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国，她的宫》余姗姗

2、第一章

　　献元十六年

　　梧桐树上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身着一袭绯红衣裙的凤兮躲过了外头哀戚悲切的哭叫声，一路步履细碎的踏入梧桐树前的大殿中。

　　在这殿台上一排排灵位都以玉雕为材，手工精细亦可看出雕塑者的独慧之处。正中央那块以小篆所书“护国大将军景如山之位”的字样，正出自当今皇上奚献帝御笔。

　　凤兮兮抿紧才妆点过朱色的唇，心下冷笑：父亲，您为何不听听这外头的哭灵声，究竟有几分真切？

　　红纱锦带，裙摆以上好的金线绢丝镶边，而下却以苍青色绣鞋为底，这一切本是她准备着家中庆典之时所穿。如今穿在父亲灵前，也算物尽其用。

　　微仰起头，凤兮眼中悲戚涩然，却不见半分惆怅：“昨是今非，父亲您若泉下有知，魂魄可曾归来？如今您又是否悔不当初？”

　　一道淡然不显波澜的声音答道：“老爷一生忠心为国，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此声正出自于凤兮身后殿门外的少妇口中。那人着素色单衣，梳着流霞髻，仅以青白玉簪为饰，而神情肃穆如冷霜，倒也不似才死了丈夫般凄然。

　　“死得其所？黄泉路上，却不知有多少死于他枪下之冤魂紧随其后。”凤兮双拳紧握，心中凄苦难抒，对这少妇硬是摆不出好脸色。

　　少妇恍若不在意，冷笑：“生为将军杀戮无数，死为鬼魂亦该承受其罪孽。”

　　凤兮笑不可仰，转身行来踏过门槛：“现大势已去，姨娘为何还不走，父亲生前赠你之物均为佳品，来日吃穿必是不愁的。”

　　“我生为景门之妾，死当为景门孤寡。”少妇说罢却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只留凤兮默默不语，倒未料到少妇倔强如此，不似其他姨娘各自奔逃，但也不愿承认这是重情重义。

　　说到护国公的灵位，还要从半年前说起，当时一直扰乱边境的蛮奴突现了一员猛将，用兵如神，诡计多端，枪法更是了得。自三月前，凤兮的大哥、三哥相继毙命于此人枪下，尸体被运回后，尚未来得及“白发人送黑发人”，其父景如山便又重披战甲赶赴边关。

　　他留下最后一丝慈爱的笑容，并以他厚实的手掌最后一次抚慰凤兮的发，而后傲气凛然的帅大军亲赴阵前，随风展现英姿的绛紫色披风，便是留给她的最后印象。京中百姓无一不传“不败将军”终将不败，奚朝铁骑凯旋指日可待。

　　此次出征为求尽快到达，景如山亲帅大军为数不多。按照前期部署，该是在两月前由虎啸营带紧追直上，给敌军来个瓮中捉鳖。

　　不想月余前，一名即将气结的将领被同样力竭的战马驼回，此人临终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军被困，快去援……援救……”话未说完他便咽了气。此消息传遍朝堂，究其为何援军迟迟未到，而使得不败之师被困于边境城内，据朝中大臣所说：“哎，我朝不败与虎啸本是水火不容啊。”

　　直到数日前边关来报，景如山与旗下仅存的五千铁骑，为了护住“殇塞”这一奚朝的军事要地，历尽所能，终于陨殁，奚献帝追封父亲为“护国大将军”。

　　算算时日，今儿个该是景如山被传在身首异处后，尸身被啃噬的第十五日了。想不到他戎马一生、匡扶社稷，秉着“不败将军”的尊号享尽荣宠。如今魂飞魄散了，其肉身却在敌军营五里外饱受日晒雨淋之虐、秃鹰啃噬之耻。

　　莫非奚朝当真无人无能冲杀过去，就算不能踏平蛮夷，却也无人可洗刷奚朝耻辱，将喂食秃鹰那不败之身夺回以正天威吗？

　　凤兮嘲讽的扯扯唇角：“或许朝中并非无能人——试问又有谁肯拼了自家性命，仅为了去夺回一具无头尸呢？”

　　一连十五日了，景如山昔日在朝中友朋无一人登门拜祭。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看来景门满门荣耀，也将随着顶梁柱的陨灭而尽毁了。满室清秋，院落大宅中，梧桐依旧，可景如山却连棺都入不得。

　　凤兮心中痛悲交加，面容却是讥讽间挂着嗤笑：“景门最后的男子也去了，去的轰烈，去的壮哉！留下一门孤寡……作何！”说罢，她右手往腰间一摸，瞬间抽出一物“噼噼啪啪”的挥洒起来。

　　落了满园的梧桐叶纷纷飞舞，雀跃着终有人可将它们唤醒，哀鸣着凤兮心中所伤。随着她利落矫健的动作，那皮鞭犹如灵蛇般窜动，所到之处皆留下斑斑白痕。

　　“啊！”

　　随着一声尖叫响起，凤兮顿时停下，回身看去正是二姐景宝芝。

　　“我说你个死丫头！父亲才去了你就反了是吧！”

　　顺着景宝芝的手看去，赫然一道鞭痕，渗着血渍，凤兮冷笑，对景宝芝起了不耐，心中生了恶意，便以鞭尾卷起地上的短剑，往景宝芝方向袭去，在她又一声急呼后将短剑摔的老远。

　　“若非你偷袭在先，又岂会被我鞭法所伤？”凤兮漠然的反问，见景宝芝似惊魂未定，颇觉快意，手中轻抚软鞭上的手柄，玩心未艾。

　　景门一门武将，自父亲受皇帝亲封“不败将军”之号，家中男男女女便更尚武。大哥、三哥均熟读兵法，习得一身武艺，并先后亲赴边关立下军功，受封少将军。而二姐景宝芝喜好剑术，凤兮则独爱鞭法，因它本是景如山生前亲授，每每只要她挥舞一段，景如山心中忧愁也会立时消散。而此时，凤兮在景如山去后数日又舞上一次以慰亡灵，可却伤了同为一脉的二姐。

　　“你！贱丫头！如今奚云启远在他处！父亲一去，你还有何靠山！待过几日，我同大娘说将你嫁与老头子，我看你还如何嚣张！”大声吼完，景宝芝又哼了一记，捡起短剑去了。

　　凤兮垂首蹙眉：“奚云启？怕是此人早将我忘记了。”景宝芝一提起，凤兮才觉竟有许久未想起此人，不禁自嘲原也是凉薄之人，脑中再难刻画此人半分样貌，便连身形胖瘦也无从拿捏，还不如记家中下人来得详熟。

　　待凤兮走出院落往房中行去的路上，却见总管景叔迎面而至：“四小姐你快去前院看看吧！老爷他……他……回来啦！”

　　凤兮先是僵住，未及细想已拔足狂奔。

　　景楼是景门中最佳观赏夕阳之处，凤兮还记得每逢日落父亲都会在那静坐片刻，随着落英缤纷，映着天际的那抹红似绯、似品、似银、似彤、似炎，不多会儿便或似樱桃、或似石榴、或似海棠，各种红颜变换间，也纷纷披散向院中的老梧桐。

　　那日，她也是一袭红纱披帛踏着诸红而来，飞扑进父亲的怀中。

　　“父亲，您看凤兮新制的衣裳！”

　　“父亲，今儿个公主送我锦绣旒钗，可配女儿？”

　　“父亲，三哥笑我泼悍，尤盛街边那扫地王二麻子的老娘！”

　　如今，红纱依旧，却是在晨曦中的橘色中迎向外院来人。

　　外院里，一干女眷，或面容悲伤、或容颜哀戚，除了景宝芝的羞涩与姨娘的寂然，就只有方赶到的凤兮一脸惊诧。

　　凤兮人未站稳，已大喝来人：“你手中何物！”

　　那人一身银白盔甲，斜系白披风，正是奚朝副将的装束。剑眉、星目，确是俊朗之人，可凤兮那双清澈泛着幽光的眼，却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手中的黑木盒子。

　　“夏允奉‘镇国公’之命特送回老将军。”清冷的话语才落，哀戚声瞬息充满外院，凤兮呆愣不动。

　　论说夏允，景门对此人并不陌生。他十五入军，随军牛刀小试，十六便以探子之命混入敌营，盗取机密。那一役，夏军大捷，夏允功不可没，被许厚赐。一直到三年前，夏允方弱冠，刚升虎啸营副将，恰逢景宝芝在游湖间与人争吵，不慎落入湖中，他便闻声营救，而后以“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婉拒了二姐答谢之意。

　　这事传进凤兮耳中，却只博得一记冷笑：“二姐素来颇识水性，怎会轻易溺水？”

　　不日，景宝芝巧言向大娘表了心意并央求做主，大娘特请恩人夏允前来一叙，话里话外透露出纳其为婿的意思，怎奈夏允直言拒道：“在下心中已有佳人，夫人美意，在下心领。”大娘听后怒极脸赤，一面骂此人虽为武将却不懂攀附将门高枝，一面与景宝芝说道：“你只管断了念想，此人断不可附！”自那以后，景门中再无人提及夏允。

　　现下，立于凤兮眼前的便是被大娘斥责“无妄小儿”，曾口出“法不阿贵”之言的夏允。

　　待管家接过黑盒子，夏允却望向凤兮，见她红衣裹身，广袖翩然，素颜雪肤，容比冷霜，趁着一院的白与黑，透着妖艳诡异。论说她是哀伤，倒更似不甘，女子之柔竟混着几分坚韧冷酷，矛盾的融洽，却也非故作强装般做作。

　　凤兮直直将此人看个彻底：“你是夏允？虎啸营夏允？”

　　夏允只觉那眸中幽明难辨，遂力持镇定的任她看个明白：“正是。”

　　凤兮却只是在想，夏允突然将父亲的头颅送回，那么那人……

　　为等夏允回神，凤兮已经越过他奔出大门。

　　景门外，她逆着光再度迎上那对深邃漆不见底的眸子。

　　那纯粹是出自一个男人的眼神。一个战功赫赫，功勋盖世，却被传嗜杀乖张的男人；一个连亡二妻，不好女色，却被传暴戾好虐的男人；一个本该带兵援助父亲，却迟迟未到的男人——镇国公，谈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