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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迎你辭官歸故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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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市集一個好乘涼的地方,手中拋著五六個橘子逗眼前幾個娃娃。
他們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我,脆生生的問:「根伯伯,可以再和我們說關於謝右相的故事嗎?」
「我昨天早午晚都說了一遍,你們還要聽?」
「要啊要啊!」虎頭虎腦的孩子蹦蹦跳跳。
「哦,可是我現在不想說。」
炮竹的聲音由遠而近,我心頭的煩悶更甚,於是我把手中的橘子遞過去,孩子欣喜地接過跑遠了。
「謝謝根伯伯!」
我動作僵硬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緩步進入自己的棚子。
這個鄉里老朋友,謝右相恐怕不會待見了,又何必自取其辱,來這裡看他的風光?
我在榻上翻了個身,也得慢慢的,差點閃了腰。
想當年,我遇見他的時候,我八歲,他六歲,他在和我的母親說話。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場景,謝西樓一個白淨秀氣的團子,和一個黃臉婆聊天。
村裏的孩子暗中叫她「醜婆」,因為她臉上有一塊疤,是我已經和離的父親醉醺醺的時候劃的。也因為愁緒,睡眠一直不太好,一臉疲色也不打扮。我們搬了進來,卻沒有人知道這個疤的由來,就是對我們不太友善。
她自從和離那個時候變得木訥,呆呆的看守著可憐的果攤。路邊的孩子不是笑她就是丟石頭。我每次看到就會衝過去打人,打架多了他們才不敢過來。而我成為婦人口中的野孩子,討人嫌又粗魯,在這裡三年一個朋友也沒有。
所以面對著謝西樓的友善,我有點受寵若驚。
他長得很秀氣,一搬進來不像我們不斷被打壓。聽說他一家都是讀書人,父親考過科舉,在私塾教書。他帶過我去他的家,很寬敞清雅,母親溫柔款待讓我感到無所適從。
在我眼裡他是一個小少爺,是拿來供奉著讓著。
他是一個好奇心旺盛的人,嘴甜又討喜,比起他我看上去很陰沈不好親近,做人也刻板。
比如鄰里友個九十歲的乾老頭,每個下午會坐在屋外曬太陽,自己跟自己下棋,念念有詞。有些孩子跑過的時候會捉弄他,把棋盤上的棋子拿走,氣得他哇哇大叫。
某天我和謝西樓在一起,見怪不怪,準備目不斜視地走過。他卻「嘿」的一聲,走到老人的對面問他:「老爺爺,您可以教我下棋嗎?」
下老人就和他一起下,也不自顧自說話了。
謝西樓每玩一兩局,便會抬頭看我:「阿根你玩嗎?」
「不玩。」我說。
棋盤的棋子黑白交錯,我縱然懂得下法,卻沒有那個鑽研的內心,回過頭又開始拋起路邊的石頭。
童年的時候,我們身分的差距不大,起碼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的不同。
我到了十歲,看攤子,他去上學。
其實我這人也挺討孩子喜歡,就是謝西樓一出現他更加讓孩子一窩蜂湧上來。
他在什麼事情上都比我做得更好,比我更受歡迎,無論是爬樹還是游泳也比我快。
聽說他在學堂背書也極快,過目成誦。
好像只有拋果子我比他厲害,他學了很多遍也接不住。
我以為我們的關係一直會是這樣。
直到他十三歲考到了秀才。
全村人欣喜若狂,把他稱為神童。街上到處都在討論他的名字,我走在他身邊看著他和一個又一個的人笑著打招呼。
謝西樓變得很忙很忙,忙著應酬,忙著讀書,忙著給人寫信寫詩。
整個世界像是圍著他轉動,我根本無法靠近他。
可是他卻處處壓我一頭,走到哪都有人在我身上拿他來比較。
送貨的時候,嬸子沒有道謝,只張望著說:「謝家那孩子不在啊?我可想他了,那張嘴甜得很。」
路過老頭的時候,他認得我,嚎道:「人呢!人呢!」
少年的我不知道什麼是妒忌,也因此沒有防到這毒素病入膏肓。
只覺得一見到他就又恨又惱怒,故意使絆子刁難他。
「你這水果算錯價了。」他略有為難道。
我抬了抬頭:「是漲價了。」
「書中說民風純樸不該漲價的,銀錢不好貪多。」
貪?我這是貪嗎?貪他什麼?我怒道:「讀了書會算數就了不起了?難道我收錢收了這麼多年不會算?既然你說一分錢一分貨,就別殺價啊。」
謝西樓可憐巴巴:「我只帶了這麼多錢,之後還給你行不行。」
「你愛要不要。」
我媽從裡面走了出來瞪我,給他滿滿裝了一袋子。
後來我很少見到他,他也只向我母親買水果。
他十五歲便去考科舉,我聽鄰居誇得他天花亂墮,心裡有點惡毒地想,他考不上的。
果不期然,他落選了。
再後一年,也是如此。
五年以來,他挑燈夜讀,村人不再視之為神才,甚至他因為讀書而拒絕和鄰人相親,引起了那大戶人家的不滿。
第六年他考完回來,問我如果他能成為進士,我和母親要不要和他一起搬過去。
我嘲諷他:「得了吧,都六年你還指望考上?就算考上我也不去,我母親的疤去了京城鐵定被議論,這裡生意好好的,也難得村裏人相安無事。」
他抿抿唇:「我當了官,你在我身邊做事,你母親也會得到好的照顧。」
我翻了一個白眼,啐他一口:「做夢吧你。」
可他果真考到了,還成了榜眼,聖上召他入京。全村又捲入新的熱情洋溢,誇口連天。
臨走他又問我一次,被我拒絕了。
其實他全家一起遷到京中,他不是孤獨,而是對我保留一份良善。
可是這份以德報怨,居高臨下的施捨,我不稀罕。
進到京裏,他也沒忘我,初時隔三岔五會送信過來。他的字寫得很漂亮,紙張也是比這邊的品質好。文筆生動活潑,告訴我他精彩的生活。
我艱難地用狗爬的字回他:母親今日做了什麼菜,隔壁聽到了什麼八卦,誰家妹子去了娶親。
直到某天我發現這邊的日子平平凡凡,沒有什麼好寫的了。他提到的官員的名字越來越響亮,都是我望不可及的人。而這邊的人換了又換,娃子長大又生娃子,想必他也不記得了。
於是書信往來便停了。
生活特別苦悶的時候,我就會把他的信拿出來看一看,彷彿能打破一成不變。
我沒有娶媳婦,自然也沒有孩子。
不是我沒有想過要一個家庭,只是擺一個水果攤只能勉強湊合家用。謝西樓走後我媽的身體狀況不怎麼樣,我照顧著她照顧著攤位,待安葬時我也四十二歲了,哪有姑娘看得上我。
在村裏我是一個挺能幹的人,因為能認字會算錢,常常跟在村長身邊辦事。
但每次被誇的時候,我總會覺得若果謝西樓在,他又會把這些稱讚全部分去。
人老了,也不介意這些恭維。
只剩謝西樓在我心中是一條刺。每每他升任一次,我便會五味雜陳。
我也想不明白明明沒有交集了,我為何還會把自己和他拿來比較。
不過既然他辭官回來,就去看一眼吧。
我翻身坐起,胡亂地洗了把臉。
水里倒影的人蒼老,完全看不出少年的樣貌。
我重又走了出去,陽光下彩帶飛揚,炮竹聲震耳欲聾。
謝西樓騎著寶馬,一身紫色衣服,頭戴玉冠。
除了兩鬢斑白,依稀能見他意氣風發,衣錦還鄉。
由街頭走到街尾,經過我的時候,他沒有看任何人一眼,也或許誰都認不出來。
我長長嘆了一口氣,坐在鋪滿衣服,花朵水果的大街上。
有沒有謝郎,其實日子還是這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