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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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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丝柳,花枝,满庭蝴蝶儿。
——————《河传》
十里红毯,万丈红绸。
软轿锦绣,喜乐奏响整个京师。
一身的大红嫁衣,描金绣凤,她嫁了。相府的三女儿嫁了,嫁得惊天动地,即便是静王爷娶正妃也没有这般的浓墨重彩。这场婚礼直到多年后依旧有人当故事一般说起。
上轿前二姨娘扇在她脸上的一个耳光还是火辣辣的:“你要记住,这道婚娶的圣旨是你二哥用命换来的。”
慕夕默默的低着头,泪水无声无息的滴落在厚重的织锦红地毯上,一经占地便没了痕迹,她本想对二娘说声“对不起”,可是张开嘴,口型对了好几次都不曾说出口。太多纷繁复杂的事物压在她的心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盖头上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摆动着,幕天席地的悲哀铺天盖地而来,唢呐奏出最欢快的喜乐,盖过了众人的欢呼,慕夕眼前晕眩,所幸扶着喜娘才没有跌倒。
她蓦地想起母亲哀伤却又不得不欢笑的眼神,母亲一辈子凄苦,是宁愿她守着闺阁一辈子,也不愿她媵妾予人重蹈覆辙的,只是这番的变故委实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也唯有看着女儿强颜欢笑。
慕夕的母亲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是小家碧玉,生得倾城绝色,慕夕的父亲也就是现今权倾朝野的丞相自见了一面便把她强行娶了回去,做了第五房姨太太,本是极宠的,过了一年也就扔到脑后去了,家里一众下人趋炎附势,母女俩人暗地里没少受排挤。那年太后也就是现今已然薨逝的太皇太后突然驾临相府,应着礼数,各房的女儿都要出来拜见,太后见慕夕,粉雕玉琢,玲珑可爱,甚是喜欢,便说了句:“给了我孙儿做媳妇倒是不错。”却不想这句话生生让慕夕多了一生得坎坷折难。
外面忽然下起雨来,细细密密的,不一会青砖的地面便湿透了,锦缎的新绣花鞋走在地上很是打滑,在外面看热闹的人顿时炸开了,狼狈的往回跑去,喜娘扶着慕夕,道:“这三月的天下雨也是常事,再走几步便上花轿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慕夕的耳朵里,声音无限制的扩到,慢慢的她的世界里便是铺天盖地的雨声。
三月的春雨本是如牛毛一般细腻的,不知为何雨势渐大,阴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早有下人撑着伞为新娘遮雨,怎奈雨水还是不断的打到百褶裙上,裙摆坠着的铃铛在风里摇晃,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在风雨声里竟是凄凉无助。雨水从鞋底一直渗到脚背,又冷又湿。
拜堂的时候她只记得闹哄哄的人声和静王脚下的天青靴子,干干燥燥,一点湿意也没有。
主持婚礼的是尚书崔大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三声高唱,声音苍老而遥远,许是下了雨的缘故,慕夕总觉得什么都带着层层的湿意,包括这高声的唱和也比例外。
座上宾客俱是显亲权贵,虽着是雨天,却也是热闹至极,外间的绵绵阴雨倒也不妨碍欢庆喜宴,静王一向做事严肃,极是清淡俊冷的人,热闹归热闹,倒也没有人缠着他饮酒,是以稍稍应酬了便抛下一众宾客而去。这本是极不妥的事,但皇上太后皆不在场,也无人能约束他,便也只能随着他去了。
里间热烘烘的,外面夜雨缠绵悱恻,阴冷无比,跟在身后的内侍见主子一脸的沉闷,也不敢上前询问,只是速速照着主子的吩咐,备车马去了。
静王独身立于雨中,也不撑雨伞,雨水缠绕,身影模糊,见车夫驾车而来,匆匆跳上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马路,发出沉闷的声音,滚过坑洼之处,泥水四溅。马车在茫茫春雨里渐行渐远,渐渐消失于迷茫的夜色中。
一对喜烛滋滋燃烧,衬得烛身上金色喜字光彩夺目,慕夕垂首坐在床沿双手交叠在膝上,规规矩矩,她耳朵本就比旁人精明,前厅隐隐的笑闹和着风雨之声传来,越发衬得这屋子的安静。这会才恍惚回过神,她已嫁为人妇,心中似喜似忧,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喜也罢忧也罢,她大体已知道这往后的日子,除了疼惜她的二哥和软弱的娘亲,谁还会在乎她,从八岁起她便知道将来与幸福无缘了,却不曾想到是做了太后和父亲的一颗棋子。
过了半晌,前厅传来奏乐之声,乐声未入心,倒是想起,也是这样的雨夜,她害怕的紧却又不敢让娘亲担心,二哥便整夜的在外面吹箫,箫音深沉伴着她入睡。记得二哥教她念书,彼时她才六岁的光景,二哥的声音抑扬顿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慕夕不懂其中含义,只觉着好听,三月的桃花灿如云锦,片片嫣红飞落在二哥的肩上,她只觉得好看极了,二哥眉眼温柔:“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她长大了,知道了,却全不是诗中的甜美。
慕夕暗暗垂泪,泪水滴落在光漆的暗红色地面上,落声在屋内极响。
陪嫁丫头锦儿见她如此,慌忙道:“姑娘莫要伤心,呆会姑爷过来,讨个好兆头。”
慕夕缓缓点头,伸手擦去眼角的泪痕,头上的凤冠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抬手便摘下红盖头,心中生了一股倔气,也不理睬锦儿的惊愕,只是呆呆的看着红烛燃烧,檐上雨水滴落,清脆如珠落玉盘,慢慢的慕夕心中的愤懑才平息,低低的垂下头,极其精致的五官在灯影下显得单薄无力,脸上的胭脂有些过重,衬得一双眼眸黑漆漆的。
锦儿瞧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也难过,锦儿自小便在慕夕身边伺候,名分主仆,情如姐妹,只得寻些话来逗她开心,却又不知这样的情景下能说什么样的话,寻思了半天,只是问:“姑娘从早晨起便不曾吃东西了,我去取些吃食来。”锦儿心下愤恨,再怎么,慕夕也是静王纳的侧妃,屋内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放着她们主仆两个在此,不闻不问。
慕夕摇摇头,许是饿过头了,先前还有饥饿之感,现在只觉口中无味,什么也不想吃。两个人相对无言,只闻风雨凄厉之声,前厅的热闹似乎离她们遥不可及。八仙桌上铺就的胭红锦缎,流苏沉沉的坠下,看在眼中似乎无意识的随着节奏摆动。
锦儿剪了几回烛花,雨声早就熄了,前厅的热闹也早散了,依旧不见有人来此,后街上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慕夕倚在床头竟是睡着了,锦儿走到外间,打开门,一阵凉风吹来,打了个哆嗦,探头向门外看去,廊上灯火一直延伸到拐角处,却是见不到一个人,心里又是着急又是不平,胸中添了三分怒气。
闷闷的关上门,回到里间,慕夕正盯着她瞧,眉眼间还带着睡意,微微皱着眉头,看到她又笑了,招招手,站起身,示意她来更衣休息,锦儿也不作声,主仆两都知道今夜是不会有人来的,锦儿默默地替慕夕宽衣,本想抱怨几句,又怕引得慕夕伤心,连呼吸声似乎都低沉下去了。
方才打了一会盹,此时全无睡意,慕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不敢弄出大的声响,怕吵醒了外间的锦儿,被褥上阵阵兰香,她本就不喜玉兰香味太过浓郁,此时更是难受,这般深夜无人理睬也只能作罢,辗转反侧,到得天际微微露白,才渐渐睡去。
河水泠泠,清澈见底,秋风干爽,吹红了满山的枫叶,慕夕一个人蜷缩在河边低低的啜泣,泪水比那河水还要湍急,正自哭得伤心,忽而身后有人唤她,转过头,一白衣少年眉目俊朗,纤尘不染。慕夕愣住,也忘了擦去眼角的泪痕,白衣少年扶她起来,温言道:“莫哭了!”暖暖的笑容映着阳光,像清泉一般,淡雅温馨。少年问:“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会再此哭泣?”慕夕欲开口,终究是摇摇头,挣开他的手跑了。
锦儿连唤了好几声,慕夕陡然从梦中惊醒,眼角尤有泪痕,只是怔怔的想,怎么又做了这个梦,自十岁从碧云寺回来,便常常做这样的梦,梦中的景致清晰,尤带着秋日的爽朗之气。那好看的眉眼,温暖的笑,除了二哥便不曾有谁这般对过她了,此后便是大姐,姨娘她们羞辱,想到那笑便也不觉得那般难堪了。
锦儿见她神思恍惚,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姑娘,今儿早上还得给王妃请安呢!”慕夕回过神,挑了件桃红色夹袄,同色的百褶裙换上,昨儿的嫁衣乃是正统的红色,她是妾侍,本是逾距,怎奈太后赏赐,惟有领受,只怕早惹得正房妻子不悦,今日便不敢再穿了,只是又得穿的喜庆,便挑了这身衣裳。锦儿也是玲珑心思,妆束也是淡淡的,万不敢太过艳丽。
正厅内,一年轻女子盛装端坐堂上,眉眼肃穆,淡淡的妆颜,头上的金凤钗,一双金凤展翅欲飞,凤羽粼粼,稳当丝毫不动,平添了几分雍容华贵之气。慕夕跪在面前,双手奉茶于头顶,眉眼垂得很低,看着脚下的地面,光鉴可以照人,早晨的寒气从膝盖漫上心头。
这正襟危坐的女子便是静王的原配夫人,是昌平公主的女儿,闺名玉成,昌平公主乃是先帝的妹妹,玉成自小养在宫中,被封为玉成郡主,与静王倒是青梅竹马,自小便定下了婚事,静王满了十八岁便迎娶进门,两人也是相敬如宾,琴瑟和谐,成婚五年的光景了,静王硬是连个侍妾也不曾纳,美名传遍京中,更是多少深闺女儿家的梦中良人。
玉成看看跪在面前之人,鬓发如云,纤纤玉手,桃红色的衣领衬着修长洁白的脖颈,如凝脂般光洁,柔美的恍若三月的桃花,半晌才接过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放到桌上,道:“扶你家姑娘起来。”锦儿应声扶起慕夕,慕夕依旧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静静的覆着眼敛,玉成感到亘古的静谧,心中一跳,这样的女子不该在繁华俗世,更似那清泉边的一株绛珠仙草。
玉成倒也没有为难慕夕,请安过后,慕夕子回到了她的残红小筑。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慕夕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她凝视着那一行清雅俊秀的梅花楷体,这是出自女子之手,年久的墨迹有着淡淡的婉约,她想这一定是个寂寞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