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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南巡设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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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璜接南巡旨意那日,我正临窗教芳哥儿认丝线颜色。他掀帘进来时,带起案上半盏残茶的热气。他解着玉带,金扣撞击声里带着些微不易察的紧绷。
我替他宽衣,铜镜里映出他愈发沉稳的侧脸。“王爷是长子,皇上自然倚重。江南湿热,我让澜翠备了用得上的药材香料,出行的诸多准备我亦会吩咐奴才们打点妥当。” 他搂着我垂眸笑了,指尖捏了捏我耳垂。
龙舟启行那日,运河两岸的芦苇青得发脆。我站在永璜身侧,看纯贵妃的画舫在左首位,而更远处的 "翔鸾舫" 上,月白色的帘幔一动不动 —— 那是娴贵妃如懿的座船。前世南巡,我曾给已是继后的如懿使过绊子,看着她断发时散开的鬓发像朵败荷,那时只觉快意,此刻却只闻到风中潮湿的水汽。物是人非,她容颜残损,唯一能仰仗的只有帝王的一点怜惜罢了,今日她连被人对付的资格都没有了。
龙舟行至扬子江段时,江风带着水汽漫进舱内,“风大,我把窗扇关小些。” 我伸手去推雕花木窗,手腕却被他轻轻攥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素纱袖口渗进来。
正怔忡间,他忽然低头,鼻尖蹭过我耳畔,带着江风的清冽气息:“前几日你说爱吃镇江的水晶肴肉,我让人在码头备了,一会儿让厨房温些黄酒配着。”
杭州的雨总带着股脂粉气,黏黏糊糊缠在船窗上,像极了这几日宫里传来的流言。我正给刚满周岁的儿子换衣裳,指尖触到他温热的小身子,听澜翠在一旁低声回禀:“主子,皇上这几日都宿在西湖画舫上,那水玲珑姑娘…… 听说宠冠一时,连南巡的折子都堆了好几日没批。”
孩子咯咯笑着抓住我的手指,我低头在他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铜镜里映出我鬓边的赤金镶红宝的抹额,是永璜前几日刚赏的,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那水玲珑是什么来头?” 我接过澜翠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上的奶渍。
“原是钱塘名妓,唱曲儿一绝,听说生得极美,一双眼睛像含着西湖水。” 澜翠声音压得更低,“昨儿个三阿哥还跟王爷念叨,说皇上为了她,连灵隐寺的祈福都改了日子。”
“去查,” 我指尖叩着窗棂,红木的凉意渗进指缝,“这水玲珑身边有没有什么曾相好的,或者常与哪些人往来。”
澜翠眼神一亮,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主子是想……”
“皇上龙体金贵,” 我回头看她,嘴角噙着点笑,“总不能被些不干不净的人污了圣体。咱们该替皇上分忧才是。”
夜里永璜回来时,带着身酒气和江南的湿意。他见我还没睡,便脱了朝服凑过来,下巴搁在我发顶:“还在等我?”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极尽温柔缠绵。他该是有些伤心了,自己的父皇并非想象中英明无私,而我只劝他置身事外,只当不知皇上召幸名妓的事。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太监的唱喏,是该起身准备请安了。我替他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忽然觉得,这宫廷里的生存之道,原是藏在这样的沉默里 —— 不多言,不多看,只牢牢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便已是最大的体面。
杭州的雨连着下了半月,御舟上的明黄帘幔就没真正敞过。最先透出异样的,是给皇上侍墨的小太监 —— 那日他奉命研墨,撞见皇上正对着铜镜烦躁地抓挠脖颈,锦袍领口蹭开的地方,露出几片淡红的疹子,像被蚊子叮过,却又密得蹊跷。
“废物!连止痒的药膏都配不好?” 舫内传出皇上暴怒的呵斥,随即是药碗砸在金砖上的脆响。太医院院判跪在地上,花白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手里捧着的药膏早已被冷汗浸得温热:“皇上息怒,龙体尊贵,许是江南湿热,沾染了些风邪……”
“风邪?” 乾隆的声音里淬着冰,隔着帘幔都能想见他拧起的眉头,“风邪能让朕痒得彻夜难眠?”
消息像舱底的积水,悄无声息地漫到各船。永璜奉命去请安时,刚走到廊下就被李总管拦了:“王爷回吧,皇上这会儿正歇着,吩咐了谁也不见。” 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惊慌,“昨儿个夜里,皇上把贴身的太监都斥责了,说他们伺候得不用心,其实……” 他压低声音,“是抓得厉害了,龙袍都被指甲划破了好几处。”
又过了数日,纯贵妃的船上传来消息,说她去给皇上送莲子羹时,撞见宫人捧着的换下的中衣上,沾着暗红的血渍,还有几片溃烂的皮肉 —— 此刻皇上身上的疹子早已不是淡红,而是肿成了紫黑的斑块,碰一下就流脓水。
“查!给朕彻查!” 御舟里的咆哮几乎要掀翻船顶,乾隆皇帝猩红着眼,指着跪在地上的太医,“查不出病因,朕诛你们九族!”
太医院的人轮番上阵,脉案写了厚厚一叠,却没一个敢说真话。直到一位曾在民间见过花柳病的老御医被秘密传召,他颤巍巍地揭开皇上腕上的护腕,看到那处密集成片的红疹和水疱时,腿一软就瘫在地上,老泪纵横:“皇上…… 是…… 是杨梅疮啊!”
“你说什么?” 乾隆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哑了下去,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踉跄着扑到铜镜前,一把扯开衣襟 —— 胸口、腰腹,甚至隐秘处,早已布满了溃烂的斑块,有的结着黄痂,有的还在渗液,触目惊心。
“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丑陋的疮疤,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身体。眼前闪过水玲珑含情的眼,她剥荔枝时沾着汁液的指尖,她唱《雨霖铃》时凑近的红唇…… 那些曾让他心猿意马的风情,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
“皇上!” 李总管扑上来扶住他摇晃的身子,“万万不可动气!这病…… 这病能治,奴才这就去寻秘方!”
乾隆猛地甩开他,眼底是滔天的羞辱和暴怒,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让天下人知道朕得了这种脏病?让史官在史书上写下‘乾隆南巡,染花柳于钱塘’?”他抓起案上的玉佩就往地上砸,上好的和田玉碎成几块,像他此刻的体面。
夜里,舫上的灯亮到天明。李总管带着几个心腹太监,用棉被裹着一个麻袋,悄无声息地扔进了漆黑的钱塘江 —— 那是水玲珑的尸体。她被发现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哭喊着说自己是清白的,直到被堵住嘴拖走,眼里还满是不解。
我舀起一勺米糊,轻轻吹凉,看着儿子粉嫩的脸颊,忽然笑了。前世他赐我牵机药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这般狼狈?原来这世间最公平的,不是帝王的恩宠,而是欲望带来的报应 —— 无论是宫妃的算计,还是天子的荒淫,到头来都是报应不爽。
舱外的江风卷起浪涛,拍打着船舷,像在为谁唱一曲迟来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