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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女史官点头,将命薄本在手中摊开,纸张快速翻动,像一座湍急的水车,闪出刺目的眩光。地上立起一面巨大的日晷,晷针在盘面上照下一条阴影。女史官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异域的咒语。阴影在盘面上迅速的转动,烧成一道金色的光,在盘面摩擦出火花,火花腾出空中,在空中又重叠处另一个幻象的日晷,一而再,再而三。

      我问,“这是什么?”

      映霁天饶有趣味地说,“这就是时间。她正在时间的长河里寻找青林的踪迹。”

      我恍然大悟,原来时间是可以看得见的。

      女史官在映霁天耳边密语几句,映霁天邪魅一笑,姐姐担心地问,“是有什么事吗?”

      映霁天说,“有是有。但是你无需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无计可施,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我在姐姐耳边抱怨,“这话说了一半又不说,倒不如不说,像拉到一半憋住的屎。”

      映霁天瞥了一眼我们, “可是做人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像端着盆水在炭盆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早晚得玩完。”

      姐姐说,“我明白了。”

      不断重叠的金色幻影,如同一本天书,我和姐姐丝毫不能领会,只能等着女史官和映霁天脸上的不知所以的表情,像不断舒展陈列的悠长画卷,上面描绘着几千年的风云铿锵。

      终于等到女史官的话,“我找到他了,这位青林已经在人间了。一个叫南安城的地方。”

      果然灵验,不负此行,姐姐一听青林已经在人间了,已然一副等不及的着急模样,满怀期许地问,“我要去哪里才可以找到他,要说什么话?或者手持什么信物?”

      女史官讳莫如深地将手一招,“你倒是知道得多,多说无益,不如自己去看看!”

      突然轰隆一声,那些金色的日晷加速盘旋,形成一片金色的风暴,向我和姐姐袭来,还没等我们发出惊吓的叫喊,这风暴就成了一片千尺巨浪,迎面扑来。

      我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风暴毫无挂碍地扑过去的时候,我和姐姐落到了一片空旷的平地之上,女姊宫不见了,映霁天和女史官也不知去向何方,远方的尽头发出微亮的光,像是日出来临。

      我问,“这是何方?似乎不是刚刚的女姊宫。”

      四周安静地容不下任何生命。

      姐姐说,“我们落进那女史官的日晷之中。”

      还没等我们细想,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把扇子,落在姐姐的手中,姐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我也靠近打量一番,并不是通体的洁白,而是夹杂了些灰白,手柄如玉般光滑,像骨又不是骨,圆润而芬芳。

      我笑着说,“姐姐,看样子你在人间要做诗人了!”

      姐姐拿着扇子,一脸迷茫,问我,“这不会就是那信物吧?”

      我更不解,“你刚刚也说到信物,可是这信物是做什么用的?”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只是记忆,还有物件留下。而这记载了记忆的物件,就称之为信物。”

      我问,“可一把扇子能有什么用呢?”

      “人间有句话叫做姻缘天定,只要有信物,就算千山万水,两个人也能走到一起,感动岁月长河。如果这是信物,那么靠着这把扇子,我就能找到青林了。如果这是青林给我的信物,那么这把扇子应该就不是我的。”

      我玩笑地说,“难道青林在那南安城投胎做了个军师?摇着这把扇子领兵打仗去?”

      姐姐并不嬉笑,将扇子反复摩挲,抬头看天空,不久后传来了一声映霁天突兀而单薄的笑声,使之当下漆黑的周遭都变得脆弱起来,我猫起身子,害怕无人之处刺来的钢叉。

      突然身后一声叫喊,“白羽扇!”

      姐姐眼睛一亮,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人。我也跟着转过头,果然看到了青林,清白的脸,眼睛像是滚进碗里的两只小汤圆,氤氲起一团暖气,穿着一身青蓝的圆领袍,腰上简单一根灰色的绳子系着,比在天宫中的模样更成熟了几分,甚至能够看得清下巴处冒出的几粒胡渣,嘴唇微微地勾出一道正月初一的月牙。

      这便是从天界到人间,姐姐眼中最好的男人。

      眼下是姐姐与他鹿吴轩一别后的第一面,我伸手去握姐姐的手,她果然发抖起来,我更是抓紧她,给她勇气。

      可是等青林再跑几步,那身影如同幻影一般,他再次喊出的“白羽扇!”

      青林跑向姐姐,这一幕也许是姐姐努力了这么久,最幸福的时刻,在天宫所有的委屈、卑微、朝思暮想,此刻都消失殆尽。

      姐姐也跑向他,喊道,“公子!青林!公子!”

      生怕漏喊了什么,不知道姐姐找他几乎要发了疯,断了肠。

      可是青林的眼神,不像在与姐姐对视,而更像是两个时空中的人,不小心撞倒了一起姐姐再转身靠近青林的时候,那青林的影子模样几乎要消失了,姐姐伸出手用力去抓,可是成了一只被风刮走的风筝,只剩下一片虚空。

      姐姐的表情凝固,似乎是她不小心的一个眨眼,才把人给弄丢了,她慌乱寻找的模样,仿佛在责怪自己反应太过迟钝,不然此刻也许就把青林抓在手里。

      “白羽扇!白羽扇!”

      青林的声音依然响彻在虚空之中,却分不清从哪里来,姐姐问道,“公子,你在找扇子吗?这扇子还在我手上呢。”

      姐姐用力抓着那把扇子,生怕给弄丢了。

      我说,“姐姐,人都不见了。”

      姐姐坚定地说,“只要他的声音在这里,那么人就一定在这里!”

      然后继续举着扇子,对着四面八方说,“青林,扇子在我手上!你找的是这把扇子吗?”

      这下连个回音都没有,连一开始喊出的“白羽扇”也听不到。

      偏巧身后青林的声音又传来,“姑娘,为什么我来找你这么多次,你见都不见我一面呢?昨儿我梦见姑娘,六神无主一般,饭无味,觉无眠。为何这城里千百句流传姑娘的诗句,竟没有给我下笔的机会?”

      姐姐回答说,“青林,你在哪里?你说的又是何方的荒谬?我怎么会不肯见你?”

      青林的声音又从另一侧传来,“小生从第一眼见到姑娘起,脑里心里都是姑娘的身影,如果姑娘听说了关于我沾花惹草的流言,还请姑娘千万不要相信。那一日与姑娘在山间散步,是我此生最美妙的时光。我想小生上辈子一定是见过姑娘,所以才如此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如果不是上辈子,那一定是上上辈子!”

      青林的声音如同一番自言自语。姐姐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不是他现在与我的对话,而是我们在那女史官的日晷里听到了日后我与他的姻缘。”

      终于传来了空中映霁天的声音,“正是了,算你这头猪不笨。”

      我看姐姐,听到青林这番话,她此刻已经喜上眉梢,脸色都轻松许多,这不仅证明她与青林在人间确实有一段姻缘,而且青林对她似乎是一见钟情,而姐姐似乎拒他于千里之外,不依不饶。

      我拍打姐姐一下,“看样子你在人间对青林是各种欲情故纵、欲拒还迎,比饲养官喂食还挠心,高高举着盛满糠食的瓢,光让猪闻味道,最好彼此打起来,也不肯将糠食倒进槽里!”

      姐姐不理我,只是继续等青林的声音。这一次的声音更成熟稳重,“夫人,我们成婚已有十年,又何尝不是我不知你,你不知我呢。虽然我已无缘流连在人世间,若说有放不下的人,唯有夫人一人。”

      姐姐脸色又变得逐渐凝重,像遭遇突如其来的严寒,拉着我的手问,“这算是诀别的话吗?我与青林才十年的情缘,才十年?”

      像一道咒。

      固执的姐姐四处奔跑,想要找出青林的痕迹,我看她这走火入魔的模样,想拉住她,可是知道拉不住,又怕说了什么话让她扫兴,只能跟着她,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之间,胡乱找什么,却什么都找不到。

      终于又传来了映霁天的声音,“别找了,刚刚那不过是他的幻象。果然是两头猪,愚笨至极,看来我刚刚看走眼了,你身上只怕没什么我看得上的东西。”

      姐姐听这话,脸一下羞愧红了,既然是幻象,那方才只是虚惊一场,便说,“我连猪的命都能改,那在人间的命数还等我去争取吧。”

      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映霁天说,“女人的愚笨多是受男人蒙蔽,但愿你日后在人间了却掉青林这桩心事,就能出息些吧。”

      这话没能疏解姐姐,反而让她更纠缠,“还请示下,这把白羽扇到底有什么机缘?是不是就是那信物呢?”

      映霁天笑着说,“这白羽扇不是你的信物,而是你的名字。刚刚那青林的幻象,不是在要你手中的东西,而是因为看到了你,在喊你的名字。”

      姐姐才明白过来,从脸颊向耳边蔓延出海棠红色,又说,“想来我与他在人间的姻缘,也是九曲回肠、峰回路转,最后柳暗花明,但为何他与我成亲十年,便说出诀别的话?”

      映霁天一声讥笑,“峰回路转不一定是柳暗花明,说不定是万箭穿心、撕人心肺,也是平常。”

      这句话又如同凉水一般泼在姐姐脸上,我明白映霁天洞悉万千,只是她不愿说,平白炫耀她的智慧。

      映霁天又问,“如果你现在知道,与他在人间的情缘是痛不欲生,你还愿意去找他吗?”

      姐姐几乎没有思考,“愿意。”

      “你愿意为了他拔骨抽筋,堕入地狱吗?”

      “也愿意。”

      映霁天一阵缥缈的笑,暗藏一种不怀好意的揣度,“我要是老天,必定给你捏一段不俗的缘分。”

      我看姐姐一脸痴迷的模样,不知这青林到底是一股相思还是一计毒药,眼下看来我比她还清醒几分,便继续问,“如果那白羽扇是名字的话,那我们如何找到信物呢?即使找到了人,怎么用信物与他相认呢?”

      映霁天回答,“别着急,你们这下面就是当年遗落信物的地方了。”

      正当我二丈摸不到头脑的时候,脚下如同瞬间坍塌了一般,失去了支撑。我奋力用两条短蹄在空中蹬着,可是依旧在往下坠,就像那天我和姐姐从天宫落下一般。

      终于我和姐姐飘了起来。我问姐姐,“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姐姐似乎也有点忐忑,但还是安慰我说,“此处的我们并不是我们,就像梦中的你改变不了醒后的任何事情。”

      也许姐姐真应该拜师映霁天,连说的话都跟长歪了的猪嘴一般,一窍不通。突然一阵幽冥,响彻天际,我和姐姐漂浮起来,丝毫没有刚刚的失重感,像是弃在水面的两片猪肺。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生怕出现那把屠夫的利刃,可是只看到散落在银黑夜幕之中的灰尘。

      还好姐姐也在旁边。姐姐向这片夜幕问,“可否明示,这是何处?”

      空中飘起了映霁天的声音,“这里就是你和青林的缘分了。”

      如同一通屁话,我问姐姐,“这些散落在空中晶晶发亮的东西是什么?”

      像是灰烬,一阵银雾,又像苍穹中打碎了星星。姐姐说,“这像是碎片。”

      还是映霁天,“这是你曾经的信物,只不过被你打碎了而已。”

      姐姐问,“这原来是什么物件?”

      映霁天回答,“一块青色的玉佩。”

      姐姐再问,“我什么时候打碎的,那我为什么要打碎?”

      映霁天笑着说,“自然是你被青林伤透了心,痛定思痛,才砸了这不知好歹的物件。这发生在我们之后的时间里,但却从过去穿梭回来,展现在你的面前。”

      姐姐念叨,“原来时间真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映霁天说,“日出和夜晚交替,四季也有循环。为什么生命不是循环的呢?只不过人间的生命熬不过重复的时间罢了,就像没能撑过寒冬的海棠花,并不知又一年的春天即将来临。就像有一天,青林替换了你,变成了一头猪,也未可知。”

      我笑着说,“他要成了猪,那与姐姐真是天下第一的好姻缘。”

      映霁天说,“这都归功于你这头花猪的蠢主意,闹出人间多少祸事。”

      姐姐怒瞪向我,似乎还没发生,就要扒了我的皮。我赶紧打岔,胡乱问了句,“那我在人间是否也有一段姻缘?”

      “你不通人间事故,这姻缘来得晚。”

      我惊喜,这么一头笨猪也能配得上姻缘二字,再问,“晚是什么时候呢?”

      映霁天又下了一道咒,“你的姻缘之始,便终结了你姐姐与青林的缘分。她什么时候堕去地狱,你便能遇上天造地设的好事。”

      姐姐脸一下乌青,我更困惑,这咒让我和姐姐都不愉悦。

      我赶紧骂回去,“胡说八道!我连公猪都嫌臭,怎么会喜欢男人。”

      映霁天笑着说,“说不定到时候天下都是猪在地上跑,而你喜欢的也许正是一头黑猪。”

      这说得更没谱了,连姐姐也不相信,只是皱眉。正当我们犹豫踌躇之时,眼前一晃,我和姐姐也回到了那水晶宫。姐姐手里没有那玉佩,只有刚刚那把白羽扇在姐姐手中。

      姐姐嘟囔说,“偏偏是名字在手中了,信物反而还不知道在何处才能拿到。”

      映霁天伸了个懒腰,“你去人间慢慢找吧!”

      说完便在一个躺椅上坐下,旁边的女史官也换了一身青松色的衣裳,打着哈欠,看样子,我和姐姐这一趟,让她们也倦了。

      姐姐自言自语,“至少知道自己叫什么了。妖想做人,第一步就是要有名字。”

      我突然替自己着急起来,“那我叫什么?”

      映霁天说,“你之前是一头花猪,那么反过来,叫珠花好了。”

      如吃一记闷亏,这么敷衍我,她法力高强,我也不敢反驳。

      姐姐念叨说,“虽然有些际遇的眉目,但依旧不清晰。”

      “人间哪有一本清楚的账?你上天入地,也别想翻出一件明明白白的事情。”映霁天说,“而且就算你明白了,又能怎么样?他又不明白,还不是要你去点化他?”

      姐姐欣慰一笑,“至少知道了那玉佩是我与他的信物,有了这个线索,我便有了个方向,我这便去人间找他去了。”

      映霁天说,“这会儿他不在人间了。”

      姐姐问,“为什么?刚刚他还不是在人间吗?”

      映霁天指着女史官说,“你知道你刚刚在她的日晷里待了多久吗?”

      姐姐问,“两个时辰?”

      映霁天波澜不惊地说,“两百年。”

      “这……”姐姐面如死灰,好像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她跑上前拽住映霁天的领口说,“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映霁天说,“因为日晷里的时间和人间的时间不一样。我说过了,所有的时间都不一样,就像书架上摆着的书,可以这样摆放,又可以那样摆放,可以顺着放,也可以逆着放。一会儿这本书靠着那本书,一会儿其中一本又被人拿开了。”

      姐姐问,“那怎么办?他此刻已经回天宫当神仙去了吗?”

      映霁天笑着说,“你也别灰心,还有机会。人间的时间就是个轮回,你再等三百余年,便有机会了。”

      姐姐念叨,“三百年。好像要好久好久。”

      我灵机一动,对映霁天说,“大师,你刚刚说女史官日晷里的时间和人间不一样,刚刚我们在里面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人间便过去了两百年,那么我们再在里面待上一会,这三百年的时候不也就是弹指一挥间吗?”

      映霁天说,“亏你愿意动这个脑筋,可是这日晷里的时间,变化万千,也许一刻便是千百年之后了。当然也有可能如你们所愿,进去后再回来便是与青林相遇的那一天。可是我可不敢打这个包票,如果错过了,就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有这个缘分。”

      我转头看姐姐,她稍想了想,便说,“既然等他,等一天也是等,等一百年也是等,再多个两百年又有什么?而且我现在法力浅薄,如果变成人形与他渡劫,怕是诸多磨难。等我有了几百年修为,再与他相逢一场,也许结局更好。”

      映霁天若有所思地念叨,“也许会好。但愿会好。”

      姐姐说,“那我便找地方修炼去了。”

      映霁天说,“要不要在我这厎阳山修炼?好锻炼你的修为,你也看到了,琉璃光常常派弟子光顾我这里,你碰到了,也可交个手,不然到时候你去人间找了那青林,琉璃光派弟子来找你麻烦,你也有个防备?”

      姐姐说,“不了,我来人间既然是为了青林,那么便早早去人间,说不定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我看姐姐这副痴样,几乎比走火入魔的国字脸更沉迷。

      姐姐拿着白羽扇转头就要走,连个招呼也不打,女史官突然说句话,“青林七岁那年,你与他会有第一次际会。如果要赶上这次轮回,便记得不要错过了这一切的源头。”

      姐姐愣了愣,点点头,又继续走。我跟在姐姐身后,看不出她的心情,我不明白她是高兴还是忧伤。

      女史官在身后喊,“记住!七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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