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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岁暮天寒,官道上浮着昨夜起的冰,一架青帷车已迎着日光沓沓驰来,一路颠簸着冲破了远岫浮岚。

      往东都洛阳进发的路上,要快也得一日光景。

      苏星回粒米未进,颠腾得脸色都有些蜡黄。她半副身子欹斜在张媪肩上,强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

      “走了一整夜,还没到么?”苏星回脸上焦色难掩,不大耐烦地问。

      “娘子不急,前面就是永通门了,过了永通门就到家了。”

      彻骨的风把帷帘吹进车厢,拍在张媪的脸上,张媪呛咳了两声,一只手搴起帷帘。

      大雾弥漫的天气连路都难看清,视野开阔一点,方能览尽连绵起伏的翠峦,盘踞平地的城郭。

      城市拔地耸峙在眼前,状如棋盘罗列,严整而宏伟,是东都洛阳一贯的格局。那里有着最多的寺庙和道观,金碧辉煌的浮屠,以及女皇发动百万劳役不惜巨资修建的天堂。

      足有百尺的天堂还没完全竣工,已然高耸入云,仿若一只庞然大物,傲然矗立在宫城一隅,日夜俯瞰着这座瑰丽气魄的洛阳城。

      阔别了一年的洛阳城,近乡反倒叫苏星回情怯。

      自昨夜醒来后,她心里就极度的不平静,直将两只手掐得青白泛红。

      张媪给她披上斗篷,一边系着缨结一边道:“何必夜里就急着赶路,提前修书一封送到神都,不出三五日阿郎准来庵里相迎,断不会叫娘子受这累。”

      听她话里的意思,裴彦麟给她牵马坠蹬倒是习以为常。

      苏星回却不觉得自己有那个体面,“他来做什么,中台里的官都像他这般闲来无事?”

      张媪不由地失笑,“我们十九娘糊涂了,以往打马出门去,哪次不是阿郎亲自坠的马镫。”

      不说便罢,一说那些陈年往事就直奔心头,叫苏星回嘴里翻出一股酸涩。

      自己或许贪恋过裴彦麟给的温度,只是那些年她的怨恨远远胜过长年累月的感情,将裴彦麟的好视作他对自己的愧疚和亏欠,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

      涩苦漫入喉咙,苏星回攥紧了指骨,既期待,又惧怕听到失望的回答。

      “他应该不会来了……”

      她摇头呢喃,眸子蒙上一层晦暗。

      “怎会不来!他可是视娘子如眼珠的阿郎啊。”张媪想也不想,仿佛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阿郎疼爱娘子,最是舍不得娘子受委屈的。”

      年关上一日冷过一日了,苏星回生念奴时落下风痹之症,到冬天就尤其怕冷,张媪把她的手掖进袖笼暖着,骤然而至的暖意让苏星回想起裴彦麟,每逢最冷的冬夜,他总是默默把她的手脚捂在怀里……

      苏星回自嘲地一哂,眼角随之闪出一片晶亮的水光。

      车马驰上一条平阔的官道,雄伟的宫城近在咫尺,一望无垠。门役盘查过所,武侯铺巡查治安,穿过鼎沸的长衢,四方商旅聚积在此,高鼻深目,口音交杂,牵着车马橐驼往来其间,摇下一路余音。

      苏星回在车中漠然瞭望,恍然生出隔世的错觉。眼前不是这般繁华的景象,而是金吾卫逼向她的咄咄,是幼子乱棍下死去的惨状。

      昨日噩梦浮现眼前,苏星回面白如纸,一时有些呼吸不畅,慌乱地扯开了斗篷上的缨结。

      蒙在皮下的心像绷在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上,指不定哪个时候弓断了,心就跟着死去。她无法再继续忍受这种焦火的煎熬,掀开帷帘,在张媪的惊呼声中跃下马车。

      朔风险将她撂倒,好在紧拽斗篷,勉力站住。

      任风无情摇撼纤薄的身体,钻进裙底刺透血肉,苏星回越走越快,快到张媪只一个错眼便淹没在洪流中。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在甘露元年,在大雪封山的年关上,浑噩地撞上刀口。

      然后在昨夜的疾风乱啸中,她醒来了,颈口仿佛还残留着薄刃划过皮肉的触觉,泛起绵密长久的疼痛。

      她设想过那只是一个噩梦。但不是。

      回东都的路上她不止一次地暗示自己,不能再停留恐惧,她必须尽快回到裴彦麟身边,排除一切可能的祸源。

      苏星回仓皇浑噩地走进坊门,一百零三坊行如菜畦,她像误入迷宫,在横七纵八的井字路上忙乱踅摸,又被那些形如怪物的宅屋重影所瘆。

      她满头大汗地拍打起一扇角门,铜环铺首哐啷作响,引来了奴仆。

      里头的人堪堪启开门扉,夹着凉意的一片清影擦肩而过,直奔宅邸的腹地。

      家奴猛揉了一下双目,突然醒神去追,“娘子慢行,阿郎还在书房,正和洪先生议事,特意吩咐过不得搅扰。”

      他招呼着近处的婢女跟上,苏星回已经踏入庑廊,并没有停下之意。

      婢女们蜂涌过来阻拦,苏星回振衣撩在一旁,步伐虽凌乱,神情却坚定。

      她喝令婢女退开,绕过甬道长廊,迈过园径石桥,在婢女七嘴八舌的劝声中,径直揽裙拾阶,至门前顿足,揎开两扇格门,“裴彦麟。”

      室中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两人隔门相望,彼此都愣住。

      房间里酒香萦绕,翘头案上金狻猊吐着朦胧青烟,裴彦麟攲斜于独坐榻上,手搭着凭几,与一中年男子隔案对坐,袒衣不鞋,形容落拓不羁。

      他身上的白罗襕衫皎如青霜白雪,光斑筛落在长满虬髯乱髭的脸颊上,眉峰愈利,唇角愈直。

      苏星回置身在彤云朔风下,面颊已被冷风吹得发了白。

      裴彦麟像是在确认,缓缓从光影里倾出上身,轻撩眼皮,目光犀利地端详了她几眼,恢复到一贯神色,道:“某有些家事需要处理,就让仆役送先生出府。”

      客座上的中年人这才起身,只见深铜色的方脸上一双环眼逼人,苏星回有片刻的目眩头晕,她咬牙顶住涩到肺疼的寒意,来不及看清这人的面目便仓促退到了门外。

      隆冬满园的寒霜,衰草和枯枝交错而生,任何景致都缺乏它应有的生气。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连廊柱脚下拱出的那块草皮都是同样的角度,突兀地立在那儿。

      苏星回环望着偌大却空旷的府邸,提裙出了庑廊。

      婢女仍跟着,不住询问她要找寻什么,苏星回抿唇不言,在满是石子的园径上走得磕磕绊绊,裙边和鞋面蹭到了不少青苔湿泥,也浑不在意。

      婢女们远远地缀在身后,几次伸手来扶都被她不耐烦地推开,正当她们左右为难,裴彦麟身边的厮儿裴粤气吁吁地追了上来。

      裴粤长得精瘦,行事却伶俐稳妥,他一路小跑着拦下苏星回,“娘子怎就走了呢。昨天夜里神都下了场冻霜,厉害得紧,阿郎忙差奴来请娘子过去。”

      苏星回身体微微发僵,她试着蜷动十指,才觉皮肉过于紧绷,竟挣开了结痂的冻疮,辣丝丝地疼。

      “书房的那人?”

      她很不喜那人的眼睛,深洞洞带着攻击性。

      “娘子是说洪先生吧。他已经告辞离府了。”裴粤走在身侧,仔细替她引路,“地面湿滑得很,娘子当心脚下。”

      苏星回木然颔首,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入袖中。

      裴彦麟性命无虞,三个儿女必然也相安无事。就眼前而言,莱阳郡公的卓著功勋尚能泽被裴氏一族,裴彦麟的势力尚能安稳一时。

      但是她又比任何人都明白,烈火烹油之象往往是大厦将倾的前兆。尤其在今岁过后,女皇将改元甘露。

      所以这一年中,裴家只手遮天的朝廷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数,才会酿成甘露元年的悲剧。

      这是根茫刺,一旦剜进血肉里,勉强直一直脊梁,都疼得苏星回想要引颈哀嚎。

      她记得褚显真来白雪庵见她的那晚,昏灯骤白,僵冷如蛇的手掐在她的脖颈上,一遍遍问她疼不疼,却不让她发出任何痛吟。

      她说:“孤鹤从来不得眠,疼的一直只有裴彦麟罢了。”

      苏星回先负疚,再负罪。

      等她从生死之门爬回来,有机会重走当年的路,愧对的一切也该有个说法了。

      到书房的路并不长,苏星回却像走了一辈子,久到她再见裴彦麟,都像人生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物件,为何而返?”裴彦麟的目光穿过光阴,重新逡巡在她脸上,话里却不似在问她,更像是低语自问。

      帘影斜落中,他还穿着那件陈旧的白罗衫,服帖的绸料底下,肌骨走势紧健,已全然不似她回忆里的那个男人。

      裴彦麟其实不擅剑槊,年轻时他以四书和法算闻名两都,是个风度秀雅的人物。但他又爱体面,骑射上的不足后来都在庙堂上争权夺利找补了回来。

      苏星回抿住唇,腿骨微疼,她还是朝前走去。

      裴彦麟目露一丝迷惘,“苏星回?怎么了?”

      “嗯。”血丝从眼底浮出,苏星回像生吞了一块烧红的炭,“我回来了。”

      她走得越近,裴彦麟负在身后的手指攥得就越紧,痛觉尖锐,至少证明不是药石致幻。

      这个抛弃儿女都要离开他的女人,居然还肯回到这里。

      他甚至都无暇去思考,究竟是怎样的动机才可能让她夤夜回京,只是本能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佳,并为她脸上不该出现的悲容而皱起眉头。

      “有难处不妨和我直言,你知道的,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请求。”

      苏星回一直在克制情绪,听到他这句话,紧绷的心弦彻底断裂开,“裴彦麟,我做噩梦了……”

      “我梦到你被神策军用一根腰带勒毙,铁钩钉穿了鹤年的双肋,他们活活打死麒麟儿,还让我的念奴病死在掖庭。”

      腿突然痛极,她战栗着走到他的身前,终于再一次清楚地看到这张鲜活的面孔。

      “他们,死在我眼前……”苏星回想忍着泪意的,眼睛里还是爬满了水雾,只要眨眼,就会奔涌而下。

      她怕自己忍不住在这里痛哭,颤抖的手指抚着胸口,“我抱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什么都做不了,我真的是,天底下最没用的母亲……”

      “十九娘!”裴彦麟漠然打断了她,“你说了,那只是梦。”

      他双目紧紧看着她,用严肃又不失宽哄的声音道:“梦是假的。”

      苏星回愣住。

      是啊,谁会把梦当真。

      她知道听上去有些可笑,含泪点头,“是了,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她也盼着是大梦一场。

      苏星回望了望面前的男人,嗫嚅着低下头,无措地揪扯她那被霜露侵得发润的袖子。

      如果是梦就好了。

      “十九娘。”他在耳边轻声唤她,那样熟悉,熟悉到生怕只是她的幻听。

      苏星回想要展颜向他微笑,两行珠泪已经夺眶滚在腮边。

      此时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可笑极了,她勉强扯了扯唇,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入掌心,任由泪水打湿了手指。

      裴彦麟不禁思忖,是不是不够委婉,沉了沉嗓子道:“鹤年在国子监,下年会去折冲府,裴麒在吴王府私学,念奴在园子里玩耍,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们,莫要胡思乱想。”

      苏星回含泪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坠了坠他的窄袖。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她不愿意开口,有事相求只管拖住衣袖,他自会明白她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裴彦麟几乎认为这也许是她变相的示好。

      好在他已经领教过她的绝情。

      裴彦麟自嘲地牵住唇角,还是本能地环过她的肩,把这副愈渐嶙峋的身体揉入怀中。

      “十九娘,不会有事,不要多想。”

      他才将服了寒食散,身体散发着余热,苏星回能感受到肌肤透过衣衫的温度,却找不回往日让她贪恋又抗拒的暖意。哪怕她已经主动回应这副失而复得的身体,也无法填补十五年来巨大的裂隙。

      这一刻她才惊觉一个事实。

      她真的失去了裴彦麟。

      甚至没有办法救他。

      心在这一刻仿佛被火烫出一个巨洞,她透不过气,把唇瓣咬出深深的印子,泪如珠琲,潸然洒落襟前。

      “不要哭了。”他在耳边轻哄,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刮蹭她的肌肤。

      苏星回的泪水反而肆无忌惮,将两人的衣襟侵湿了大片,裴彦麟深感无奈地蹙紧眉心,须臾后弯腰将她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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