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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再见,为了再次的相逢·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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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终于有一天,冰室与他一直认为非常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的头戴斗笠的人再次相逢,并且对方主动开口,然而他的声音非常陌生。“你是小裕,冰室裕见吗?”
冰室点点头:“你是……”
“我是馆陶淳,阿淳呵!”那人掀开斗笠,冰室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平头,大眼睛,吊眼梢,留着淡淡的唇髭,看起来既年轻又成熟,只是声音变了很多。不过想起来冰室离开剑道馆的时候淳还是一个完全未发育的小孩子呢。
“阿淳!”冰室也是又惊又喜,显出十年来从未在他身上表现出的热情。“你怎么到京城来了?走走走,上前面那家酒馆去,我们好好聊聊!师父他们怎么样?师母还好吧?”
淳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不置可否的苦笑两下。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代,师父他们光景看来并不好。
“师父、师母他们怎么样?生活上有什么困苦吗?他们身体还好吧?”刚在酒馆里坐定,冰室便急不可待地问了出来。
“父亲、母亲都过世了。”
“怎么可能?!”冰室脱口而出。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无言地闷了一大口酒。
“是真的。道场也不在了……”
“喝酒!”冰室打断他,给他到了满满一杯烧酒。
“大约是你走之后三年,母亲得了肺炎,你也知道,这病是要很多钱的。”冰室怎么不知道,他最亲爱的姐姐就是这样死去的。肺炎是最最嫌贫爱富的病,如果有好的照顾那么不用什么药也可能痊愈,但如果是穷人得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姐姐妙子从受寒到咯血而死相隔不过一个月,这期间,冰室亲眼看着姐姐从一个美丽的少女慢慢被它榨干。
“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只好把道场卖了。就这样,镇上的富户还看准了父亲急用钱而联手打压地价,最后道场只能贱卖,母亲也因为这场打击而走了。自此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五年前镇上来人征兵,父亲因为脾气不好的罪过负责征兵的千兵卫,于是也被征去了西南战场。父亲没有死在战场上,他是害疟疾死的,我一直在他身边,却没有办法帮他。”说到这里,淳猛地喝了一大口酒,但他酒量不好,马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冰室也陪着他喝酒,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指节也攥得泛白。师父虽然不像师母那样多愁善感,但他和师母是同样善良温柔的人,冰室没有料到他们的结局竟会这样凄惨。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冰室越来越感到这是弱势的人编出来自我安慰的,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强大的恶人受人欺凌,却经常看到善良的人生活悲惨。
“不过我替他们报仇了,”淳苍白稚气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父亲死后我就从西南战场上逃回来了。我把那些害死父亲母亲的人都杀掉了。”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狂热而有些扭曲。
按常理来说,对一世平稳的普通人,杀人是很惊骇的一件事,不过冰室平日里杀惯了,反而觉得比自己杀了那些维新义士更爽。
为了这件事情,他们得喝上几杯。
“我现在为维新义士做事,这个恃强凌弱的政府令我厌烦透了。你的剑术那么好,也一起来吧,一起用我们手中的剑开创新的时代!”
“算了,理想之类的事,我从未想过。”
“小裕!难道对于父亲母亲的死你也无动于衷吗?!”
“如果你是指这个,那么只要我知道,我一定会为他们报仇的,现在既然大仇得报,我为什么还要去参加维新义士的队伍呢?”
“你难道不明白吗?的确,直接杀死父亲母亲的是镇上那些权贵,但是你要想到,是什么是他们成为权贵的?是这个社会呵!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们推翻这个社会,不让我们的子孙再受到权贵的压迫,可以生活在四民平等的社会里,为什么不为之努力呢?难道你被欺负得还不够多吗?”
“阿淳,我文化不高,但也读过一些书。我从未看到过哪一次王朝的更替是使弱势的平民百姓得利的,强者衡强才是这个社会不变的真理,你辛苦为他们卖命到最后发现那些官僚权贵们仍然压在你的头上,到时候你会怎么想?”
“这次不会啊,绝对不会的。”
冰室莞尔:“阿淳,你变了很多。以前从来不那么多话的。我记得以前你是个古怪的小男孩儿啊。”
“你不也是,我们都长大了,当然会变。可是小裕,父亲曾经说过,你会使我们中最强的一个,因为你对强大单纯的追求。难道你的心里就因为只有追求强大,而装不下别的什么了吗?”
“是的,阿淳,从小我就相信强者衡强。那是从小就生活在温柔的师父师母身边的你所体会不到的。”
“也许是我看错你了……”
“不……阿淳,虽然我只比你大二岁,我们却是不同时代的人。我因为一些不能避免的牵绊,被落在了旧的时代里。”
“为什么?有什么牵绊不能摆脱的呢?”
“你不了解,就好像你会回去为师父师母报仇,我也有些事不得不完成。”
“是么……”淳低头消沉下去。当他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不说这个了,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对不住,这阵子恐怕不行,等我把手头的事了结了,一定会去找你痛痛快快喝上一宿。”
“那就约定明年的今天,还在这个小酒馆里,一样的时间,怎么样?”
“好的,到明年,我们一醉方休。”
冰室和馆陶出了小酒馆同路走,新年已过,天气仍然是冷,并且飘飘洒洒下起雪来。
他们刚拐上一条窄窄的小巷,迎面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看到冰室竟然扑到了他的怀里。冰室扶起他,是浑身血污的近藤。
“他们,维新派的游击剑士……来了,快逃……”
“近藤!”
“还是……那么疏远呵……”近藤漂亮的惨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惆怅,伸手似乎是要够到冰室的脸,但在半途就委顿下去了,被自己的血水染得漂亮得有些诡异的眼睛不甘心似的瞪得大大的。
冰室抓着他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脸,他知道近藤一直喜欢他,虽然近藤从来没有说起过。
“我会为你报仇的,一定!”冰室在近藤面前结下一个忍者印。
“阿淳,我今天有点事……”他回头交待馆陶,却看到馆陶愣愣地看着前方,顺着他的目光,几个佩剑的武士模样的人正向这边走来。
“哟,阿淳,真巧啊,你在这里!这个就是那个幕府刺客的中间人,可惜他太狡猾了,没有能够顺势揪出那个刺客,否则就该你出场了。”来人也看到了他们,就大声向馆陶打招呼。
“你们就是杀死近藤的人?”冰室把近藤的尸体靠着墙放着,就好像他只是靠着墙睡着了。他的眼神已经变回了往常的冰冷凌厉,看得那些剑士心里发毛。
“你是谁?”
冰室不作声,走上两步,握紧左侧的刀。
“小裕……”
冰室抽筋似的浑身一紧,随后向后腾空翻了个筋斗,让馆陶和志士们站到一边。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刺客。”
“小裕!你竟然投靠了幕府!”
“是啊,看不起我是吧?我说过了,我只追求强力,至于形式不是我所关心的。维新派也好幕府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争权夺势的两股势力而已,谁能给我最强的名字,我就为谁做事。”
“小裕……原来你竟是这样……”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我尽力要除掉的刽子手了?”
“阿淳,他就是那个幕府的刺客。”
“交给我吧,辻谷先生。”馆陶左脚踏出,紧握着刀。
谁也不曾料到,两个竞争对手的宿命一战竟是这样开始的。
锵!迅雷不及掩耳之际,两柄刀已经绞在一起了。倏的,二人分开了。他们大约相隔五步,瞪着眼睛看着对方。
姐姐,这是弟弟的最后一战了,想不到我最后还是要跟他竞争最强剑客的称号。
“呀!”二人又举刀砍去,冰室侧身避过了馆陶,馆陶也弯腰逃过冰室的剑锋。然而双方都没有停手,一招接着一招不断施出来,没有人看得清楚他们的身形,只有不断有刀刃相交发出的锵锵声表明这两个淡淡的鬼魅般的影子是在进行生死之战。
就在大家眼花缭乱之时,二个人影又分开了。馆陶的袖子上有血色映出来,应该是胳膊受了伤,冰室的胸前也划了道见血的大口子。
阿淳,也许你的信念比我坚韧,然而今天,我却不能死在这里,我也有人要交待。然后,我就可以向你和师父谢罪了。
冰室把刀竖在胸前,缓缓呼出一口气。
馆陶没等他呼完就挺剑刺来了,冰室立刻用刀架住,并且用左手按着刀背往前压,馆陶刀锋一转低低地侧劈过来。冰室立即用刀抵住。风妖,今天全看你的一击了!
馆陶再次转刀劈过来,冰室看准来势狠狠地砍在他的刀上。
哐……馆陶的刀被拦腰劈断。断刃躺在地上,昭示着他的主人即将来临的命运。冰室也因此被刺中了身体,肋下火辣辣地疼上来,他知道一定伤得不轻。可是他更明白机不可失,立刻挥刀连续向馆陶进攻,并且借助身体挡住馆陶向剑士们靠拢的退路。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助腐朽的即将倾覆的政权呢?你我明明都受它的苦很深了。难道最强对你来说真得那么重要吗?从我们第一次比试开始。”馆陶捉襟见肘地抵挡着冰室的进攻,他的手臂受了三刀,血流过多,已经有些麻木了。
馆陶退到墙边,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就连近藤了无生气的眼睛似乎也在看着他们。
“我答应了我的姐姐,一定会出人头地,眼看着就要成为最强的剑客,我怎能放弃?!”
“可是你姐姐,真的高兴你这样吗?”
是啊,姐姐真地会高兴吗?冰室的刀顿了顿,竟然砍不下去了。在那一瞬,他的腹下一阵绞痛,淳的短刃已经刺进了他的腹部。淳本打算用这柄短刃拼个两败俱伤,却不想冰室就这样住了手。
冰室的身体迅速软了下去,还冒着热气的血像流水一样止不住从伤口里涌出来。
“小裕!”
“说好明年,还要和你一起喝酒的……”冰室嗫嚅着,眼神黯淡。
姐姐,最后我也没有完成和你的约定,也没有完成对近藤的约定,虽然内疚,但我很快就要和你们相遇了,好高兴啊……自从姐姐离开我,好像还没有那么轻松过。冰室的头以一个奇怪的死亡特有的角度抬起,愈来愈空洞的眼睛望着夜空漫天飞舞的雪花。那里,雪花飘落的地方,姐姐妙子正对着他微笑。
自此,幕府最强刺客地妖星再未出现过。令人期待的最强刽子手对最强幕府刺客的对决没有人知道结局。
第五年的新年过后,馆陶淳来到一年前和冰室约好的小酒馆,要了一大壶烧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他能看到冰室就坐在他对面。
“对不起,直到现在才来完成我们的约定。”
“你还好吧?”冰室似乎在说。“在新时代里,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