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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踏春 ...

  •   他躺在刺啦啦的草地上发呆。虽是嫩草,却也有了未来硬茬显露之势,搔在脖颈周围,不算疼痛的痒痒能让他保持一定的清醒。

      今天阳光不错,就是碍着他午睡了。阮赠容把话本子往脸上一盖,凉凉的纸页隔开光线窥视,他这才舒慰许多。

      “容大姑娘,你怎么又躲在这儿!一起去踏春呐!”安静不过多久就被嫌人破坏,由远及近放大的音量瞬间点燃了不快。
      “妈的,滚!”阮赠容哑声一骂,把话本朝着声源一丢,看都懒得看一眼。

      来人笑细了眼,甚至还有些憨傻,捡起话本子就贴上去。
      “连周家的那个都在呢。”他蹲下来低声补充。

      “困死了,不去。”阮赠容本来就不满被人一大早吵醒,此番接二连三真生了点火气。
      “嗳呀,对不起,是我嘴贱,容大郎?”谭宿禾惯常那副笑样子,好似一年到头都有压不完的喜气,“好多人呢,怪热闹的,遇到些宝也是可以的。”

      阮赠容从他手上抢回话本子,妥帖收好。他早前离京避乱,在家中只是地位不显的庶子,直到阮氏在上京重新站稳脚跟,才想起在外流落的一些后嗣。
      故而,他回来得并不算久,对上京也不太有情感。这种名为踏春,实际上属于上京人自我狂欢的聚会,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当然,和他寡淡兴趣凑一桌的,还有周家的那个,不知道天生臭脸还是什么,站在桥上向下望的眼神,真像个等待屠城的暴君……
      呸呸呸,真不吉利,感觉靠近他都要变得不幸了。

      他面色不好地隔着一个谭宿禾,几个人里面,只怕最高兴的就是这个傻子,单单看着往来不息的人群也能如此目不转睛,唯恐错过什么似的。
      “来了,来了。”他嘴里激动地重复着。

      什么啊……阮赠容好奇地朝底下望过去。
      知道容大郎爱的是另一个世界,谭宿禾眼睛不离底下过来的人,一面大声压过鼎沸的欢呼通知给他。
      “公子……还有宋沉尊者过来了!”

      公子阖自伤重修养起,这是第一次露面。似乎比上次瘦了点,果然伤的不轻,但是精神很好,和宋尊者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啊不是,相得益彰,诶,也不对……
      谭宿禾喜欢看热闹,炙热的目光毫不掩饰,却也和大多数民众一样,不显出众。但他身边的两个人与此刻气氛毫无相干,一个嘴角向下丢着,脸色更黑了,一个呆愣愣地陷入不可言说的隔绝状态。

      本来这次的踏春游行,宋沉是不用来的,也没有神禁组成员参加的先例。但是不知为何,她的新交接人在某一天兴奋地跑进来,给她带来这个冥思苦想而不得原因的消息。

      “无需想这么多,自然是因为尊者你值得。”
      也许是错觉,随着万物元始,公子阖的那点疏离冷气悄然无声散去,毫无保留的温柔差点将她击晕,宋沉略微有些感动,连着说了几个“好”字。
      “……好,您真是太好了,多谢公子!”她弯着眼眸,仿佛压抑不住激动情绪般上前握住他的手。
      啊,好冷。

      一时上头的她微微一颤,心下怪异的同时,也压下内心莫名的骚动不安。在没有被对方呵斥阻止的情况下,宋沉下意识摩挲着他过冷的手。
      这当然不属于养尊处优之人的手,掌面微糙,指腹薄茧,摸起来非常舒服。直到他指尖一蜷,勾过宋沉敏感的手心,不知为何而上头的宋尊者才立刻收手,忐忑抬头望去,对上他沉静中略带好奇的眼眸。

      很久没有碰到她了。程罔此般恍然,然而难得见她耽于美色,后知后觉惶恐之状,又起了戏弄心思,弯着眼目伸出另一只手。
      “宋沉尊者,这只手也冷呢。”
      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明面上想拒绝但心里蠢蠢欲动,顺势而为大着胆子吃了豆腐,又撇开视线尴尬着陪笑。
      “是哦,公子要保重身体啊哈哈。”

      一到出行时间,宋沉又踌躇向后:“罢了,这种事情,还是王族在先吧,我跟在后面即可。”
      若是她招摇在前,被围观的百姓记恨该如何。寻常百姓哪里能接受一个异人这么出风头的。

      “我同陛下说了,尊者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此便合理合规了不是吗?”程罔敛下笑意,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拒绝地牵住她的手臂。

      宋沉还是略有顾虑,但他的举动无疑在动摇她的恐惧。
      习惯藏于身后,匿于阴影的异人一族,被冠以神异者的名号肆意活动的王族走狗,若是在众人面前冒头,难免那些对异人的厌憎重新发作。

      何止走在光下,还要将名声贯彻人心,这太难了,宋沉不太想用自己去赌。
      哪怕她不是神禁组的人,大家对她的负面情绪没那么高,只怕也难敌她内心天生避世的屏障。

      “公子身边的是谁?怎么如此陌生。”
      那些欢欣雀跃的目光,是向着谁的?
      出于对异人的限制和保护,除了王族和氏族少数,没人知道那些异人的模样。但是宋沉依旧心虚,勉强带着笑容也半含心虚。

      啧,挣点钱真不容易。

      路过桥边,她随意转过目光,看见桥上拥挤人潮中几个尤为引人注目的面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名字,有些陌生但看着面善……

      “哦,她看过来啦!”谭宿禾激动大呼。
      阮赠容脸上热度不减,他眼中只有血红玉玦之上墨焰流转的双眸,在径直望过来的那刻,光华照亮天地,烈烈燃尽万物。
      从她的眼里,他看到了另一番世界。
      “她是谁?她是谁……”

      “宋沉。”周敛低低呢喃,仅剩的一只真眼猝然湿润,宛如断裂的石崖撞入江海,荡起一片惊涛骇浪。本该是意气风发,朝目如阳的年纪,他的另一只眼,相比之下格外迟滞僵老,令人见之生怵。
      难得见面,他内心最多的居然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深深的倦怠与无力。只是费了许多力气,咬到牙根发酸才平静咽下万千思绪。
      他也知道,那些不是宋沉的错,他失去的那只眼睛,从来不是因为她。

      已是春时,宋沉匆匆前往怜香楼,带着一身宫中沾染的药味落入香窟。
      “稀客呀稀客。”坐在栏杆上百无聊懒的惜青一下子亮了眼目,直起身子跳下来,跑到她面前,“您就是宋沉尊者吧,宿长老时常同我们提起您,不知有什么地方可以用得上惜青的?”

      宋沉问:“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儿是谁?”
      “当然是各有千秋了,不过大家公认最喜欢一定得是烟儿……”惜青一脸骄傲,转而好奇地低声询问,“不过您确定喜欢女儿家吗?”

      她沉默一会:“姚姻是宿姜长老的心头至宝,我可不能夺人所爱,您再帮我想想?”
      惜青笑的更欢了:“哈哈,有呢有呢,向西城方向去隔两条街,有个叫帛言墨肆的地方,好看的郎君可多呢——您若是不爱那处风雅,还能去它对街,也有个地方,叫什么杯施阁,好听的好玩的都有……当然,好看的人更多!”
      “你们做事压力大了,去放松放松也是可以的嘛。”

      宋沉谢过她,一脸凝重地朝着惜青推荐处行去。

      听说,经常会有一些风流人士集聚几处,欢乐宴饮,那儿什么怪人都有,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完全可以自由骋怀,与人相交。
      但是她还没去过,一是忙着赚钱,口袋空空没有底气,二是元庭初看得紧,说那些地方鱼龙混杂,多有人招摇撞骗,很不安全,从不让她靠近,正好她不欲往人多处游窜,自然也顺势而为。
      如今不同,她有些事情要确认。

      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完全源于宋尊者的自我怀疑,她艰难地应付下公子的挽留,全程心不在焉。在对方贴心关切地放人之后,她一路失魂游荡,专门避开了人来怜香楼寻求帮助。

      她先进了帛言墨肆,一下子就发现这里好像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适度的人声交流并不嘈杂,听着倒让人舒心,竹帘之后,是三五人聚在一处集会的情景,透过缝隙隐约成身影。

      宋沉四处张望,只觉跑错了地儿,往旁边走过去,才发现拐角围栏里头有个人,窝在藤椅里头,脸上盖着几张纸,身上地上也是散落一地。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问问路,身后突然有声音叫她。
      “宋尊者?”

      糟了,遇见熟人了?宋沉浑身僵硬,没敢回头,以免双方尴尬。
      那人轻笑一声,用什么拍了拍她的肩,宋沉深吸一口气,默默回头,带动血玉摇晃,一抬眼,将近吓到失声。
      “怎么,怎么会是你?”

      怎么……居然是孙追!?

      “您,您是孙大人?”宋沉莫名在气势上弱了一头,声音压低到成气儿了。
      无论如何都没想过面前人出现的情状,她还觉得不真实。

      “当然是。”他些微失笑,“还以为看错了,在这里看到宋尊者你真是意外。”
      “……我也挺意外的。”宋沉暗自嘀咕,“孙大人您也会来这里玩吗?”

      “我来此处见朋友,他总喜欢约在一些奇怪地方……刚准备出来走动,就看见你了。”
      “我只是听说这里很有意思,一时好奇便来看看,呃,那就不打扰孙大人了。”宋沉自然也觉得这里不再适合约小郎君,只能被迫转战别处。
      她不等对方回答,促着呼吸仓皇离去,连多看一眼孙追的神色都不敢。

      “你猜我刚刚碰见谁了?”
      他拂帘而进,另一人随意撑着头,靡丽又怠懒,睁开眼的力气都不愿出。
      “嗯……”

      孙追笑答:“宋浮隐。”
      他瞬间睁眼,眸中浅蓝在光下隐隐窥得。

      “她怎么会来这里。”孽郎下意识反驳。
      宋沉不爱诗篇,也不善文墨,对这个地方能有什么兴趣。
      孙追道:“你来上京的日子浅,恐怕还不知道。那些权财具备的女郎除了爱来附庸风雅,还喜欢在此处约会郎君。”
      孽郎眉头微蹙,轻轻啧了一声不愿再管。
      “啧,与我何干。”

      话说这头,宋沉带着一心狼狈跑出帛言墨肆,迷乱心思搅了大半,缓过来气儿,她总冲着不能白来的想法又拐去了杯施阁。
      此时的她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娃,猛然发现了新世界,想踏足却又没经验。
      怎么,想找个俊俏的小郎君这么难吗?
      她默默数清家当,心头稳住才敢进去。

      杯施阁倒是比方才那处热闹很多,欢声笑语四溢,自由之息令人心松。
      “舒服了。”宋沉捏了捏肩膀,看向旁边高低错落不同样式的玉名牌,在花花绿绿,暧昧勾缠的花纹中几乎要迷了眼。
      这就是大城市吗?

      她可是第一次来,哪里懂得,手上随意一拨,几个牌子就松掉了,宋沉一惊,反应极快地抓住,耳边铛啷啷响过几道声响。
      大城市的……质量,好像不太行啊……
      一双臂膀悄无声息从身后揽住她的脖颈。
      “是哪位客人这么大方哪?”

      他略微低哑柔绵的尾音,好似刚醒过来没状态的猫儿,双手的位置轻轻一压便快速松开、退去,留落下一阵惑人甜香。
      宋沉又一次觉到被攥住心脏的紧张,一脸茫然地回头,他不动声色顺势望过去,看见她手里还缠着一团狼藉的线。
      “这可不能乱动,冒失的客人啊。”郦茱指尖一勾,将那些写了名字或者昵称的牌子尽数收了去。

      “请问,这些是什么?”宋沉问。
      郦茱眼尾一挑:“不知道是什么,您就抓了这么多……”
      她缓缓笑开:“一时好奇,小郎君别见怪。”

      他觉得宋沉挺有意思,分明看着也像是有地位、有脸面的人物,怎么说起话来半分不在意架势,随随便便,教人责怪也不舍得。

      “……您是来找乐子的?”
      “嗯,听说这里有好看的小郎君,我就来见识见识。”
      “呼,谁来这里不是找乐子的。”郦茱抬手看看几个名字,随口一答,“与您有缘的这几个……快来了,您先看着。”
      宋沉眨眨眼睛,乖乖跟着他走了。

      春暖花开,真好,这样的天气就该好好睡觉。
      池觉本来就是这样的打算。但是在阿游突然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歇不下来了。
      “我困了,别吵……”

      他不甘被忽视:“有人摘了您的牌子呀!”
      “昨天不就让你撤下来吗?”他懒懒散散地发言。

      阿游很不赞同:“那不过一时气话,怎么能当真呢?”
      池觉好似疲于奔命,一点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我累了,后天我还得去药铺帮忙,让其他人去吧。”
      “那这里的工作您不要了?”他试探着轻声问询,“我方才看见那个女郎了,可好看了!看打扮也不是普通人……”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池觉觉得心累的原因,不只是春困,还有无谓的失望。
      当时被吸引来兼职,十之八九是看中了自由和交友,说是能碰见合心意的朋友也说不定……
      分明是可遇不可求。

      他轻叹一口气,坐起身来,连门都没出去,推开窗随意向下望了一眼,看见一个人影影绰绰在红树之后。虽然不见面目,但通身气度十分平和。
      “……我去看看。”
      池觉略微起整了一些心思。毕竟,有阿游的眼睛做保障,他看过了不喜欢再离开就是。

      然而,他才走到半路,就遇到了同路的叶未轻。
      巧的很,他与他不太对付,平日里也不怎么碰见,一出门居然就撞上时间了。
      叶未轻掠了他一眼,又飘然离去。
      池觉又一次不想出门了。

      在接连碰见同路的二三人之后,池觉更后悔出来了。
      不会是那种,贪心到抓了一把名牌的人吧?
      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他不喜欢和其他人堆在一处。

      “怎么样?”有些性子活泼的憋不住等待先问了。
      一脸红晕的某位郎君看了他一眼,默默转到那处。
      这是不满意?
      不……

      看见他雀儿一般跑过去,其他人都好奇地望过去。
      “啊,郦茱也在那里。”
      他们都先隔着一道单向的窗默默观察,见过人合不合适才决定要不要出去,以免相处不来反而尴尬。

      宋沉在郦茱的简要讲解下,终于知道那棵醒目位置的树上,系着许多牌子,上面刻着昵称、是名字、是词语,都有可能。你见哪个投缘就摘哪个,若是对方见你也喜欢,相见就算拍定了。

      “这不就是相亲吗?”她忍不住吐槽。
      郦茱笑:“您愿意这样理解也行……不过,其实是您与他们之间的互相选择。”
      真不一般,原来这里还挑客人嘛……

      也多亏冕华杜绝秦楼楚馆的出现,现在的酒坊歌肆都十分清明,花样繁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和谐了呢。
      想到某些不愉快的回忆,宋沉常含的笑意淡下几分。

      不等她细想,外面一阵动静,门扉乍开,各色各样的小郎君在门外一齐看过来,表情不一。

      “吓——”这是被吓到的宋沉尊者。
      旁边是笑而不语,好像早有预料的郦茱。
      “宋姑娘,我就先走了。”

      留下宋尊者和一群俊俏的人儿面面相觑。
      “诸位,我们认识一下?”显得拘谨的宋沉倒是有了几分神秘又惑人的气质。

      一溜下来,她对上了人脸和名字,踌躇几番,道:“多谢各位小郎君厚爱,我第一次来不懂规矩,没想到撞掉了许多……树上的玉牌。”

      ……
      不敢享乐的宋沉尊者突然跑到欢饮宴乐之所,起因并不复杂。
      她发觉自己在面对公子阖时的心情不对,嗯……好像总是容易过度兴奋,导致她一时忘形,几次三番做出失态的亲近举动。
      虽然公子性情温和,并未加以责怪,但宋沉怀疑这莫名的亲近来源,实在难以接受不能控制自我的状态。
      再说,她怎么能染指顶头老板的哥哥呢!她可是凭实力闯荡,又不是靠关系……的吧?

      想到后面,宋沉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所以决定多看看好看的人。
      说不定看惯了美色,锻炼了心脏,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呢?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在风情各异的美人高超的语言技巧,以及仿若神异加持的美貌之下,宋沉失败得彻彻底底,差一点点就要把自己在哪工作,家住哪里全部倒出来了。
      理性告诉自己不能暴露异人的身份,但隐瞒转折的心虚促使,宋沉只能答应他们下次再来。
      “下次来,我一定给你们带礼物。”
      她摸了摸一时开心流水般撒出去的银子,苦乐参半。

      她错了,她不该来的……
      眼中勒花,俱姿各异,或坐或卧,或立或倚。清高而淡,嬉笑多生颜色,傲若日出云锋;冷凌振目,见乌鱼撒尾,锦霖润泽,细噤时如匿,言字却如歌;一语散尽千番错,拂悲煮茶渐温喏。
      不说他人懂我,只道是,频频见花不见君,开得一路引灯人。
      宋沉一辈子恐怕也忘不了今天这场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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