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丝垂》晚安虫

53、脱兔

　　梅绍祖从小还从未有过在茶案边侍奉的经历，可现下就在村庄边的草亭里，身边全是军卒，连个粗使的下人也没有，他瞄了一眼穆炜娮，突然想起她的郡主身份，暗叹了口气，立在了一边，预备着伺候柏桓用茶。

　　穆炜娮瞧他一幅不情不愿无处多懒委屈兮兮的样子，愈发得意地冲他挤眉弄眼。

　　梅绍祖咬了咬牙，心下琢磨：且让这妮子得意一会儿吧，待会儿有得你龇牙咧嘴的时候。

　　平虎将尹晔的一整套茶具送到草亭里的时候，仍旧难掩吃惊。

　　这套茶具公子宝贝得很，印象中只拿出来过一次，公子带出了府，拿回来就再没使过。眼前两个公子哥儿自出现就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架势，埋汰谁呢？也配用我家公子的茶？

　　平虎不情不愿地把茶具递了过去，尹晔瞥了他一眼，他才松了手。

　　尹晔点茶的技艺自不必说，是柏桓看了满眼不服，鼻子闻了又忍不住送在舌尖咂摸的程度。

　　柏桓指尖触到杯壁，摩挲了片刻，忍不住又抚了抚杯底。

　　尹家区区一庶子竟藏有这样的孤品。

　　柏桓抬眼正瞧见穆炜娮眼珠子快掉到尹晔指尖的模样，刺眼得很。

　　“尹家的祖宅可是在云阳郡？跟这儿可不顺路啊。”

　　柏桓紧盯着穆炜娮，此话一出，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倒是终于把这妮子的灼灼眼神截断了。

　　“我们是来看望春茶株的……虽说这茶株如今确实是属于梅妃娘娘的，可想必梅妃娘娘是怎么得来的，一干子的来龙去脉殿下也清楚……现在我们只不过想去看一看，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在这儿碰上八皇子，她的行踪估计早就暴露了，随时可能有人出现截断她的去路，虽说她早已打定了能挨着尹晔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思，可这会儿她又颇不甘心，尹晔对农书颇有兴趣，云盏木或者望春茶，势必让他看一看，也好让他不虚此行。

　　穆炜娮忍了忍，把到嘴边的那句“是我娘送给你娘的”咽了回去。

　　柏桓没想到穆炜娮竟然这么快就服软了，恳求的样子带着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率真，他心绪一荡，一个“好”字就在嘴边了。

　　眼前的皇子话还没出口，穆炜娮就再一次遭遇了一次包围，周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让她莫名泄气，一颗悬着的心终究是落了下来，她都不用四处张望，就知道是她跟尹晔分开的时候了，她认命的叹了口气。

　　她伸手覆住尹晔的手腕，这回他破天荒地没有躲开。

　　“我会去云阳找你的。”

　　这话穆炜娮还在马车里的时候就说了好几次了。

　　彼时，少女趴在马车窗沿上，嘴角的微笑还没褪去，惆怅和失落就早一步在眼里荡开了。

　　“我知道你爱鼓捣这些花儿草儿的，云盏木也好，望春茶也罢，还都算是些稀奇玩意儿，这回就算是临了被逮回去，好歹给你指了路，往后若是想瞧个仔细，自己就悄悄去一趟。你可得把所见所想都写下来，我等着看呢，我比不上你，稀奇玩意儿放我眼前，我也看不出门道，我瞧着花儿都一样，左不过红啊黄的……草儿就更是，韭菜和杂草，不放在嘴里嚼两下，还真看不明白哪样是哪样……”

　　这话一出，帘外正在赶车的平虎扑哧一乐，这小厮偷听呢。

　　穆炜娮见平虎取笑她，也不恼，只是愈发惭愧地侧头冲尹晔苦笑。

　　穆炜娮见尹晔端正地坐在车上，通身雪白的长衫，银色的小冠将绾起来的发髻一丝不扣地罩住，衣衫熨帖，额发齐整。纵使行进时长，路途颠簸，也不见丝毫不妥当。

　　他正手拿一本药籍，修长雪白的指节扣在书册上，一对清亮的眸子被漆黑的双睫往下覆住，一丝余光也没往她这边漏……

　　穆炜娮真想化作那本被他握在手中的书册，幻想被他清冽的眸光罩住，跟着他一起被晕染到这逼仄的车厢里的……

　　她看着这画一样的时刻，不忍出手叨扰，难得地由着他不理人了……

　　手里的书册硬是半点儿都没看进去，被当做画里人的这位虽说眸光没漏半点，双耳可一点儿没歇。

　　窗边少女的那些长吁，那些短叹，那些好奇的惊异，那些失望的啧嘴，转瞬又兴奋的赞叹，灰心的嘀咕，都真正切切的。

　　一时间，书册上的文字被少女毫无章法的呓语搅和成了他认不得的混乱符号，他烦躁地抿了抿薄唇，又听见她说：

　　“若是有人来逮我了，我就跑，你可千万别跟来，也别呆在原处，即刻就往云阳去吧，免得他们得空顾上了你，留下你……又是瞎耽误功夫……”

　　尹晔没想到，穆炜娮在马车里的预计竟然这么快就兑现了。
　　他手腕一凉，那抹让人心痒的温热立时就散了。

　　穆炜娮窜了出去，手脚麻利到让人咂舌。

　　梅绍祖一脸得逞的偷笑却也受不住穆炜娮临跑前的逼视，撇着嘴，偷偷给她比划了个手势。

　　于是，草亭中的三位少年男子就目睹了兔子一样的滑溜的少女在山路两边乱窜，几十个兵卒竟一时三刻拿不下来的场景。

　　八皇子柏桓尚且呆立着，直到那抹灵动到让人心浮气躁的白点儿在眼前消失，才回过神来。

　　不由得想起那些传言，穆郡主自幼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女眷教养，是男人堆里长出来的，无法无天的性子跟名门闺秀不沾边。

　　这回还真让柏桓见识到了。

　　他想起自己被穆炜娮弄在水中戏弄，嘲笑他“柔弱无骨”。

　　“还真野。”柏桓嘀咕道。

　　这话被梅绍祖听了进去，似乎别有意味，他想起前日里从父亲那里偷听来的墙根，他搓搓手，心说：幸好方才卖了个人情给她，这个人情，她若记着，以后说不定也能让柏桓记着。

　　仄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的人不少，两人一转身，才发现，尹晔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梅绍祖见柏桓眯着眼，突然想再卖个人情出去。

　　兔子虽窜得厉害，但始终是只兔子，穆炜娮拼尽全力也没能蹦跶到那株望春跟前。

　　一干兵卒原以为拿下一位小女子是份轻松的差事，只要稍微顾虑一下她的女眷身份，别磕着碰着也就行了，到底是小看了她，没想到最后被折腾的气喘吁吁不说，还用上了打猎的捕网。

　　穆炜娮被收进捕网，被一个军卒拎进马车的时候，隔着麻绳刚好看见她二哥冲身边的几位男子拱了拱手。

　　怎么是二哥，他不是早就去了河道衙门？柏槿的情报怎么不保真了？

　　穆炜溗上了马车，见妹妹尚被捕网罩住，纹丝不动地躺尸呢。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拍了拍车门，马车行进了好一会儿，两兄妹都没吭声。

　　最后还是当妹妹的没忍住。

　　左一句疼，右一句痒。

　　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穆炜溗纹丝未动，这叫苦的招数毫不奏效。

　　“二哥真是好没良心，我都快被绑得出不了气了。”穆炜娮只得开了口。

　　“有能耐离家出走，一副捕网奈何得了你？”

　　穆炜娮被戳到心虚处，两眼一闭，不要脸道：

　　“我哪儿是离家出走啊，我是回家去……都说家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们都去河道衙门了，留我一人在府里，跟没家的孤儿似的，我不得寻你们去……”

　　她不敢也不忍在祖父跟前提“孤儿”两个字，却惯爱用来堵住两个兄长的嘴。

　　她还未满月就没了父母，两个兄长比她有福气，多多少少得了父母好几年的教养。

　　幼年的她把这视作非常大的不公平，时常用来勒索兄长们对她的偏纵。

　　若是遇上不顺心的事儿，穆炜娮就爱哭丧自己没见过父母的命，兄长们听了心尖子被掐着似的，她闯了什么祸都忘了，抱着她怎么疼也不够。

　　这些年她恃宠而骄，愈发撒野得不成个姑娘的样子，眼见着及笄的年纪就快到了，兄长们才恍然大悟似的，一边心疼地背地里感叹妹妹怎么长得怎么快，一边忍痛商量好刻意去正正她的气性，狠下心不再去过分娇惯她，这些年她发现好些撒娇的套路都不奏效了，就“孤儿”这招一直都很好使。

　　穆炜溗掏出一把匕首把妹妹从捕网里掏了出来，见着妮子满脸泥点子，头发被挑乱到打了结，身上更是挂满一身的杂草枯枝，像才从捕猎的陷阱里捞出来似的。

　　穆炜娮歪头靠在二哥肩头，闭着眼睛，今儿可累极了，脊背上的汗都凉了。

　　穆炜溗伸手替妹妹挑开身上的杂物，轻柔地理着她的鬓发，越理心里越不是滋味，咬着后槽牙，想着那个不长眼的军卒 ，提议用的捕网？

　　预备了一车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教训妹子的事儿就交给祖父和大哥吧。

　　“河道衙门的差事那么棘手吗？怎么你们都要去？”

　　穆炜娮睡意满满，心想跟着二哥来的似乎还有尹旸，是替大皇子办差吗？

　　“嗯……是很要紧，各家不都粉墨登场了？”

　　穆炜溗语带讥讽。

　　是呢，胡子都还没长全的八皇子都带着梅家人来了。

　　“二哥，你们不会真把我嫁给柏桓吧？”

　　穆炜溗一愣。

　　“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