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丝垂》晚安虫

56、长成

　　离家出走，中道被截的穆郡主近日来日子过的十分乏闷，她回府就被禁了足。

　　这回祖父和一双兄长似是铁了心要关她一关，整个穆府被管制成了一个铁桶，寻日里她偷偷埋下的几处出府的路径都被堵死了，最要紧的是，祖父严令看管她，所谓：姑娘禁足，人人有责。

　　府中的下人竟都留了个心眼子在她身上，她去哪儿都有人跟着。一个唤作绿菽的侍女倒得了一份好处。

　　“以后绿菽就跟着你，无论进宫拜贵人还是费府念书，你就是出恭，她也得站茅房边上！”

　　祖父穆恭远捋了捋胡须，瞪着正在书房罚站的孙女。

　　小妮子站了两个时辰了，两片嘴唇起了皮。

　　穆恭远眼瞧着她这两年突飞猛进的身量，女童的裙褂盖在她愈发凸显的窈窕身段上显得欲盖弥彰。

　　不久前，府里寡言的老嬷嬷们忍不住斗胆提了一次，彼时老爷子不客气地冷哼着，吓得老嬷嬷们好几天不敢去姑娘的院子，她们私底下却觉着得罪了老爷也得提。

　　“老爷子把自己的心尖尖困在襁褓里，老婆子们不舔着脸说几句，以后到了嫁人的时候了，老爷子才明白过来，还不背过气去？”

　　老婆子们知道老爷子虽脸色不好，可只要有人提，咬着牙也会明白的。

　　果然，老婆子们改换裙装的提议在他心里磨蹭了几日，他才不清不楚的同意了。

　　今天又是怎么了？怎么捣腾了一身旧衣。

　　“新作的衣裳怎么不穿？身上挂的都那儿翻出来的？”穆恭远皱着眉头，看她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这件挺好的呀，新作的裙子，不方便……”

　　穆炜娮伸直了胳膊，满不在乎地自我打量了一圈儿，老爷子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她的衣裳？

　　“是翻墙钻洞使不上劲儿吧。”穆恭远冷哼一声。

　　还是一身女童装束的时候，没瞧着哪儿不好，没想道小妮子被圈在早就不合身的女童的衣衫下厚积薄发呢。

　　穆恭远的恍然大悟里带着失措的心凉，他手指一抖，离孙女的及笄之年竟然只有不到两载时光了。

　　他一磨牙，硬是把那句“渴了就喝水”忍了回去，长大了，更该狠下心管束了。

　　城中淑媛到了及笄之年几乎就能把婚事定下来，议亲的事儿往往早就开始张罗了，这些年若不是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急脾气，有心之人早把媒说他跟前来。

　　穆恭远瞧着眼前这封肃王的来信，也是逼着他想起孙女年纪的帮凶。这个武夫竟然也敢妄图染指他孙女的定亲之事。

　　穆恭远眼前一晃，一把胡子抖了抖，抬眼一看，眼前的妮子正抖膝盖呢。

　　“爷爷好狠心，又是禁足又是罚站，还给安排了个尾巴侍女，这几日外公回来了，舅舅和大哥都升了官儿，喜事儿一件接一件的，阖府都喜气洋洋的，就我还被折腾！我看这是应了坊间传闻了，您早不把我当穆府人了。”

　　穆恭远摸摸鼻子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想起那日她被她二哥从半道上截住，她二哥还没来得及拿问她，就被她所谓的“坊间传闻”噎住。

　　两兄弟暗地里一商量，好几日都凑到他跟前磨磨唧唧地套他的话，一副妹子要被送走的笨蛋神情。

　　“坊间？哪座坊，哪间房啊？”穆恭远提笔开始给肃王回信。

　　“柏桓跟个傻子一样，就会挤眉弄眼在穿衣打扮上费功夫，我瞧不上！那日我在御前已经把这桩婚事给退了！”

　　穆恭远憋着笑，胡子眉毛都在抖。

　　“你在御前退婚的事儿，孟老儿倒是当做把柄，指着老夫的鼻子数落老夫教养无方，这些年纵得你无法无天，没个姑娘样儿，背着家中尊长自作主张，皇上根本没提婚配的事儿，就只问你瞧不上八皇子什么，你自个人倒是扯到婚配上。索性当日也就孟老儿在场，如若还有旁人，你一个姑娘家“自作多情”的名号这会儿恐怕也在坊间传了。”

　　穆恭远撇了撇嘴，细数孙女这一桩在御前闹的没脸没皮的笑话，瞧着眼前的孙女听了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德行，暗叹道，一副心肝这样大，到底是福是祸哟。

　　“外公这些年没在云起城，对我的想法知之甚少，可是爷爷您不一样，您就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我为什么没脸没皮的提，难道您也不明白？”

　　“谁是谁的虫！”穆恭远胡子吹老高。

　　“哎呦，我是虫，我是虫……”穆炜娮指了指膝盖，然后就累极似的蹲了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两片薄唇更干了，一副可怜相。

　　“我先把“没脸没皮”这招使了，皇上见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小姑娘，只得“恕我无状”，也省得爷爷和兄长再去周旋，若是日后还是不得不周旋，皇上至少不方便出面了。”

　　穆炜娮撇着嘴，“没爹没娘”这招还是头一次在祖父面前使，使得表面上雁过无痕，不过她暗自希望能有点儿杀伤力，她一点儿不觉当日在御前的话有多丢人，就算流传到坊间了，坊间当笑话就当呗。

　　她说完，偷偷去瞄了一眼祖父。“没爹没娘”这招怎么像哑火的炮仗，冒烟了但似乎没响。

　　炮仗在屋外炸了，长兄穆炜潋在外间偷听了好一阵，“没爹没娘”炮仗在他心口上，他敲了门。

　　“你来做什么？”

　　穆恭远换了副神色。

　　这几年他都是刻意用“我跟前没你说话的份儿”的神色对待这个长孙的。

　　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如今隔着一辈管教后人，时常有狠不下心的时候，可今日心一软，明日就得加倍心硬的去补上。

　　他年纪实在大了，一对男孙不能到了他撒手的日子还没个穆家男儿的样，这些年今日心软明日就加倍心硬，喜怒无常地去逼着一双男孙成长，如今长孙已经定了亲，差事做得妥当记了功，他本该喘口气，可前些日子河道衙门的事情哪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各中的蹊跷之处饶是他这样老谋深算，都还没掂量出个究竟……

　　穆恭远想到此处，心愈发硬起来，眉头皱到了“无事可商量”的地步。

　　兄妹对老爷子这个神态背后的意思了如指掌。

　　穆炜娮突然觉得自己放的那个“没爹没娘”的炮仗竟然放到了她兄长身上，她急忙规矩地站好，可再不能往兄长身上加个“教妹无方”的罪名。

　　“娄老夫人带着文茵过来了，堂下都是女娇客，孙儿有些应付不过来呢……老夫人一盏茶都吃完了。”

　　穆炜潋躬身一揖，琢磨着老爷子这回从河道衙门回来，一股子邪气一直没发出来，他不忍妹妹去承这份邪火。

　　穆恭远想起娄老夫人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还“娇客”呢。

　　“哼，你也知道女客不好应付？那还不赶紧去你岳丈家催促一下婚期，他家舍不得女儿，你不紧着多去府上走动，什么时候新妇才能进门？”

　　穆恭远为长孙定的裴家女为妻，两年前裴家女到了待嫁的年纪，可裴家硬是以女儿年幼实在舍不得为由，将原本议定大婚的日子一拖再拖。

　　裴家人的说辞，头一遭穆恭远是相信的，可两年过去，裴家始终没动静……

　　穆恭远将指尖的笔扣在砚台上，垂眸盯着眼前的几行字两个男孙，一个硬着心肠送走了，剩下这个无论如何得留在身边。

　　穆恭远起身出门，临走不忘瞪着小孙女。

　　“快去把这身衣衫换了，过家家似的，被娄老婆子瞧见又要冷着老脸数落老夫。”

　　穆炜娮眼瞧着老爷子的背影绕过游廊去了，兄长蹲下身为她拍了拍膝盖上粘上的浮尘。

　　“听爷爷的话去换身衣服，到娄老夫人跟前说会儿话，她老人家刚坐下就念叨你呢，文茵也来了……”

　　穆炜潋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妹子用细若游丝的腔调吞吞吐吐道：

　　“流血了……昨儿个没明白……新衣服都染上了，这会子没衣服穿了。”

　　穆炜娮见兄长蹲在她面前，正在给她拍鞋面，抵在她膝前的头一寸一寸的抬起来，一双迷惑了片刻转瞬就就明白的眼神撞她脸上，她面红耳赤的别开了眼。

　　穆炜潋刚想在说什么，她妹子提高了声量：

　　“嬷嬷们教过，说是要用什么带子，可我这些天连她们影子也没瞧见，爷爷也不让出府……我……”

　　穆炜潋换了个蹲法。

　　“上来吧，我先背你回房去。”

　　“哎呦，不要你背，我自己能走，嬷嬷们说身上染了这事儿不让跟爷们儿接触，说不干净。”

　　“什么干净不干净，你忘了你小时候尿我身上？”

　　“哥！”

　　“快上来，回回罚了站都吵着让背，这回倒扭捏了，这回背了可就没下次了。”

　　“为什么啊，我也不会每回罚站都遇上这倒霉事儿啊。”

　　穆炜潋没应声，伸开臂膀勾住妹妹的脚踝子，熟练地背起她往她房中去。

　　更往常一样，妹妹一双手搁在他喉前，脸蛋贴在他脖子上，然后就开始压着嗓子撒娇，絮絮叨叨说自己这儿疼那儿疼。
　　穆炜潋就“嗯”“哼”“好”“不好”的答应着。

　　这样背着她妹子的终究会另有其人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旋着，他的心一寸一寸的凉下去，就像他妹子的手腕儿，脸蛋儿，脚踝一样，今日都比平日凉。

　　“八皇子指着郡主的鞋子说“脏”，然后就把郡主推进了水里。”

　　宫中内侍的话突然出现在穆炜潋的脑子里，他的心又一寸寸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