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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里马 ...


  •   我小时候见过一件奇事,主人公是一匹马,配角是它的主人亦是仆人。他们一起死在村人眼前,我记得亲眼见那匹马咽下最后一口气,直挺挺的站立着,主人兼仆人死拽住缰绳趴伏,脸埋进马鬃毛的一侧。到现在我都还能想起他奇特的样子,嘴巴半张开,灰眼珠子一动不动看向前方。村民将他放下马身,马也跟着倒下,再没站起来。

      之所以称为奇事,便要追溯到事件源头。那年村子受灾严重,断了通讯和道路,派马和马的主人出去送信求援。本以为翻山越岭算上马的脚力,救援最快也要三四天才到。然而翌日的清晨,那匹马出现在村口。

      当时村长的脸煞白,反复嘟囔完了完了,因为他太了解这匹马。它的秉性套在人身上来讲的话,就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如果生在五十年前,典型的懒惰投机分子。它还有个绰号“赖十里”,走上十里路就会装病倒下,性子挑剔,装不得重物驮不了人,整个马界林黛玉。所以村长当真以为赖十里仅仅外出溜达一圈便回来了。

      等村民赶上去,放下它的主人,直到咽气倒地,这是我见到的前半段。后续是村民们发现主人兼仆人的额头受伤严重,人已经没气了,都十分悲泣。一些人去做其他求援打算,留下两三个妇女替他整理遗容,在挎包里翻出几页纸,一把信号枪。

      纸上的字迹因为水汽模糊了部分,村长费力地解读,手止不住的抖,突然大叫有救了有救了,正午发射信号枪,直升机会来救咱们。

      村民们都很高兴,喜极而泣,我妈搂紧我的脖子又是拍打又是痛哭,明明是件喜事,村民们个个哭泣的脸像是办了场集体丧事。活着,真是来不及哭,来不及笑。

      这之后,赖十里和它的主人成了村子的英雄,除了他俩,无一人一畜伤亡,村中的财产也因为转移及时,损失仅有两成。

      时至今日,又到了清明节扫墓,我回到村子给祖上上香烧纸,带上城里结识的新朋友去参观那匹马和它的主人的墓地。碑面上详细镌刻了他们生平,乡镇集资铸造了他们的黄铜立像,好不威风凛凛,尤其是马肚子和四只蹄子,一副草原奔驰的俊样儿。朋友们看的认真,读的仔细,皆赞叹此马通人性,老天爷都在保佑村子,可见村民淳朴心善,那股惰性放在任何一个马场,这样的懒马早就一秒升天了。

      可不嘛,我小时候对它可好,田里萝卜青菜没少喂,有时候偷摘销售旺季的苹果给它解馋,可惜那时候没手机,肚子圆咕隆咚像是一戳就破,跟现在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很是得意的给朋友们“添料”,把马的形象描述得活灵活现,跟自个儿养的宠物似的。

      大家大笑之余,我心里却很清楚,我在说谎。说说谎严重了,仅对部分事实稍加修饰进行陈述。喂吃喂喝是真,也曾成群结党闹着它玩。扔过石子,打过塑料枪,放狗追,经常悄悄地潜进马棚敲锣,吓得它狂蹬后蹄子,屡屡踢打棚屋柱子气到不行,我们就模仿马生气,哼哼唧唧,呼哧呼哧,每回都狂笑不止,。

      有人肯定会谴责这种恶作剧行为,所以我自然不会告诉朋友们这部分实情。每每发生,马主人几乎不生气,逮到现行顶多送到哪家有理说理,最后都客客气气地离开。关上门,爸妈的客气变成“招待”,少不了一顿“红烧墩子肉”。

      孩童是很聪明的,受过几回招待后,玩闹格外小心谨慎,学会推卸责任,学会撒谎不脸红不喘气,马主人后面拿我们没办法,让我们甚是得意这份胜利。直到一次扔炮仗,意外地蹿到邻居的牛棚子里,牛群受到惊吓撞坏棚子,产子没多久的母牛冲进村子发疯似的见人就顶。扔炮仗的孩子估计吓蒙了,后面不知怎地他也受了伤。

      那次我上省城去了,经过是从大人们的议论,伙伴们的补充还原的七零八落的事件真相。有一个结果是所有人肯定的事实,母牛因为伤人被警察射杀,又因赔偿不到位,邻居只好把小牛送去屠宰场。

      至此村里的孩子变得老实,不再以欺负赖十里为乐,但当大人们在背后说马的闲话,我们还是很乐意倾听或参与进去。

      马的闲话扯多了自会扯到马主人。去世那年,他刚满四十岁,光棍一个,左腿因病落下残疾,算不上大事,有些跛脚罢了。为人用一个词足够形容——客气。说话客气,做事客气,遇上什么事都能客气,村里人大多对他好夸赞,同样少不了闲话。

      小时候零星听得,能记到现在的无非打光棍的原因,一个词总结——贫病。兄弟意外去世得了些赔偿,父母又接连生大病,因此掏空家底,他在照顾父母的十来年里先是辍学,打散工,借钱还债,错失一位好姑娘,到后头父母亲双双病逝。留给他两间破屋。

      马怎么来的呢?有位企业家做圆梦慈善项目,从村里的扶贫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他的情况,愿意帮忙圆满梦想。当时他的家重建了,养上了小猪,自己种地养家禽,又有农村低保,日子还算过得去。他说他没有梦想可以圆,非要圆的话,想养一匹马。

      企业家做到了,送他一只阉了的马,毛色土黄,腿短肚圆。他很客气地收下,从此成为马主人。第二年成了马仆人。

      有人问过为什么。他说这不就是梦嘛。他不会逢人便说,赛马是他曾经的梦想,倒像是个别人打探到的。

      他也许知道,像我这样的孩子和伙伴们会在背地里编顺口溜取笑一个瘸子骑一匹懒马,却从没在意。平时很少骑马,该骑的时候他会艰难地爬上马背,尽管赖十里素来抗拒,最后乖乖地驮主人练跑。他说万一呢,万一派上用场了,可不能丢马脸啊。他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它有用没用,我信。

      马主人骑马在我看来就是一场表演,一场喜剧表演。从搭小木凳起,赖十里开始各种抗拒,各式造作,小孩们凑齐也跟着哈哈笑,一直跟到十里路,笑得更开心了。

      有时候它赖在地上十分钟,马主人真拿它没办法,打发尾随而来的小孩一点小钱,摘点野果子或根茎蔬菜来,百试百灵。马眼珠子一转溜,留出白多黑少,蹄子立马来劲。等吃饱喝足了,一群人溜着马慢悠悠地溜回去。有时我走在旁侧摸它,其他伙伴在另一侧摸,它不反感。骑是不可能的,它认主人,主人也不是回回骑得上。它一视同仁的态度,我却是很喜欢。

      马能听懂人话吗?我认为能。

      中午去到镇上吃饭,朋友们还在谈论马的话题。说到马的聪明,马的智商,都认为马很厉害,至于能否听懂人话,出现争议。有的人说这是指令,像训练狗一样,动物用自己的一套标准理解主人下达的指令意思,包括对人类语言的解析。有的认为智商较高的动物能够明白一些人用的简单单词。

      而我为什么认为能听懂,马主人教赖十里练跑,只用一个字“跑”,而不是“驾”、“嗬”、“吁”等。当然不是任何人说“跑”,它就会遵守。它能听懂的时候,小碎步颠儿颠儿的像个淑女,听不懂的时候稳如泰山,一旦告诉它跑回去有脆苹果吃,五步成三步。而且从来骗不到它,即使再真诚的骗它说前面有苹果山,梨水河,它能分辨出谎话,别开脑袋,不搭理。

      神了,真神了。与我们同桌用餐的还有在镇上工作的三舅舅。他对赖十里印象极其深刻,在它死之前亲自碰到过。当初村子受灾,镇上同样严重,那时他刚调派去镇子的工作岗位,突然来了灾害大事,他慌到真忘了自己名字,别人叫他半天没有反应。

      不过三舅舅口才好,我记得遭灾的情形,只会用惨,很惨来形容。他描述当时的情景用尽了大场面的词句,有声有色地把镇子的遭遇描述成人间地狱,菩萨见了都要低首啜泣。他记得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救援一时半会来不了,只能靠当地志愿者疏散群众,抢救财物。他在大街上指挥大家,想都没想过会在转身的时候险些撞上一匹马。

      认出马主人,自然认出马,但是那匹赖十里吗?三舅舅完全不敢相信马主人说他们一路从村子跑来求救,要知道村子离镇上有八十里路,而且通村子的马路跟镇上道路的损毁情形差不多,他更加不可思议。当时雨下得太大太猛,只记得马鼻子喷出的热气在雨里翻腾,看不清他们有没有受伤。

      我补充到亲眼看见的场景,马主人额头的伤,马的蹄子惨不忍睹,还有刮伤的毛皮,流血的马嘴,马眼睛和马鼻子。

      餐桌一下子安静了。三舅舅叹口气,喝下酒接着说当时一团糟,晓得村子需要立即救援,但他实在无能为力,在大雨中告诉马主人去指挥中心报告。

      前面左转第二个口子再右转,朝岔路口一直往西走。

      雨声太大,马主人没听清要再听一遍,但马脚底使劲,猛地奔出去了。结束的很快,印象却最深。三舅舅觉得,马,懂人话,分时机,分人。

      信号枪和纸条是在指挥中心拿到的,政府的救灾反应十分及时,马主人满怀信心与希望,跨上马背,大喊一声“跑”,马蹄声渐渐淹没在雨声中。

      这是送走朋友后,第二天我去三舅舅家玩,遇上他的同事所说在指挥中心遇到赖十里发生的事。她清楚记得马主人浑身湿透,手掌磨破皮在流血,衣裤应是在来的路上刮破好几处,可脸上除了脏,没有伤口。马倒是令她十分心痛,可当时谁不痛呢?

      所以,马主人的额头应该是在返回报信的路上受了伤,至于是撞树上还是跌下马造成的就不得而知了。他始终在马背上坚持到最后,而我现在想起他半张开的嘴巴,扑在马耳朵后面,他是不是到死都在说那个字。

      疾风灌进嘴里回旋而出,如同一把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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