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国家》栎山眠

3、斯克面包店

　　我不止一次闻到过那个叫做“斯克面包店”传出的香气了。

　　我靠在小巷子的墙上，尽可能地离那个面包店更近，更近。

　　“喂！黑帽子！今天有什么收获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低了低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个坚硬的东西，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说：“钱。”

　　来人是比我高不了多少的胖子，他肥大的双手让我想起了抓着娜丝缇□□的身体的那双手。

　　“哼！简直和你那个不知廉耻的亲妈一样！”这个人冷哼一声，把钱扔在了地上。

　　那些圆滚滚亮晶晶的钱币掉在地上的声音不断地吸引着我，我努力克制不去看它们，把那个坚硬的东西放在了那个人的手上。

　　“什么时候来陪我玩一玩？”他用手掌不断地摩擦着我手，“那可是有双倍的钱。”

　　我全部的心思全部在那些反光的，反着从巷子里偷偷照进来的光的钱币的身上。

　　我冷笑了一下说：“你现在摸的这双手可是被各位夫人拉过了，你说我要是告知她们说，我被一位不知名的男爵羞辱了，你说——”

　　我恰到好处地停下了，只看了眼他。那胖子脸色一沉，挥开我的手，匆匆撂下一句“小白脸”就走了。

　　我的手一脱离就马上趴在地上捡那些钱币了，我仔细数了数，只有三十个。我捏着口袋里另一个坚硬的东西，用另一只手把领子立起来，匆忙地离开了巷子。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我没有心思去猜娜丝缇有没有在接客，我很疲惫，所以这些钱得在太阳落山前送过去。

　　周边都是雾，很少有人在这种又冷又看不清路的天气出门。那些本来应该有电车和马车的路上一片寂静。不过，这些和我都没关系。

　　转过了一片比较祥和的街道，我跨过那条线之后，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里全部是腐烂的气味。腐烂的菜叶子，发臭了的鸡蛋，空着很久都没有人收拾的酒瓶子以及□□与□□之间散发出的欲望的气味。我很享受这种味道，反而是外头的那些树木和自然的水汽的味道，呛得我鼻子酸疼。

　　“呦！黑帽子！今天去了哪个贵族大人的家里啊？”有人带着贫民窟独有的肮脏语气问我。

　　我拉了拉帽子说：“阿卡贝尔夫人的家。”

　　贫民窟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是做什么的，我不在意这个，对于我来说，有钱就足够了。

　　“哦哦！阿拉贝尔夫人的家！”有人嚷嚷起来，“你们听！居然是那位伯爵夫人的府邸！”

　　“今天有什么好东西啊？”一个声音毫不犹豫地大声问。

　　“哼！谁知道是不是偷来的？”有人小声嘀咕。

　　又有人开始唱那些一成不变的曲调了，无非是流浪诗人和她们中的某个人做过留下来的。

　　我并不在意那些人的话。在我眼里，他们是施舍的对象，而我，站在了贵族和议员的那边，就算是偷，我也要比他们高贵得多。

　　我依然面无表情，走到显得拥挤又狭窄的门口，猛地踢了下门。

　　“来了……”

　　糜烂又娇媚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女人。

　　开门的正是娜丝缇，她半拢着衣服，有些泛黄的肩膀毫不在意地显露出来。毫无疑问，这一开门，周边无论是抽烟，聊天还是喝酒的男人都看了过来。娜丝缇是个尤物，赖上了大麻就只能靠出卖□□。那么多贵族公子都找过她，只是没有哪个贵族能够供应得起她的挥霍——除了城里那位阿卡贝尔伯爵，不过他已经有一位极其美丽的妻子了。为了能有大麻，她把我也推给了各位贵族。然而因为我从小的男装打扮，反倒是那些贵族夫人和小姐们为我疯狂。这是我的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从十岁就这么想了。

　　“看看，是谁来了？”娜丝缇露出她惯有的、无限妩媚的笑容，“大名鼎鼎的黑帽子！”

　　“不要再让你的嫖客来找我了，我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拿。”我推开她走进屋子说，把十五个钱币丢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唯一的床上说，“阿卡贝尔夫人打算买下我，以后我就不来你这里了。”

　　“瞧瞧您说的……”娜丝缇把门关上，“多么无情的话——我亲爱的孩子。”

　　娜丝缇那像蛇一样黏滑的手攀上了我的脸：“多么年轻漂亮的脸蛋，去取悦那些王公贵族不好吗？非要把自己假扮成一个男人……就不怕哪一天那些夫人们——”

　　我只斜着眼睛看着娜丝缇，她识趣地放下了手说：“再把你口袋里的那个东西拿给我，以后我们就各走各的了。”

　　我毫不犹豫地把口袋里的东西扔在床上对她做了个贵族般虚假的笑容说：“祝您好运，娜丝缇……小姐。”

　　我大步走出了那个狭窄的房间，继续向自己要去的地方走去。

　　那是阿卡贝尔夫人承诺给我的。挨着斯克面包店的一个房间——这对阿卡贝尔夫人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斯克面包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了。至少每次娜丝缇接客的时候，我就跑到这里来。那里面飘出来的面包的香气是我在贵族区唯一不讨厌的气味。

　　“叮……”

　　面包店的门开了。

　　“你好像在外面好久了。”他说，“要不要来点刚烤熟的白面包？”

　　更加浓郁的面包香味扑鼻而来。

　　我把头低下，双手插在口袋里说：“不必了。”

　　说完我离开了这个面包店的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原来你住在旁边啊。”他说，有些佝偻了背。

　　我点了点头，然后进去房间里。

　　我在暮色里看着窗外，好像能够透过大雾看见他慢慢地转过身。

　　我垂了垂眼帘，把手中捏着的最后的硬东西拿出来。冷光在那个黑色的东西上闪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冲上了我的头脑。有了它，至少我是安全的。

　　第二天照例，我要去一趟阿卡贝尔夫人的府上。

　　“黑帽子！”阿卡贝尔夫人几乎是尖叫起来，“亲爱的，你终于来了！”

　　阿卡贝尔夫人娇小玲珑的身躯紧紧地贴在我身上，她不断地亲吻着我的脸说：“伯爵大人同意了……一个礼拜以后，你就可以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了。我真是太开心了！黑帽子！”

　　伯爵就是阿卡贝尔，他的夫人正是眼前这一位。不过伯爵夫人可以有很多个，阿卡贝尔夫人却只有一个。难得她能看上我的样子。用身体就能换来一定的财富和权力，这也算得上是我的能力吧。

　　“我的荣幸，夫人。”我单膝跪下，轻轻地拉着她娇柔的手吻了吻说，“我将长长久久侍奉于您的身边。”

　　“真是个好孩子……”阿卡贝尔夫人握住了我的手，引我到了房间里，“我要给你看一个东西。”

　　阿卡贝尔夫人蔷薇色的脸颊上露出了甜美温柔的笑容：“这可是我的珍宝之一，我只对你说。”

　　这个和我差不多年龄大的，却嫁给了城中最有权力的男人的少女打开了让我为之变色的大门。

　　“怎么样？黑帽子！我的这些孩子们是不是很棒？”阿卡贝尔夫人神采奕奕地看着柜子上的透明玻璃瓶说。

　　“这是我在郊区外遇见的一个男孩……他长得可真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你说对不对？”阿卡贝尔夫人用她纯真又美丽的眼睛看着我，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脸庞说，“你在害怕吗？亲爱的……我不会把你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因为我是爱你的……唔……”

　　我不由分说地吻上了阿卡贝尔夫人的唇，强行忘记刚刚看到的那些东西。她的力气远没有我的力气大，所以她被我按在门上不能乱动。我背对着那些东西，冰冷的地面和寒冷的空气刺激着我的神经。

　　“别这样……黑帽子……”阿卡贝尔夫人脸色红润了，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少女的娇羞和妩媚，“伯爵……伯爵一会就回来了……”

　　我并不在意她说的话，只是搂住了她的细小的腰说：“要怪就怪您惹起来的吧。”

　　少女的□□在我耳边回荡，同时，我似乎也能听到背后的叫声。我不敢回头——那里是地狱。

　　我把帽子戴上了，匆匆离开了伯爵府。胃在痉挛……路过那个我经常待的巷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吐了起来。

　　婴儿的……少年的……少女的……每个身体的部分都用玻璃瓶密封起来，它们在那些不知名的水中浸泡着，呐喊着……

　　阿卡贝尔的权力我不是不知道，也正是这样我才选择勾搭他那个看似纯洁无瑕的夫人，以换去我这卑贱的身份。我想要出人头地——可是不包括用我的生命去换。我害怕了。那个名为阿卡贝尔的夫人的少女是个恶魔。

　　我跌跌撞撞地路过斯克面包店，这里的温馨气息快要把我的眼泪逼出来了。

　　我扶着面包店前面的玻璃，那些被做好的面包整齐统一地摆在了架子上。

　　“叮……”

　　他缓缓地走了出来看着我问：“真的不来点面包吗？”

　　我看着周遭的面包，好像被包围在了暖色的世界里。

　　他递给我一杯热可可，然后在面包架上熟练地拿下几个牛角面包放在盘子上看向我说：“小心烫嘴，你也别客气，反正这些卖不完。”

　　“……你……您以前见过我？”我双手握着杯子，有些无措地看着里面的热可可问。

　　“哈哈，贫民窟大名鼎鼎的黑帽子我还是认得的。”他笑着说。

　　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了桌子上说：“看来臭名远扬啊。”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是从那些流浪儿口里听来的，最起码你还会施舍一点……这年头谁会管那些可怜的小孩。”

　　我喝了一口热可可说：“对啊，谁会管……那……您为什么不搬走？”

　　“住久了，不想搬。”他说。

　　我看了下那些牛角面包，伸手拿了一个。嘴里的苦涩从出伯爵府就开始蔓延了，牛角面包的香甜气味冲散了这些苦涩。

　　“哦，对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说，“昨天知道你是我的邻居之后我非常开心，毕竟战乱这么久了，周边的人能搬的都搬走了。来，这是给你的礼物。”

　　他从柜子底下拿出来一个有些陈旧的盒子，抬起他那双非常朴实又真挚的蓝色眼睛说：“不过这种事说出来也难为情。这是我很久以前买给我的小孙女的，不过她没有收到，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到了她。”

　　我看着那个盒子里的白色发卡，有些想问他是不是见过了小时候的我，不过我没问出口。

　　“她为什么没有收到？”我问。

　　“我和她不住在一块。她的爸爸被拉去前线了，她妈妈带她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死在了路上。”他的语气显然有些悲伤。

　　我只觉得压抑，于是把最后一口热可可喝完，拿上说：“对不起。我现在要回去了，谢谢您的……面包。”

　　我长时间游走在贵族和议员之间，听过他口中的战争。

　　“把人堆上去不就好了。”

　　“钱都砸进去了，这个游戏还不赢那我们不就亏了？”

　　“……”

　　“等等。”他说，“这个送给你。”

　　他把那个白色发卡放在我的手里：“莉雅一直想要的发卡，我却没有送到。”

　　回到旁边的房间之后，我立刻把那把手枪缝在了帽子里面。至于那个白色发卡，我也放在了帽子里。

　　在我还没有到十六岁之前，我会经常利用自己的优势去盗窃一些珍贵的饰品。那些夫人小姐并不在意这些，我甚至还把这些东西贩卖给其他人，比如说——娜丝缇的嫖客。大家都叫我黑帽子，我并不排斥，因为这顶帽子是我第一次因为偷盗而得来的。我十分珍惜那种第一次的兴奋和激动。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戴着这顶黑色的帽子，也从那以后，被人这么一直叫着。以至于我原来的名字是什么，全部忘记了。

　　只有这把手枪，来自阿卡贝尔夫人的珍藏室。不过她似乎并不知道这是手枪，单纯地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不管怎么样，一个礼拜马上就到了。我不知道从此以后我的生活会变得怎么样，但是我还是在去伯爵府之前去了一趟面包店。

　　“这么说……你要住进伯爵府了？”他说，“现在外边战乱频繁……”

　　我看得出他有些失望，有些低落，更有些惋惜的意味在里面。

　　“不这么做，我活不下去的。”我把那个白色发卡拿出来放在了面包架上说，“谢谢您，像我这样的人，是绝对配不上这个发卡。”

　　离开面包店后，我来到了伯爵府。女仆把我带到了花园里。我远远地就看见阿卡贝尔夫人被伯爵阿卡贝尔搂在怀里，她像一个孩子一样依赖着伯爵。

　　不过我的关注点不在他们身上……而是跪在台阶下的一个被绑着的女仆。女仆的嘴角有血渍，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当我走近了的时候，她向我发出了强烈的声音。

　　“唔唔！”

　　“黑帽子！”阿卡贝尔夫人从伯爵怀里站起来，大声叫了一句。

　　我走上台阶拉住了阿卡贝尔夫人的小手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手背说：“日安，夫人。”

　　“哎呀……”阿卡贝尔夫人拉过我的手，有些得意地向伯爵介绍说，“我的黑帽子。”

　　“好看。”伯爵简单地回答了阿卡贝尔夫人，然后看向我说，“简直看不出是‘粪池’里出来的。一起吃晚饭吧。”

　　“你别怕，他就是这个样子。”阿卡贝尔夫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对了，黑帽子，你觉得这个人应该怎么办？我觉得她的头发特别好看……”

　　“……”

　　我看了眼女仆，她绝望的眼神，她还不想死，我知道的。然而我帮不上她的忙。

　　“不如直接杀了吧？”我微笑着说，“我觉得，她稍微有些吵。”

　　“我同意黑帽子的看法，你就不要再想她哪里好看了。”伯爵端起石桌上的茶杯说。

　　阿卡贝尔夫人低下了头，像是并不同意。我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娇嫩的唇上吻了吻说：“我不好看吗？”

　　她巴眨了眼睛，笑了笑说：“好看呀！黑帽子最好看了！那你去把她杀了吧，然后我们就可以……喏，这是刀。”

　　我的手指碰到那个冰冷的东西，我依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的手指变得有些温热，女仆也不挣扎了。

　　背后是魔鬼，我已经和魔鬼同伍了。

　　背后是地狱，我已经在地狱了。

　　“我太爱你了！黑帽子……”阿卡贝尔夫人从身后抱住了我，然后立刻拉着我到了她的房间。

　　每一寸肌肤的触碰我都觉得像火在燃烧着自己的皮肤，直到触碰到伯爵那双冰冷的眼睛的时候。

　　晚饭后，伯爵执意要送我回去，我只好坐上了那辆马车。

　　“你是个聪明人。”伯爵漫不经心地开口说，“不过我一直不喜欢聪明人。”

　　我把帽子拿下来诚惶诚恐地说：“不知哪里惹怒了您？”

　　“黑帽子。”伯爵的单镜片反着光，金丝镶边让他的面容看上去相当温文尔雅，“如果你有一朵精心培养的花，突然有一天，被人摘了。你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手心已经冒出汗来了。

　　“她是我精心培养十五年的花，当然，滋味尝过了不代表她的心在我这里。”伯爵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说，他注视着我，我几乎觉得自己的心快要飞出喉咙了。

　　“啧啧，可惜你没有早点遇到我，不然以你这个模样，送去宫里都会衣食无忧。”

　　马车停下来了，不过车厢离面包店还比较近。

　　“我不喜欢你靠近她，我也不允许任何人凌驾我之上。”伯爵说，语气平淡。

　　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会让我的花儿来看你的。”

　　伯爵的声音有些忽远忽近。

　　我努力把帽子里的手枪扯出来，挣扎着用腿踢着他。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嘣！”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传来了枪声。我慢慢睁开眼睛，伯爵的脸色苍白，而我的手上有滚烫的液体流下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过伯爵的手更加用力了。

　　“……”

　　可是伯爵还没有全部用力，他就已经毫无生气地倒了下来。

　　“你没事吧？”他把伯爵推到一边去，神情有些严肃，手上是一把沾血的，反着冷光的刀子，“现在没时间了。快！坐好！”

　　他熟练地把马车门关好。不一会，马车又开始走了。

　　我看着手上的血，忍不住心里的恐惧哭了起来。马车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老斯克？不是你一个人吗？”

　　“我还带了一个人。”

　　“城里的计划怎么样了？”

　　“发生了变化。你来看看。”

　　有人打开了车门。

　　“伯爵？他——”

　　“死了。”

　　“正好这个时候！我去通知其他人！”

　　“……”

　　他坐到了我的旁边，说：“离开这里吧。”

　　我抬头看他。

　　“这里不久就要革命了，我们这里肯定有人会把你归为他们那边的。”他说。

　　我感受到了他那双粗糙的手在我头上拍了拍说：“你是个好孩子，跟我来。”

　　我看着他离开马车，我回头望了望伯爵的尸体，把手中的枪丢在了地上，戴上了我的帽子。

　　这里是一段乡村小路，一直延伸到远方。

　　他指着这条路说：“从这里一直走，你会到达克鲁亚城，非常熟悉吧？毕竟那就是战乱的起点，但是现在，那里聚集了无数个和你一样的孩子，你不会孤单的。”

　　我抖动了双唇问：“那您……您呢？”

　　“我要留在这里，直到革命结束。”他说拿出了白色发卡夹在我的头发上，说，“离开这里吧，孩子，那里有你应该有的生活。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黑帽子’了，你叫莉雅。”

　　他摘下了我的帽子，亲吻了我的额头，转身离去。

　　——《近现代尤曼多及里鲁联合王国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副卷·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