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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羲和之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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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侍卫长长地一声从殿外喊来,层层传进羲和国宫廷闻心殿之内。
看看已经瞌睡过去的年迈的羲和国君,侧立在旁的官服整齐的年轻男子立即做了个噤声手势,快步走到门口和低语交谈了几句。
一架紫檀书桌上厚厚的奏折间,银发老人还是醒了,晃了晃脑袋。他身着一袭紫色的披风,上面绣着华丽的腾龙图,黄金绣线的腾龙昂首吐息着炽热的火炎。
那年轻男子立即小步回到老人身边,道,“陛下醒了。”
“我睡了多久了?”老人问道。他眉头紧皱,神情威严却盖不住他心中的焦急,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
“刚刚好半柱香的功夫。”年轻男子低着头,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眉头也是紧皱的。
羲和王摆摆手,继续问道,“可有西儿的消息?”
迟疑了一下,年轻男子似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还没有……”
“哦,”曦王应了一声,接过旁边侍女奉上的白玉茶碗,喝了一口。
然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西儿已经半个月没有消息了,公孙止水,难道这次寡人错了,上天要惩罚寡人嘛!”
“臣以为,陛下并没有错。如果不是西皇子亲自临阵,兵士们士气便不能振奋,又怎可能在一月之间取得如此大捷。”公孙止水道,他不敢抬头,怕自己紧皱的眉头泄露自己更深的忧虑。
“好了,你也去休息会吧,”羲和王不再说下去,低头继续批改奏章。
公孙止水又回到垂首立在殿下的位置,迟疑了一下,给侍卫长使了个眼色,侍卫长乖乖跟在他身后走到了外殿。
侍女掩上内殿大门的时候,公孙止水回头看见年迈的羲和王又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为了这位在战场失踪的西皇子,羲和王已经一个月不曾安稳地休息过。
公孙止水压低了声音问侍卫长,“是谁发现的?”
“回太子伴读,是职方侍郎。”
“喂,石摆,石摆,喂喂喂。”这时,外殿门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职方侍郎陶兴安,竟然又是他,公孙止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陶侍郎也不怒,反而笑得更坏,指指自己又指指公孙止水,食指中指做了个走的动作,又指了指庭外。见公孙止水迟疑,又指了指内殿的大门,分明一幅“你不理我我就告诉陛下”的表情。
公孙止水也没有办法,只得跟着他走了出去。
刚进花园,公孙止水就立即问道,“是你找到西皇子的!他还活着吗!””
只见职方侍郎在一条石椅上翘着腿坐下,还伸胳膊打了个哈欠。
“陶兴安,你到底要怎样!”公孙止水每次碰到陶兴安就忍不住大嚷,但是见他如此放松,心于是暗暗放下了一半,消息总不会太坏。
“公孙大人,好歹我也与你官拜同级,你至少也称我一声陶大人吧。”
“哼”,公孙止水对眼前这个一脸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当真一点好感也没有。
“平日久闻公孙大人心如明镜止水,怎么一见到我就这么大脾气呢。”
“我只关心西皇子的死活,没时间和你闲话这些。”
“公孙大人,你不但不感谢我,还如此绝情,不怕我在陛下面前告你个欺君吗?”
“我并没有欺……”公孙止水一句话还未说完,却知道自己虽是善意,却着实是犯了欺君这个罪过的。
“现在陛下如此担忧西皇子的时候,你却知情不报,这个罪过可不小啊。”陶兴安一脸的得意的模样。
公孙止水懒得理他,就那么站着摆出一副也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样子。
“说真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陛下?”
“这取决于你的消息的可信度。”
“若不是好消息呢?”
公孙止水摇摇头,又解释道,“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我蒙上欺君的罪名,证实之前是绝不能告诉陛下这个消息的。”
突然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倒是第一次指望从你嘴里听到些好话。”
陶兴安耸耸肩,“一言难尽,先去我府上吧。”
公孙止水想起这位寒酸的侍郎和他破落的府上,着实是无奈的很。茶叶菜饭都是市场上最便宜的,侍郎府简直可谓家徒四壁,但是陶兴安好像全然不在意。
不仅不在意,这位穷侍郎还会想方设法地邀自己做客。想到上次他为了骗自己去府上做客居然让自己的手下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时辰直到中暑,就心有余悸。
但是哪怕有一丝关于西皇子的消息,龙潭虎穴他这个做太子伴读的也要去看一看。
他一言不发地跟着职方侍郎走到停放车马的地方。却发现陶兴安连有顶棚的马车也没有,只有一辆两匹马拖着的破破的板车,甚至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国家的国都一样的程度。
公孙止水也不讲话,硬是坐了上去,马车一晃,却发现连个扶手也没有。
再也忍不住了,“你就是赶着这个来报信的?还真是迅速呢。”
“为什么要迅速,这样不急不慌的不也很好吗?”陶兴安一点也不恼怒,慢悠悠地将车赶出了皇城的门。
“呦,职方侍郎大人,回去了吗?”看守城门的侍卫竟然笑着和他打了招呼。
“是啊,哥几个辛苦了,改日来府上喝酒啊。”陶兴安挥着自己的马鞭示意。
他府上茶都没有哪来的酒,公孙止水狠狠地瞪着陶兴安,甚至想生气地责备侍卫玩忽职守。
慢悠悠地晃过全城最宽的街道,陶兴安竟然转了个弯,向一条小巷走去,“喂,不是这条路啊,你该不会连家都不认识吧!”
“我们现在顺道去趟市场。发现皇子的人回到我府上就倒下了,被你父亲施了针灸,说三个时辰之后才会醒。”
公孙止水本来放下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战死、被俘、敌国要求交换,他脑中闪过无数的猜想。
“兴安啊,来买菜啊,”菜摊上一个阿婆突然和他们打起了招呼。
“陈婆婆,”陶兴安点了点旁边品相最差最蔫的菜。“这还可以放几天?”
“还可以放三天,只要这个一半的钱。”阿婆点着最大最鲜亮的青菜说道。
“太好了,我全要了。”
“小豆子,快帮着搬啊。”阿婆话音刚落,角落里就蹿出一个小孩子,三下两下就将那一堆最烂的菜搬上了板车。菜上还带着泥水。
公孙止水呆住了,陶兴安的声自他背后传来。“你旁边坐点啊。”
他不自觉地挪了挪。
这一路,数不清的小贩出来招呼他买菜,直呼名讳,俨然就是陶兴安最熟的朋友一般。而这位职方侍郎大人却全部捡着最便宜难看的菜买,一买就是一大推。
于是板车终于踏上了回到职方侍郎府的路。
此时板车已经堆满了菜,带着泥水的土豆、萝卜、麦子、油菜、满满的一车。几乎已经没有地方留着衣衫整齐的一丝灰尘都没有的公孙止水了。他紧缩身体抱着双腿,已经向后挪到了陶兴安的背后的最后一点没有放菜的位置,几乎已经和他贴在了一起。
“一路闷闷不乐,你是真的担心那家伙啊。”陶兴安突然说道。
公孙止水面色惨白,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是你七十四次称呼我国西皇子为那家伙。下次刑部侍郎再讨论冒犯皇室名讳应该如何处置,我便可以推荐陶大人以身试法。”
“你个石摆,真是只狐狸啊。”
“请不要乱叫,辱骂同僚也是要处以杖刑的。”
“杖刑后正好可以找奉御大人去治疗,顺便去奉御家参观也不错。”
“父亲大人的诊金是很昂贵的,你的话不如去找街角的云游道人免费治疗吧。”
“小时候有一次发热,大家都以为我没救了,就真是一位云游的道人治好的。”
陶兴安与公孙止水的说笑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竟然也流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他不自觉握了握手中的马鞭,心想,那家伙,是全羲和国智谋第一的人,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死掉吧。
日头渐渐升高,吱呀响的板车终于晃悠到了职方侍郎的府上。
公孙止水看着陶府灰色的墙,简陋的门庭,心中暗暗感叹果然还是从这里出来的车没错了。
“大人回来啦。”粗布衣的小侍从立即跑了过来问候,看到满车的青菜脸上笑开了花。
“下车吧,要我扶着你吗?”陶兴安看着公孙止水笑呵呵地说道。
公孙止水提起自己官服的一角,跨过那些菜,笨拙地跳下车来。
“那么,玖佑,麻烦你把车子赶到后院去吧。”陶兴安便指挥小侍从把菜都搬进后院里。
“好的,我顺便把大人的车好好修缮一下吧。”
“这根本是辆无药可救的破车吧,哪用修缮,不如拉出去扔掉算了。”公孙止水心里默默地想。
“那么麻烦你了。”陶兴安看着玖佑把车子赶进院子,自言自语地说,“真是能干的孩子。”
“公孙大人,这边请,奉御大人在这边的房间。”陶兴安走在前面,公孙止水就跟在他身后。
房间不算小,但是简单的可怜,几乎没有什么挂饰,只有简单的一张床,一张圆桌,四把椅子。唯一的一张桌子旁,正坐着白色胡须玉色官府正在喝茶的奉御,公孙净。
“奉御大人,”陶兴安进屋打了个招呼,往床上依旧昏睡的人瞥了一眼。
“呦,侍郎大人回来了。”公孙净约五十的年纪,发色灰白,面带笑容。
“父亲大人,报信的人到底怎么样了!”公孙止水赶忙在公孙净身旁坐下问道。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礼貌啊,侍郎大人,请不要见怪,犬子只是太过担心了西皇子了安危了。”
“没有关系,我们府上一向没有太多礼仪。我也正想问,不过看来旋冶还没有醒的样子。”
“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该醒来了。”公孙净说着就端起茶要喝。
“父亲大人,”公孙止水记起上次在陶府喝到的茶有多难喝,忙打岔阻止自己的父亲。
公孙净果然放下茶,“怎么了?”
“那个……父亲大人怎么来了?”
“你父亲是太医自然要来啊。”公孙净看着自己反常的儿子。公孙止水一向性格安静礼数周全,不知道为何此刻变得如此易怒而躁动。想着把拉过公孙止水的手腕一压。
“止水,你的心火很旺啊。”
公孙止水不说话了。
“奉御大人,这茶还好?”陶兴安在公孙净身旁坐下。
“很好。现在居然在国都能喝到这样的茶叶了。”
“是呀,五钱银子仍能买到这样的茶叶,不得不庆幸民生并没有被战争影响啊。”
“正是正是。”
“多亏国君治国有方,西皇子又屡次提出好建议。”
“西皇子是多么有才华的一位皇子啊。”公孙净感叹道。
作为太子伴读的公孙止水嘴角也不禁浮起了一丝浅浅的得意的笑容。但这丝笑意,却立即被陶兴安话中透出的忧虑吹走了。
“但愿旋冶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三人不仅一起转过头去,被唤作旋冶的青年人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牙关紧咬,面如土色,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咕……”突然这时公孙净的肚子里传出了一声响声。
陶兴安呵呵一笑,“奉御大人已经忙了几个时辰了,我差人给奉御大人做些饭菜先。”
“这可怎么好……”公孙净一摸肚子,却是觉得腹中空空。
“诶,有何为难,只是鄙人府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陶兴安缓缓道,“但凡来府上用饭都要下厨亲自做道菜。”
“老夫早有耳闻”公孙净呵呵一笑,“不过老夫需留守在这里,可否通融一下。”
“这……”陶兴安道“不如由令郎代替奉御大人吧。上次令郎的干煸鹅肉让在下大开眼界,至今记忆犹新”
“哦?侍郎大人看得上犬子的手艺?”公孙净目光朝自己的儿子看去。“如此甚好。”
公孙止水不说话。
“止水。”公孙净见公孙止水没反应,又唤了一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孙止水看见父亲望着自己,明白自己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听话地起身向厨房走去。
背后传来父亲大人和那可恶的职方侍郎的谈笑,公孙止水气就不打一出来。心想早知道上次不应该借故杀掉陶兴安的大白鹅,自从露的一手干煸鹅肉后,这位职方侍郎就开始缠着他了。
家仆正在门外候着,“公孙大人请随我来。”公孙止水一看,正是先前赶车的玖佑。
玖佑手里还有一筐青菜,见了公孙止水,并没有深深鞠躬,只是浅浅的点头行李。
下人如此无礼,陶侍郎真是教导无能,公孙止水脸色很不好地负手从玖佑的身旁走了过去。
“公孙大人,”玖佑在背后唤了一声。
公孙止水转过身来,黑着脸喝道“干什么?”
“厨房……”玖佑有些为难。
“催什么催,本官正是要去厨房。”
“厨房……现在改在了这边。”
“……那你还不快带路。”公孙止水难掩面色的尴尬。
玖佑赶紧一路小跑地走在了前面。
“夕阳真美啊。”傍晚的阳光照在玖佑小麦色的皮肤上,他淳朴地笑着。
公孙止水哼了一声,并不理睬。
“公孙大人,看这菜很新鲜吧。” 玖佑怀抱着菜筐,仿佛并不在意地继续公孙止水攀谈。
“公孙大人,看这院子里的花开得很灿烂吧。”
“大人,那里有只白头翁呢。”
面对如此热情的家仆,公孙止水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地回答了一句,“我对这些话题没兴趣,我只关心国事朝政。”
“没关系,我可以陪大人聊那些大人喜欢的话题。”玖佑继续微笑着,“今年的麦子长得很壮啊。”
“你没听见吗?本官只对国事朝政有兴趣。”
玖佑笑道,“我听我家大人说过,民生是国家的第一等的大事。家禽肥美,花草盛开,粮食收成不正关乎着百姓的生计问题吗?不也正是关乎国事朝政的话题吗?”
“陶侍郎就是这么教导下人的吗?”
“大人常鼓励卑职请教问题。”
“如此无礼地请教吗?”
“我家大人曾说,公孙大人是大人的朋友,鼓励我们不拘礼数地向公孙大人请教。”
公孙止水暗想,陶兴安自己缠着自己还不够,竟然连家里的下人都要来向自己请教。
“我听侍郎大人说过,公孙大人作为太子伴读很辛劳地工作着。西皇子学识渊博,要求自己很严格,公孙大人就更加严格地要求着自己。”
“不用他说我。”公孙止水心中竟因为这几句赞扬的话而稍微消气。
“大人因此很敬重公孙大人,连厨房的改建都是听从公孙大人的话。”
“我并没有给他任何建议。”
“大人说,公孙大人告诉他,君子远庖厨。第二天就下令把厨房建在了府外很远的地方。”
公孙止水心里暗想,难怪这么远。陶兴你安是白痴吗,君子远庖厨并不是要把厨房建的很远的意思啊。
“到了。”玖佑说着的同时,公孙止水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家禽的声音。
“公孙大人一定是我家大人关系很好的朋友吧。”玖佑突然说道。
“并不是太熟悉。”
“怎么会,大人特地买了好多的鹅,说公孙大人会成为府上的常客,干煸鹅肉也会成为府上的招牌菜呢。”说着推开了院子的木门。
在他打开的一瞬间,公孙止水看见了一个细竹竿围起来的篱笆,里面竟然养了大大小小十几只白鹅,白鹅见来了人,一起嘎嘎地扑腾了起来。
这个自作主张的混蛋,公孙止水呆呆地看着这些白鹅,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此时,自作主张的陶侍郎正和公孙奉御聊得开心,突然,躺在床上的旋冶动了一下。陶兴安眼尖,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蹿道床前。
“旋冶,旋冶。”陶兴安呼唤着他的名字。
“呜……”旋冶的喉间发出一声低低地呻吟。
陶兴安连忙起身,让出地方给公孙奉御检查。公孙净拔出旋冶眉心的一根银针,旋冶孟然睁开了眼睛。
“啊西皇子……”他凄厉地惨叫着,瞪大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只手在空中狂抓着,公孙净被他一把抓住,不住摇晃。
陶兴安见状,立即抢上前去,掰开旋冶的手,一把架住他的手臂。“旋冶,旋冶,冷静点,你怎么了?”
在他的呼唤下,旋冶涣散的目光开始凝聚。“陶……陶大人……”他仍然拼命地呼吸着,他的身体还在抽搐,但是神情间已经稍微放松。
“旋冶,告诉我,西皇子怎么样了?”陶兴安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呜……西皇子……”突然两道眼泪就从旋冶的眼睛中流了下来,他抽泣着,无法回答。
“西皇子还安好吗?公孙净在旁着急地问道。
旋冶身体抽搐着,抖动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陶兴安眉头都皱了起来,但是他却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仿佛下定决心地问出了一句话,“旋冶,西皇子……还活着吗?”
旋冶的哭泣更加厉害,他仿佛要控制身体一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嘴唇已经被他咬破了,满嘴是血。终于,他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即使有心理准备的陶兴安和公孙净听了,也是脸色大变,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我看见……西……西皇子……被……妖怪……妖怪……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