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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hapter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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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味在我舌下弥散,充斥着后槽牙,我不张口,也不出声。
我躲在灵堂的角落,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有多余的精力来在意我,他们为原本儿女双全的家庭哀叹,为一夜白头的双亲悲伤。
偶尔有人路过,看到角落里脏兮兮的我,感叹一声:“这狗怎么是个哑巴。”匆匆的脚步不停。
我提心吊胆地等待,直到张空向我走来。他蹲在我面前,揭开我面前过长的毛发。
对于等待,我未曾抱任何希望,但上帝知道,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等待。
我张开嘴,把那枚钻石吐在他的手上。钻石在我的口腔里已经被洗刷干净,当我完璧归赵的时候那股血腥味全然消失。
张空看着手心里的钻石,恒久的闪耀永不消退。他的手掌攥成拳,仿佛要把它永远镶嵌在手心。接着,他缓缓把手心放到了唇边,一滴清泪从眼角滴落。紧绷的身体,颤抖的脸部肌肉,无一不让我感同身受一般窒息。
头七之后,顾念被葬在顾异的旁边。
张空带着我立于无人发现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墓碑前围满了人。有垂暮的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有身体被黑色西装勒住的中年人,有腰杆笔直的年轻人,也有呆头呆脑的孩子。
他们怜悯她,哀悼她,为她的离去感到悲伤,感到痛苦,甚至掉眼泪,毕竟如此年轻的生命的消逝总会引起短暂的感伤,但没人在乎她曾经经历了什么。因为人既不会从过去吸取教训,也不会对未来有所掌控。
这场葬礼以连丧两子的顾妈哭晕过去结束,人们慌慌张张,匆匆忙忙,手忙脚乱地离开。
人群走完之后,方谨过来拍了拍张空的肩膀。
张空将满怀的花朵铺到墓碑前,一束一束地分开,一边颇有设计感地摆放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顾念,这是栀子花,你喜欢的。这是风信子,也是你喜欢的。还有满天星,你看,它可真像是徒手摘星辰到人间……”说到人间的时候,张空哽住了。
挺阔的脊背瘫软下来,他的额头抵着顾念的照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闷闷地,像是无助的孩子:“你说了我们要去冰岛的啊,怎么不等等我呢?”
她至死都在等你啊!我想说,但是我说不了。
“你不要自责,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觉得上帝不公平……你让我不要怨恨上帝,但是他用一场意外带走了你,我怎么能不怨恨他……我看到你的信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还叫张医生,你说你每天都有一种睁眼等待死死亡的宣判的煎熬,现在我也感受到了。顾念,我怎么能没有你?我想立马回来找你,但是我的护照被医院扣下了。我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所有项目的交接。拿到护照的同时我从学校系统里得知了你的死讯。我不敢相信,我全身的血液就和那些机器一样冰冷。”
他的手无力垂下,身体的全部重量都由额头和墓碑想抵的一点承担。
“我并不是在向你诉苦,我知道你所经历的精神上的折磨比我更痛苦。而这种痛苦中的一部分是我带给你的。我曾想用永远的爱来忏悔,但上帝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所以带走了你,让我用不得摆脱的追悔莫及的悔恨和爱而不得孤独来赎罪……”
他喃喃地忏悔,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听不清后面他说了些什么。
展目望去,这篇墓地在山上,除却上山的道路,其他三面全被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围住,林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整整齐齐,除了碑上刻着的名字,几乎没有差别。
大风起兮,树叶哗哗作响,鸟儿清脆的叫声和振翅声都听得格外清楚。自然之音渐渐消退之后,不远处传来鞋底和土地碰撞的声音。知道那声音朝我们所在的方向不断接近的时候,张空才抬起头。
来的人看起来很年轻,姿态上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配的憔悴。他很高,也很消瘦,利落的短发,眉眼间让我有一种熟相似感……我猛然回头!
就在我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的时候,张空已经起身把他拦在墓碑一米开外的地方。
“许苏光?”
来人一愣,“你认识我?”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许苏光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手上的花散了一地。张空跟上去,跪坐在他身上,左手揪着衣领钳制他,右手发疯一般朝着他的面门连续挥拳!拳拳下了狠手。许苏光的体格和张空差不多,但他却格外虚弱的样子,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我冲上去死死咬住掌控的衣角试图把他拽开。许苏光的半边脸都是血迹,但张空视而不见,他已经失去了的理智,猩红的双眼里血丝密布,除了最原始的愤怒,我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我害怕许苏光会被这样打死,但是我拽不动张空。我喊破嗓子的吼叫根本不起作用,直到我叼来墓碑前的花挡道张空和许苏光之间,挥舞的拳头倏然停在半空中。
张空眼底的猩红慢慢退去,倒映出身下的沾满血的一张脸。
他把许苏光拉到树下靠着树干坐着,远离顾念的墓碑。
“我是张空。”
“我知道。”许苏光看起来并不在意刚刚差点被他打死,砸了一口血吐出来说:“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碰到方谦了,他和我说了你,要我小心别被你打死,给你增条罪孽。顾念的心理医生对吧?不过看你刚才打我这劲儿,应该不只是医生吧,你喜欢她?”
张空不与知否地冷哼一声,“你没资格问这些。”
“我确实没资格。”他无力地靠在树干上,遥遥望向顾念的墓碑,“我是来忏悔的……有一件事情,顾念从来都不知道……“他抬眼看像张空,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或许现在我应该说给你听听,听完你应该会后悔刚才怎么没直接打死我。”
张空的表情应该是现在就想打死他了,但是顾及到顾念安歇在不远处忍住了。
阴翳下的许苏光变成了灰白色,除开未的血迹,他倒是像一面表层脱落的墙壁,透着青灰。
“她外婆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一直都在,我知道她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我也知道她和方谦没任何关系,但是偏偏挑了那个时候进去,就好像是被我撞破的一样,那个时候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自//残似的用舌尖从内怼着嘴角的伤口,血又开始从伤口往外冒,他倒吸几口凉气,却仍不放过那处伤口。
“我从初中开始喜欢她,那个时候她就是个开心果,看起来无忧无虑,每天就是笑嘻嘻的。”他随着回忆浮现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如一面灰白的墙壁:“我爸是个酒鬼,我妈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哦,那个时候还不叫抑郁症,就叫神经病。我爸说看见她天天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就心里烦,一心烦就打她,然后我妈就跟一个男人跑了。我妈跑了之后,家里只剩我,所以我爸喝多了就开始打我。初中的时候,我每天最期待的时间就是上学,上学就能见到顾念,见到她时我那时候最高兴的事情。”
他又咳出一口血,虚弱地问张空能不能帮他把花放到顾念的墓碑前,自己就不去了,一身泥污血迹免得脏了她的轮回。
张空撇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无言语地表示了拒绝。
不过许苏光倒是并不在意,他笼了笼手边的花继续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顾念开始变了。上高中之后她好像在故意躲着我,我知道她成绩好,我学不进去,所以我每天趁饭点就去操场打球,能多看她一眼,放学在门口等她,也是为了多看她一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我没想过偷听她和化学老师的对话,我听到她说的那些话的时候我有多震惊!我妈的抑郁症毁了我的一生。因为这个病她背叛了家庭,抛弃了我,我从初中就是一身伤痕的上学,提心吊胆地回家,我甚至想杀了我爸!”
“那你就可以那样对顾念吗?你明知道那个时候顾念已经有多依赖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许苏光的脸上头一次显现出痛苦的神色,“我也不能失去她,但是啤酒瓶还是砸在我身上,皮带还是抽在我身上,时时提醒我是什么让我活在烂泥中。顾念让我快乐又让我痛苦。我好像疯了一样的害怕失去她,但是身上的伤口又让我厌恶她。我一次次地伤害她,又痛心疾首地求她原谅。”
“那些背叛和伤害并不是抑郁症的错。”
“是吗?或许吧,可是我知道的太晚了。在她坚持要去找方谦的时候我受不了了。我是个懦夫。我自己无法面对的事情就抛给别人。我不知道我中了什么邪,顾念外婆去世的那天,我就站在殡仪馆外的一个角落。诺,就像现在这样,我在阴暗的角落看着她,她给我打的每个电话,我都盯着手机屏幕一只到它熄灭。那天晚上手机震动的感觉我到今天为止的每天都没有忘记过。那震动就好像连着心脏一样。直到我看见方谦走进去了。我的腿也跟着诡使神差地迈了出去,看到顾念靠在方谦怀里的时候,我冲过去猛烈的指责她,丢掉她,把我所有敢承担的责任都推卸给她,然后自己逃跑了。”
“你不只是个懦夫,你还是个小人!”张空咬牙切齿地说。
“是。一切的侮辱和所有低劣的人性的词汇都是我应得的。你看,我也受到了报应,从顾异的捅我的那一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报应开始了。我现在已经是肝癌晚期了,我也活不久了。”
“不,这不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该是日日夜夜活在煎熬里,感受她曾承受过的一切。死亡不是你的终点,永远在地狱中沉沦才是。许苏光,你听好,顾念她是有精神疾病,但她从没有向命运屈服,也没有向自己屈服,她只是向你屈服了而已。你要永远活在这句话里,悔恨你曾经毁了一个多么爱你的人。”
说完这句话,张空回望了一眼顾念的墓碑,静静地并立于顾异旁边,倦鸟归林,浮云归山,愿你永得安宁。
后来,张空带我去了冰岛,带着顾念的项链和日记本,那个日记本上每一页都写满了许苏光,但是张空却把它视若珍宝,并在尾页用行云流水的楷书写下一句话——“从别的日子里飘到你的生命里的云,不再落下与点或引起风暴了,却只给予你的夕阳的天空翊色彩。”
我们在冰岛的黑夜开了几十公里追逐极光,当紫色和绿色渐变的光辉如银河铺洒在天边的时候,我被大自然的魅力深深震撼。我转头看许苏光,他热泪盈眶,嘴唇阖动,我明白他是在说——“顾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