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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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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难话此时心,梁燕双来去。
琴韵对熏风,有恨和琴抚。肠断断弦频,泪滴黄金缕。
——————《生查子》
中秋将至,宫中照例是有家宴的,慕夕的病也大好了,她是上了皇家玉牒的妾侍,推脱不掉。大病后的身子依旧单薄,脸色苍白的不尽人意,狠狠的多擦了些胭脂,收拾停当才带着锦儿随着玉成入宫去了。玉成见她时倒没说什么,只是下死眼的看了她几眼,看得慕夕心中莫名。
慕夕也不是第一次入宫,依稀记得宫里的灯很明亮,影影绰绰的都是人,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她亦跟在后面笑,大姐做了太子妃自然是天大的荣耀,只是隐约心中明白,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姐点名要她陪着,实则是想羞辱她,她不愿意多想,只是欢喜的看着大姐。
皇上所立妃嫔不多,中宫未定。慕夕的大姐,林家的嫡出长女慕容代掌凤印执掌后宫。当今圣上尚在东宫储位之时便是皇后做主娶了林慕容做了太子妃,圣上继位本该循例位立中宫,怎奈圣上对此事迟迟不提,太后几次旁敲侧击也不为动,硬是封了个容妃,容妃也罢,只要中宫职位一直悬而未决,她便有一日的机会。先皇的皇后亦是当今的太后乃是林云海的胞妹,是慕夕亲姑姑。
皇宫自不比别处,暮色刚至,华灯便起,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人影绰绰,云鬓香衣。皇上设宴烟波致爽斋,烟波致爽斋前有一汪碧清的池水,一轮硕大的明月随着水波微微荡漾,粼粼水光月光交融,仿若女子浅浅的笑颜,是那繁华到了极处,便虚虚幻幻的不尽真实。
女眷男眷分别在内殿与外殿,内殿由容妃主持,太后因病未能出席。众多皇家女眷难得聚得如此齐全,酒过三巡,席上便活泼起来,笑语晏晏,慕夕的分位不高,便坐在最下手,睁眼看着这繁华,隔着人群,隐隐看到容妃端坐上面,与手边的嫔妃谈笑自若,虽是看不清面目,依旧能看到她面上笑语明媚,神色端庄大方。她自小便是被当作帝后来教养的。慕夕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自己不哑了,端坐在上面的是不是就是自己呢!想了想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席过一半,容妃的贴身内侍悄悄的进殿附在容妃耳边说了句什么,容妃微笑点头,悄声道:“让她们先候着吧!”
坐在慕夕身边的是景王新近纳的侧妃,出生并不高贵,样貌却是极美的。景王乃是先帝的堂兄,承袭父亲的亲王爵位循例降一级为郡王,在朝中也算是极有威望的。那侧妃但见慕夕不说话,便道:“妹妹,怎得像是有心事?”她声音婉转,极是温柔动听,慕夕心生喜欢,微微展颜,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道:“姐姐”待要再写,那女子已握住她的手,脸颊微微泛红,郝言道:“我不识字!”当朝并不要求女子识文断字,养在深闺,只是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天下女子多半不识字,便是这宫中内眷识字的也是寥寥无几。
慕夕很有些不自在,对她笑笑以示歉意,那女子也不在意,道:“妹妹,可是……”忽然眼底闪过一丝明了,“妹妹便是容妃娘娘的妹子,静亲王的侧妃。”慕夕低头颔首,那女子许是察觉到失言了,忙自我介绍道:“我是景郡王的家眷。”慕夕缓缓抬头,反手握住她的手,眉梢眼角都是笑,温柔婉转的笑,她只能用这笑来表辞达意。那女子也朝她粹然一笑。
席间自然少不了要敬酒,容妃被众人灌了好些,便有些上头,起身离席回去换衣裳,一个小太监悄悄过来,对慕夕道:“林王妃,我们家娘娘请您过去叙叙旧。”她愣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身边的女子拍拍她的手道:“容妃娘娘定是有什么姐妹间的体己话要说。”
两个宫娥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一路上花香隐隐,皓月当空却是很安静,清冷的月华斜斜的洒在地面上,与烟波致爽斋的喧闹相差天上地下。五姨娘在未央宫的外殿里等的着实心焦,瞧着那臂粗的蟠龙巨蜡灼灼燃烧,红泪一滴滴的凝结在烛台之上,宛若盛开的玫瑰。
容妃笑盈盈道:“五娘不必心焦,妹妹此刻便到了。”说话间,但见慕夕一身湖青色长裙,缀着点点鹅黄,由两个宫娥引进来。五姨娘瞧见女儿还为近身便已流下两行清泪。慕夕上前先福下身子欲给容妃行礼,未及拜下,容妃便已经执着她的手引她到五姨娘的面前道:“都是自家姐妹何必拘礼呢!”五姨娘一双泪眼,连声道:“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容妃浅浅笑道:“都是一家人,姨娘何必如此客气,想必姨娘与妹妹有些梯几的话要说,我带着奴才到前头宴席上去了。”
容妃的脚步声渐远,慕夕抽出手帕擦去母亲面上的泪水,张嘴唤了一声娘,自己的泪水却像小溪一般潺潺而流,母女俩抱在一起哭了好半晌才慢慢停了,擦干眼泪,五姨娘但见女儿一张脸尽是胭脂之色,眼窝下沉,病色严重,心头酸痛,泪水便又掉了下来,嘴角却笑道:“咱娘俩见面该是高兴的事情,莫哭了!”声音爱怜,伸手揽慕夕入怀。
慕夕埋首母亲怀里只感到万分的眷恋。五姨娘幽幽道:“夕儿,你可真是吓死娘亲了,以后切莫再存着这样的念头了,若非锦儿回去传信,为娘的一道白绫,你当真要弃娘去了吗?”慕夕抬起头,脸上的胭脂早被擦净,一张素脸可怜兮兮的看着母亲,只是摇头,伸手抚上五姨娘的鬓发,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便已经蒙上霜雪了,心头只觉得万分的愧疚。五姨娘轻抚女儿的脸颊,目中含泪,只觉得对女儿有十二分的愧疚,若是当年自己强势一点,女儿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只是不断的说:“都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慕夕蒙住母亲的嘴,只是摇头,她怎么能怪娘亲呢!
五姨娘勉强笑道:“夕儿,你二哥平日里最疼你了,也断不会希望你那样做的。”慕夕睁大眼睛,看着母亲,一瞬不瞬,五姨娘抚着慕夕厚密乌黑的长发,怜惜道:“你是我的女儿,心里有什么事娘怎么能不知道呢!”慕夕心蓦地一痛,却又松快了好多,好似小孩受尽了委屈,终于能趴到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泪水“帕里啪拉”的直往下掉,似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的,烛火下一颗颗晶莹剔透。
娘俩个见了一面,多半倒是被泪水浸着,外头早有宫女来催了,五姨娘只得收了泪水一步一回头的往外走去,母女俩依依不舍,却也不得不分离。慕夕不大熟悉宫中的路,却也不见有人来引她回烟波致爽殿,只得在此等候着。
殿外清风穿堂而过,夹带着八月桂子的清香,爽朗怡人。慕夕眼角尤有泪痕,风一吹,泪痕干滞,只觉得眼角微微疼痛,抽出手绢轻轻的擦拭。但见一宫娥执灯前来,一盏羊角风灯,微微颤颤,晕着一团黄光,慕夕跟在后面随她前行,这会没了来时的忐忑不安,反倒是心境舒畅,但闻一路上处处桂花飘香,浓腻过剩,那清风自湖面吹来,裹着湖水的清冽,带着悠悠的潮湿之气,反倒比那桂花香更喜人。
沈恒乃是第一次如此之晚仍逗留宫中,在宴席上,上皇竟是多方劝酒,令他受宠若惊,更是不胜惶恐,十年寒窗,不过就是为一朝及第,从此便是锦绣仕途,为皇家效命,为天下百姓请命,自己一腔抱负得以施展。想那春闱之前还在破屋苦读,现而今端坐华堂,皇上如此礼遇,本该是光宗耀祖,荣耀之极的事,心里头却有些安忑不安。
刚刚引他来的内侍却是无端消失了,四处张望,树木郁郁葱葱,风起枝摇,飒飒作响,却是不见一个人影。这是后宫内苑,若是冲撞到哪位宫中女眷可不是一死可免责的。想到此处,微微的一点酒意也陡然惊醒,竟是逼出薄薄的一身冷汗来。在皇帝眼皮底下都能着了道,心下既是惊恐又是凄凉。
立在原地不敢乱走动,只盼着能遇到一个小太监能带他回去。风从袖口钻入衣裳里,汗湿的身子冷不丁打了个颤栗,但觉清夜寒气侵人。浸着甜蜜的桂花香,前头一盏灯晕开浅薄的黄色徐徐而来。月色极亮,看那身影裙角便知是女子,此时也不知该如何,躲不是,迎上前也不是,索性站在原地,只盼着来人能给自己指个路。
月色下来人的衣着容貌越发的清晰,前面引路的一看便知是个普通宫女,后面女子的装束不是宫女却也不似宫中的娘娘,委实过于素淡了。两厢里相见都有些慌乱。慕夕本认为是个小太监,近前但见胸前的补服才知是个误闯了内苑的臣子。慌忙之下也来不及相避。
沈恒忙垂首请安,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想能在此处行走的女子定是皇帝的后宫,便道:“臣沈恒恭请娘娘圣安。臣不慎误入内宫,还往娘娘恕罪。”说话间已是拜倒在地,慕夕见他误会自己的身份,也不好分辨,只得侧过身子,不受他的礼。只听那引路的宫女道:“沈大人认错人了,这乃是静亲王家的王妃。”
沈恒不起,依旧跪伏在地道:“王妃万安,臣误入此处,花重景深找不到来时之路,还望王妃指路。”沈恒被宫女扶起身,早就听闻静王妃温婉娴静,待人亲和,是位极有主见的女子,心内便多了几分欣喜。抬头看去但见慕夕朝自己微微绽笑,月光萦绕脸庞,丝丝缕缕,竟比那月色还要皎洁,心头一跳,皎若明月,婉若惊鸿,大概便是如此,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慕夕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料他在此处定是焦急万分,便拉着那宫女比划了两下,那宫女也是极灵俐的一个人,笑盈盈的对沈恒说:“王妃让奴婢先送沈大人回去,请大人随奴婢走。”沈恒心中感激,对着慕夕深深做了个揖,随着那宫女走了,心下却是骇人,不过人有三急着点破事便能引得人使计,可见现今着朝堂上的权势争斗是怎样的惨烈,心内微微有些惶然,也只是一瞬间,想起冤死的父兄姊妹,叔伯兄弟,恨意便如那潮水,近乎要把他淹没,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一步步踏过去。
来时之路虽不全记得,却也隐约有着记忆,白石甬道曼曼延伸,尽头是无边的黑暗,风声扶过耳畔,偶有一两个亭子,亭角的羊角风灯随风摇晃,直直像那摇摇欲坠的星子。一路走来却不见那命名为“堕叶”的亭子,那亭子本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这名字却叫他好奇,皇宫这等雍容大气的地方,怎么有这样一悲悲戚戚的亭子。
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这词正是暗合他孤寂凄苦之心,见那“堕叶”二字,勾起心头千番愁绪,尤记得父母在时,族中香火亦是十分旺盛,中秋之时,族中子弟兄妹齐聚,何等的欢快,现而今只剩孤身一人,临风洒泪,对月长叹。看着前面宫女疾走的脚步,她的身影似乎恍惚起来,心头忽然一跳,直觉不好,像是猎物走入一个设好的陷阱,蓦地停住脚步道:“姑娘,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
那宫女应他呼唤,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对他媚然一笑,灯光下那张脸端得明艳照人,比初始看见竟是媚上好多倍,沈恒心突突直跳,看着那宫女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