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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芭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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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沉沉地扫进车窗,拂开车厢一片沉寂。天空飘起毛毛雨。谢枕看着扑在车灯上的雨丝,忽而有些烦躁,换了个姿势坐着,吩咐司机改道。
“梁叔,去城南。”
梁邱点头,慢慢打方向盘。
城南依山绕水,环境极好。那地方多是些富家子弟消遣娱乐的场所,这会儿更是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一路上碰见不少熟面的,见着了都过来叫人,谢枕也笑着应声。
“李壑今儿个在吧?”这话等于没话找话。
果然,那人隐隐低头一笑,回了回头,说在里头呢。
谢枕觉得那笑里头有点意思。
这烟柳之地是整日里在酒瓶里泡着的,走廊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酒味。还没见着人谢枕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嚷嚷声,走到那走廊尽头,他才停住了脚步,抱着双臂斜倚在墙上看着。
一个女人站在那包厢门口,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老远就能闻见浑身上下一股酒味。
地上一片狼藉,旁边站着几个安保模样的人,虚虚拦着。看来这事儿已经闹过一阵了。
李壑倒是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微微拧着眉毛,领口微敞。
那女人突然大声地叫李壑的名字,嘴里喊要他还她公道。
谢枕看到这儿,忽地低头一笑,来这地方,哪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这个点儿正是歌舞升平的时候,旁边不少人经过纷纷侧目,待到看清那包厢里的陈设,也都闪躲着低头,匆匆错身。
谢枕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乐了,这才扬声道:“李少,你这又是哪门子的风流债?”
这语气,要有多浑就有多浑。
包厢里的男人听到这声儿抬眼,迎上谢枕一贯散漫的眼神,笑着起身:“谢少。”
门外那女人又叫叫嚷嚷喊了几声,渐渐地没了声音,走廊里安静了下来。
这会儿包厢里只剩下他俩。
李壑笑着:“今儿不是你家老爷子大寿,怎么这么快就散场了?”
谢枕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身后是厚厚的玻璃墙,墙外是重重叠叠的芭蕉叶子。他咬着烟,只是笑说:“不来怎么看你这出好戏。”
李壑笑骂一声:“你就可劲儿编排我吧。”
谢枕笑了笑,一时没说话。两个人十几岁认识,李壑知道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也不多说。
烟雾慢慢散开,李壑朦朦胧胧地看着男人的眉眼,压了压声儿才说:“这一趟,又是鸿门宴吧?”
谢老爷子这几年身体是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那谢海林虽然面上唤老爷子一句父亲,但是终归没有血缘关系。
李壑偏了偏目光,落到面前的人身上。
这些年谢枕杯酒里游戏人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庄谐杂作,越发使人摸不清他的路数,倒也扑腾出来不少水花。旁人不知道罢了,李壑自十几岁认识谢枕,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看起起来做事松松散散漫不经心的公子爷,锋芒不露痕迹,剑戟森森不可捉摸。
谢枕迎着那目光,突然嗤笑了一声,食指半垂着点了点烟灰,抬眼又是那假正经的笑:“你觉着是,那就是。”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位是压根没把那老爷子当回事儿。
李壑原本好好抽着烟,听了这话笑得慢慢咳了起来,半晌坐直了身子,仔细地看向对面懒懒散散坐着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谢枕,也是在砚园的花园里。家里的大人忙着堆笑说好话,酒杯起起落落,他看得无聊,趁机跑了出来。
地方陌生,他只能随心兜兜转转,一抬眼就看见池旁站了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
那会儿砚园里还没有那高高低低的玉兰,谢枕就那么低着头,冷冷清清地站在那儿拨弄池中的鱼。
听到声儿,懒懒抬头看过来。
那眼神看得李壑慢慢站直了身子。
后来再见谢枕就是在那觥筹交错笑意浮沉的风月场上,谢枕坐在那委实的风月里,虐浪笑傲,逢场作戏,笑得散漫,但只是单单歪斜地坐在那里,身上便有一股不敢让人轻易怠慢的气度。
“想什么呢。”李壑抬眼,看到谢枕那眼神。
李壑回过神,淡淡定定地笑着打马虎眼:“姑娘。”
谢枕听着,低头咸淡地笑了一下。
“ 傅家那小幺今天没来? ”谢枕抬了下眉毛。
傅茧算是打小跟他俩一块长大的,上头有两个哥哥,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骨子里是个挺离经叛道的姑娘。
李壑:“别提了,为了个情郎,跟家里闹翻了。这会儿又去那什么大学的文学院排戏去了。”
谢枕听着笑了笑,低头抽烟。
傅茧跟那男人的事儿之前他倒有所耳闻,但是没想到竟然闹到这个份儿上。
“勇气可嘉。”
谢枕最后是这么说的。
一时两个人都没说话,静静地坐了一会,有人敲了敲门把李壑叫走了。
包厢里安静下来,谢枕一个人倚在沙发上,等着身上那股烦躁劲儿慢慢过去。
落地窗外树影婆娑,宽大的芭蕉叶随风泛着。这间包厢居高临下,坐在窗前恰好能看到斜下方包厢里的景况。
谢枕咬着烟懒懒地侧过头,目光就这么落在明珏身上。
那天明珏穿了一身素白的衬衫,下身一条黑裤,一头黑发在脑后挽起,额角散散地落下来碎发,算不上整齐也说不上凌乱。
她这身打扮,在这浮香靡靡的风月场所当真算是一股清流。
外头大概是起风了,芭蕉叶吹得低低落落。
谢枕歪了歪头。
这会儿包厢里有人敬酒,有人把酒递到她面前,她也站起来举起杯子,酒满上了。
包厢里一时觥筹交错,高情动寥廓。女孩侧着身子,笑也是淡淡的,面色沉静如常。
谢枕这才看见她发间别着一根细细的簪子,目光一沉。
外头的风更大了,光线也被窗前的树叶吹得零零散散。
那女孩笑了笑,坐下了,酒杯搁在手边,却不见她往嘴边送。坐在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时不时把眼神递过来。
谢枕把烟送到嘴边,一刹那间想起刚刚头发凌乱哭喊着的女人。
他有些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再望过去目光却是一凛。
只见那女孩脸上挂着笑,端着酒杯的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到桌下,手腕轻轻一翻,那杯酒就准确无误地倒进桌下的垃圾桶里。
再看那女孩,面上依然带着微笑静静地听着旁边人说话,嘴角上扬,真是一副谈笑风生的好模样。
他曲指弹弹烟灰,舔了下牙根,看着那女孩的身影,低头慢慢笑了出来。
这会儿门外有人放歌,歌声随着风扑过来,略显沙哑的女声含含糊糊隐隐约约地唱着。
谢枕静了静,便听清楚了那歌词,唱的是:他骚动你的心,遮住你的眼睛。
风渐渐起来了,月色却刚好皎洁。那会儿谢枕还不知道明珏的名字。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李壑吊儿郎当地笑着进来了,浑身带着一股烟味。
谢枕抬眼看过去,看着李壑怀里拦着的新模样的女人,见怪不怪地笑笑,掐了烟,揽过外套起身。
“不打搅你的好兴致了。”
谢枕迈出几步,听到李壑在身后喊:“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傅茧那丫头。”
谢枕手上搭着外套,回过头,李壑的手还揽在身旁女人的腰上,脸上还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李壑别开目光:“平宁大学,文学系。”
谢枕看了他一眼,倒懒懒地笑了,慢慢开口,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说的却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壑皱着眉头,直到谢枕摆手离开都没弄清那句话什么意思。
那会儿谢枕笑笑,说:“你这场子,下回可要换点好酒水。”
明珏从那夜场出来才知道外头起风了。
她站在那芭蕉树底下,冷风忽地从脚踝往上蹿起。
几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推推搡搡地过来了。明珏抱着双臂,往后退了退。
抬眼定睛一看,认出来了,是刚才和她同桌上的人。别看饭桌上斯斯文文地推杯换盏,现在喝醉了酒,也就跟路边醉酒的暴徒没什么两样。
那芭蕉叶随风起起伏伏,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她的肩上,明珏低了低眼。
“明珏?”那声音里带着些疑问。
她抬起头。
“老远就看到站着个人,没想到还真是你。” 程家阳走近了,慢慢笑了。
明珏也笑了一下:“程师兄。”
程家阳这回倒彻底笑开了,站上台阶,微微摇头看着明珏说:“我都正儿八经毕业好几年了。”
明珏一时没接话。
程家阳前些年也一直从师于孟醒,读研那会儿成绩很好,直到现在孟醒还常常挂记着,时不时把他作为标杆提上一嘴。
之前程家阳和明珏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她站在孟醒身后,穿着一身白色毛线外套,手里抱着几本书,一副好学生模样。
一来二去,也算认识。
这会儿她站在那昏暗的树下,脸上还是素素净净的,漂浮的树影也遮不住她身上那股冷清劲儿。
“怎么在这儿?”程家阳转向她。
明珏:“院里有个话剧,这次选的是我们系的本子。”她抬眼望向未走远的那群人,随即又收回来,“今天见了见投资商。”
程家阳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写的?”
明珏点头。
“恭喜啊。”
明珏低头淡淡地笑笑:“谈不上。”
程家阳定了定神,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
明明还是那幅松松淡淡的样子,和你说话时表情平常语气平淡,可是这会儿徒然又觉得和平时不大一样了。
他动了动嘴角,好似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一道女声随着风声飘过来,明珏循声望过去,一个女人站在路对面的台阶上,往这边看着。
明珏看了一眼程家阳。
他转过头对明珏一笑:“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改日一定让我拜读一下你的作品。”
明珏笑着摇摇头,身后一片浓绿的芭蕉叶随风翻浮,视线便有些模糊了。
风吹过来,明珏抬手压住游走的发丝,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明珏回到学校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令她惊讶的是宿舍里还隐隐透出些光线。和她同住的是外省的女孩,叫张芙,学英文的一姑娘,性格挺开朗,平时大大咧咧,偶尔神经质。
台灯昏昏沉沉地亮着,张芙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托腮看电影,听见门边传来响动这才偏头瞥了一眼。
“没睡啊?”明珏放下包,外头瞥过去,电脑上放着美剧《生活大爆炸》。
张芙忽然来了点兴致,玩味道:“寂寞空庭春欲晚,这不等你呢。”
明珏缓缓抬眼望过去,昏黄的灯光圈着张芙的剪影,笑了:“别贫了啊你,也不怕看瞎。”
张芙突然轻轻的啊了一声,手捂上腮。
她挤着眉毛:“牙疼。”
明珏坐在床边,这会儿正低头脱掉袜子,堪堪抬眼:“合着疼得睡不着?”
张芙捂着脸猛点头。
明珏指指抽屉:“里面不有止疼药?”
“吃了,没管用。”张芙换了个姿势倚在椅子上,挺有幽默感地来了一句:“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的牙最疼我了。”
这话逗得明珏笑了笑。
“行了,大张芙能屈能伸。睡吧,明天去医院看看。”
明珏难得幽默,张芙乐了一下,碰灭了灯。
月色正明,从窗户里隐隐约约透出点光来,投在墙上,影影绰绰像画,风移影动,随即又散掉了。
张芙牙疼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耳边是嗡嗡声,抬头一看明珏站在阳台上仰着头吹头发。
“这么早啊。”张芙眼神还模模糊糊的。
明珏揉了揉半干的头发,关了吹风机。
“七点了。”不早了。
张芙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模糊的阳光,这才后知后觉地哎了一声,问:“你那话剧的事儿,谈的怎么样?”
当时明珏正在用簪子挽头发,闻言轻笑:“那有我的话儿,那都是男人们一顿酒的事儿。”
走个形式罢了。
张芙听着点点头,很快又开口:“我几天我要回趟老家,我二姐结婚。”
“恭喜啊,又偷得浮生半日闲。”
张芙“嗨”了一声,跳起来就要上手:“合着一肚子墨水都用来挤兑我啦?”
张芙笑着别过头去拍她肩膀,却被明珏先知先觉似的躲开,惹得两个姑娘都笑 ,眼神清亮。
平宁大学每年都会和校外话剧社排一出话剧,这已然称为传统。今年选的是明珏的本子,也算是半个导演。
平宁大学这会很静,明珏踩着路边的碎花往里走着,到剧场里头的时候舞台上站着几个演员,手里头拿着本子,嚷嚷着讨论什么。
明珏坐在台下角落里看了有一会儿,台上的人倒慢慢平静下来,男女主角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词。
挺俗套的一个故事,已婚画家和落魄女模特,画家一遍一遍描摹过模特的眉眼,却不知那已是爱情。
“在你的画里,我是谁?”台上的女演员仰着头,一字一句地问。
显然这女演员已经入戏,抬眉翕眼之间都是感情的外漏。
明珏晃了一下神,没听清男演员的回答。她忽然有些起不清剧本里的台词是什么了。昨天睡的晚,再加上今天起了个大早,这会儿明珏脑袋晕乎乎的。
台上仍然在咿咿呀呀地念着词,台下角落光线昏暗,明珏抱着书坐在后排,昏昏沉沉地垂着脑袋。
光斑似水,一丝一缕地流过她的脸庞。
谢枕一进来就看到这幅场景。
谢枕看过去,一时忍俊不禁。旁边跟着的人刚要出声,被他抬手制止了。
旁边的人也是个明白事理的,看看了那个穿着白衣的身影,退出去了。
谢枕瞥了一眼台上的人,回过头,目光又落在明珏身上。他脱了外套,随意地搭在手上,穿过排排座椅走过去。
明珏低着头,耳旁落着几缕发丝,光线昏暗,男人偏过头去,目光落在她那支发簪上,目光一定,他淡淡地勾笑。
离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朵小小的花簪,深深的墨绿色,纹路清晰,轻巧俊秀。
谢枕正了正身子,手臂很放松地搁在一旁,抬眼往台上看去。
情节进行到高潮,一个花瓶徒然落在地上,没碎,咣地发出一声闷响。
旁边的人动了动身子,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谢枕偏头,眼神里头带着隐约的笑意。
明珏睁了睁眼,隐隐约约地看见旁边坐着个人,没待看清,便听见一声轻笑。
谢枕偏头,神色里突然浮上来点儿揶揄的笑意,不知道怎么就想逗逗她。
“连美女都不肯赏脸看看么?”
这话说的是台上的傅茧,可目光却是看着她的。
明珏困得迷迷糊糊地抬头,不答反问。
“您说的是哪一位?”她困得连语气都是迷迷糊糊的,尾调微微上扬。
谢枕听着这话挑了一下眉,眼神从台上转回台下,最后落到她身上。
这回他倒看清了她的模样,他最先注意到她下颚骨那颗小小的黑痣,然后便碰上她那双眼睛。
谢枕目光一凛。
过了很久谢枕坐在香烟缭绕美酒醉人的舞榭歌台之上,谢枕满脑子都是那双眼睛,李壑笑他中了迷魂香。
谢枕笑笑不说话。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谢枕想起她的笑,慢慢地回神。
明珏那时二十出头,读过很多书,走过一些路,绕过弯,也慢慢地遇到一些人,碰见一些事,看事情多了些坦然和从容。明珏的目光在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那个眼神,懈怠厌倦,平淡的惊人。
但是你望她一眼,满树玉兰浴月而下。
后来呢?
那天台上演员谢幕,谢枕放下二郎腿,蓦地笑着站起身来,挺像那么一回事地抬起手来鼓掌。
明珏回过神,也跟着站起来。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台上,身子却朝她偏过来。
声音很低,开口却又是一股子痞劲儿。
谢枕想起她的问题,缓缓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眸色漆黑,蓦然低头笑一下,挺认真地回答她。
“我面前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