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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 120 章 ...

  •   我常常会忘记,姐姐从冰湖中苏醒与青林度过的那一个月。姐姐醒后,青林却病倒了,这三年日积月累的思念和修炼的伤痛,让他陷入了长长的睡眠。起初姐姐仅以为他累了,守在他身边,像补偿这些年月缺失的想念。姐姐趴在肩头替他搭理这三年的沧桑,清水梳洗过一遍,那个俊秀的少年又回来了。

      我说,“姐姐你看他睡着的样子多乖,像曾经在天界猪棚看到的那个活蹦乱跳的少年。”

      姐姐笑着,用剃刀刮去了青林下巴蓄长的胡子,欣慰地说,“这样就更像了。”

      我问姐姐,“这三年,你可感受到青林一直握着你的手?”

      姐姐点头笑道,“我有一个冗长且珍贵的梦,梦中只有一棵海棠花树,还是立在崆峒山上,青林在枝桠上赏花,我躺在树下翻书,他对着花瓣说一句话,然后飘落到我手中的书本间,拿起来靠在耳边听刚刚那句话。百无聊赖,却诗情画意。”

      三日过去,任凭怎样,青林始终昏睡,连原本匀称的呼吸也流成干枯的河,渐渐淡去。姐姐变了脸色,捏住手说,“不好!这可不是要醒来的征兆!”

      走投无路,姐姐拉上我,只能再去一趟厎阳山。

      整个厎阳山火光熊熊,连女姊宫都烧得像个炼丹炉一样,让人瞠目结舌。到处都是焦木和破败的丝竹之声,音不成音,调不成调,从前那些精致动人的姑娘,蓬头垢面地抱着玉碗金器四处乱窜,像一个朝代的权力怦然倒下,只剩下最后狼藉的贪婪。也像是为了骗钱而演砸葬礼的草台班子,被人用棒槌追打着四处乱跑。

      我们在一处山溪旁找到了映霁天,披着一身珠光宝气的暮紫色长袍,潺潺的流水声成了一段逐渐消逝的繁华锦丽,可她依旧精神,姐姐上前问,“你这厎阳山是怎么了?”

      她看着姐姐说,“快到你去地狱的时间,所以厎阳之魂按捺不住,非要在我身上找到曾经的一份真心,已经闹了好些日子。我也不管,躲在这里,等你见了地狱判官,等他脱胎换骨,闹到天界去,我这里也就太平了。”

      姐姐问,“你说的快到,是几年还是几个月?”

      映霁天将手放在溪水中,微微一笑,“都看你的造化。你也不必担心,人间是给青林渡劫的,而地狱就是你白羽扇的修罗场。他日你重回人间,自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功力绝不在我之下。”

      听了这话,姐姐几乎冷了半截,“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离开他。之后的事,都是无用。”

      映霁天看不上她的儿女情怀,站起身,抖抖双手的水,“等他日沧海桑田,我再等你这句话,是不是说与故人听。”

      姐姐叹口气,“说不说,可能再也遇不到。况且我能不能从地狱活下去,都难说呢。”

      如此这般,只得问她,“你今日找我,所谓何事?”

      姐姐说,“为何我从冰湖中逃脱后,青林却沉睡不醒,我该怎么救他?”

      映霁天告诉姐姐,“他握着你的手,用矢志不渝的款款情意融化冰湖,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所以现在才丢了魂。”

      “那怎样给他补回来?”

      “有一味良药,就长在你身上,那是几百年前青林就种在你身上的情愫,到现在,已经开枝散叶,长成了心肝脾肺肾。只需取出一味,最好是猪肝,还回他嘴里,一切就都好了。”

      我问,“为什么是猪肝?”

      映霁天说,“猪肝最是补血,你们在人间这么多年,还不知道?”

      姐姐正要走,映霁天又拦住她,“当然光这样还不够,青林能将你救出,说明他此刻已不是凡身。你需要将那味猪肝放到通灵石下一照,那才有了药性。”

      姐姐点点头,“我去就是了。”

      “那通灵石就在原来堆起逆转之风的地方,只是那厎阳之魂将此地的规矩颠倒,连同那桃都池也变了模样。现在有神兽和恶鬼在那周旋,你可小心些。”

      姐姐点点头,“我这副糟践的身子,还怕什么呢?”然后看着我说,“我先送你回崆峒山,你替我守着青林,我再来一趟厎阳山。”

      说完便与我回了灵峰山。之后的记忆是我多少年噩梦的画面,如同地狱壁画一般,历历在目。

      姐姐从厎阳山满身伤痕地回来,取腰间的猪肝变成一只灵芝,熬出了一碗药喂青林喝下,偏偏他梦中醒来,喊出了“伍姑娘”三个字。姐姐痛定思痛,亲手杀了他,这不是她在花鸟城杀掉的青影子,而是真正人间姻缘的了结。

      姐姐如释重负地躺下,好似一个金榜题名的状元,瘫在烟海的书堆上,说,“最后还是我送他回天界。”

      我泪流满面,却后悔未将青林之前与我道出的情愫,说给姐姐听。那一刻,我更愿意相信青林,而不是嘴里糊里糊涂的“伍姑娘”三个字。但此刻我更不能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要回天界当神仙的死人。爱也是姐姐贪来的,恨也是她自寻烦恼。

      鬼差来的时候,姐姐还抱着青林,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但她一定舍不得。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玉佩,想要把对青林的无尽思念刻在手心。

      我看着鬼差,裹着一身黑衣,无精打采的样子,看不见神情,勾着背像一个落榜的书生,准备收拾行李蓬头垢面地回乡。

      姐姐提起半边脸,冷眼问他,“你是来带走我,还是我相公?”

      鬼差答道,“你。”

      姐姐说,“可我还没死呢。”

      “你这人的身子,本就是借来的。又何谈死不死的?”

      看不见鬼差的脸,只从他眼下的黑暗中划出一道苍白的笑容,“判官有的是账同你算呢。”

      比鬼差晚一步到的是一个遮着画符的公子,一身牙白的长袍,与鬼差相比,一个是黑暗、一个是光明,一个是邪恶、一个是善念,他站在我们面前说,“在鹿吴轩就听过你们的故事,可是怎么也猜不到,他最后死在你的刀下。”

      原来是琉璃光又一个徒弟,姐姐冷笑一声,“这些年,你们看了不少精致的笑话。”

      画符公子说,“你一头白猪,本就是笑话。”

      姐姐说,“看来天界的神仙也闲,只能拿我取乐。”

      “天界也无聊,连神仙都在过问你们的故事,何况我们这些徒弟们。之前映霁天、琉璃光和厎阳之魂彼此的故事已经听厌了,你们这一出正新鲜,就拿今天收走青林魂魄的差事,也是我给好几个师兄弟下了药,才争取来的。”

      姐姐纹丝不动,甚至连脸上冰冷的表情也凝固一般,“看来你们也和市井妇人一样,只有一张嚼舌根的嘴。”

      画符公子又说,“比不得你们,几百年前在鹿吴轩追过你们这两头猪,如今已混出人形了。”

      我哼了一声,鹿吴轩的弟子有哪一个是有用的?我说,“你最好离我姐姐远点,不然我一屁股坐死你。”

      窗外电闪雷鸣,画符公子说,“师傅在催我回去了,青林师兄在人间的劫数已尽,你与他再续缘,也要等你从地狱走出来的时候,只是他不会再记得你,也不会想起这般不堪的尘缘往事。”

      风雨交加之日,正是离别落幕之时。姐姐终于将青林放下,“是呀,你将他带走,是他的好事,等他回到鹿吴轩醒来,就是个真正的神仙了。”

      那画符公子从袖子中拿出一支笔,笔锋落在青林额头,从头到脚写了长长一段话,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化尽他在人间所有的恩怨缘分,这样他醒来,这里的一切都通通忘了。”

      听到这句话,姐姐眼中还是闪过什么,如同最亮星星的陨落。

      画符公子从袖中掏出一只茶杯,打开盖碗,里面凭空冒出了半杯水,他用手指在水中搅了一搅,那青林就被收进茶水之中,成了一片片青绿色的茶叶,清新飘逸。

      这屋里一下空去大半,只留下我和姐姐两头傻猪。我看到姐姐眼中最后一丝的人间情意也消失不见。目送画符公子收起茶杯后离开,姐姐起身对鬼差说,“咱们走吧。”

      鬼差点亮手中的冥火灯笼说,“好嘞。咱这就起身了!”

      于是热热闹闹地,用孤独一个声音,摆出几百人给青林送殡的仗势。我跟在姐姐后面,鬼差听后面脚步声不对,转头看着我,然后用冥火灯笼在我脸上照了照说,“我只负责带走白羽扇,其他人等概不能跟上!”

      我说,“姐姐去哪,我就去哪。”

      姐姐一脸愤怒,“你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吗?”

      我跪下想拉住鬼差脚,却扑个空,说道,“再苦,还能有人间苦吗?”

      姐姐缄口不言,脸颊涨得通红,用手拽起我的衣领说,“你赶紧给我走开!谁要你跟我去那阴曹地府遭罪!”

      奈何我比姐姐重千斤,她根本动弹不得我。

      鬼差拿着灯笼蹲下身,看着我说,“算你有这份痴心,但也不能够。这地狱不是巫山巷,不是什么人什么妖都可以去的地方。”

      我不依不舍,“我不管,我就跟着姐姐。”

      鬼差说,“好吧。但是到了鱼灯门,你可不能再跟上了。”

      我问,“那是什么地方?”

      鬼差说,“那是地狱的入口,进去就要见判官了。”

      我点头答应,姐姐奈何不了我,我在她耳边说,“到时候我便入你的梦,陪你进去受苦。”

      姐姐捏住我的手说,“万万不可!”

      我搂着姐姐,像一个将要隐居的富商带走一个巫山巷的姑娘。鬼差双手一招,风雨交加的山间一下关了灯,脚下的山路却变成乌泱泱湖面的孤岛。前往地狱是一条夹杂在山间的崎岖水路,鬼差点燃船头一盏鬼火似的灯笼,然后成了船夫,载着我与姐姐一路疾行而下。

      我抬头看两面高耸如云的山,心想果然步入地狱的人,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这船下的水也奇怪,竟是一路逆流而下,与人间反着来。

      我想到巫山巷姑娘们嘴里流传的关于地狱的传说,问那鬼差,“是不是姐姐在那喝了孟婆汤后,便能重新做人了。”

      鬼差答道,“是也不是。”

      我问,“什么意思?”

      “凡人入地狱,在那命薄本子上确认了姓名家世,跪在堂下数一数这一辈子的功过,一并算算清楚,若无欠债,便直接去投胎转世,若在人间有未偿的债和怨念,就要受罚,你们也听说,地狱阎王设了十八层地狱,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这鬼差看着姐姐说,“可是你又不是凡人,这人间的账怎么算,我并不知道。”

      姐姐冷笑一声说,“我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置身事外,看着两岸的山壁上,扭动着各种鬼魅生动的壁画,有的吐着长长的舌头拖在地上,看到我们路过,她也跟着走了两步,可是舌尖早被钉在岩石上,只看见这人抽搐着嘴巴想说什么,却只有呜鸣之声。

      我问,“那个人怎么在山壁上?”

      “她是长舌公主,本来清贫的身世,人也不算精致,可偏偏有一张搬弄是非的嘴,做尽了火上浇油、推涛作浪的勾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后来进了宫,靠近了皇上的卧榻,那更扶摇直上,陷害妃嫔不说,连太后也被她的一张利嘴挑唆,竟然出家做了尼姑。这长舌公主死后便被困在十七层地狱,后来想逃出来,可是她的舌头却拖得长长的,被追来的鬼差抓住,钉在墙壁之上。”

      刚离开长舌公主,又看到一群男男女女衣裳不整的样子,被各种巨兽踩踏,成了一块块肉饼,一群半人高的老鼠和蝼蚁蜂拥而上,将她们撕咬,我说,“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再往前行,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乱石之中,头上顶出粗壮的树干,之上又伸出无数的枝干,上面全是银蛇缠绕,像以前在厎阳山见过的,而困在其中的苦命女人又有点蔷薇嫂子的影子。

      我问靠着姐姐问,“这不会是蔷薇嫂子吧?”

      姐姐此刻哪有心情,看了一眼又收住了,鬼差说,“她是谁我不知道,只知道她不是人,原来是鹿吴轩的一株桃花,本来指望琉璃光来救她,可是天界哪位神仙愿意为一个不成器的妖怪来地狱呢?”

      无意的一句话,却戳中姐姐的心事,她瘫坐在船上,无病但早已无痊愈之计。

      之后的壁画上一座灰黄色的苍山,各山峰上都立着一棵松树,树上又倒挂着三五个人,树下里一口口油锅,头顶风雪一压,这人就浸入油锅,沸腾起来,尖叫连天,苦不堪言。

      我问,“这些人又是犯了什么罪?”

      鬼差说,“偷鸡摸狗,享尽歪门邪道之便利的人。”

      姐姐拉了拉我的手,我看她一脸苍白,想必是害怕,我拉着她走到船头,小声献计,“姐姐,你就让我陪你去吧,我皮糙肉厚,什么苦吃不得?而且想必这苦难煎熬都有定数,两个人去总比一个人舒坦。”

      姐姐摇头,“不行,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再陪我了。”

      可我暗下决心,势必要变成一个梦,陪姐姐进地狱。我没有爱,也没有恨,我只是不愿待在人间了。

      远处一个河岸,果然有一处门,像乡野寺庙的入口,又像是尽头的山洞,仅左边吊着一盏鱼灯。鬼差将船靠近,让姐姐上岸,我一转身,将要化成一层雾气飘进姐姐发丝的时候,她凝起一股功力,将我变回那头花猪,然后一脚将我踢进水中。

      扑通一声,我一下被倒退的河水淹没,大喊,“姐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第 1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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