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忘华簪

1、全一章

　　一、
　　我和将军成亲那天，他掀了我的红盖头，喝完合卺酒，便匆匆挂帅出征了。
　　边关的战事紧急，他是这个王朝如今支撑下去的脊骨。压在他身上的重担，竟让他连成亲的时间都不能拥有。
　　我所有的难过和委屈都在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消弭不见，只剩下了浓浓的心疼，与无奈。
　　“等我回来。”
　　那双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手此刻温柔拍着我的背，他向我承诺道。
　　“好。”
　　我回答他，声音却微微颤抖。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坚毅的瞳孔中，饱含深情，倒映着我的身影。
　　他的眼里，满满当当都是我，我也是。
　　好像此刻，他不是那个身负国运的将军，他只是我的爱人。
　　二、
　　我和将军，我们是青梅竹马，他家就在我家隔壁，隔着一道墙便是了。
　　他小时候顽皮，总是喜欢爬上墙头，光明正大地偷看我。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
　　“你干嘛总是趴在那里盯着我看呀？”
　　“因为妹妹好看！”
　　他趴在那里对着我笑，阳光照在墙头，那张肉乎乎的脸笑得像我奶娘家养的那只大黄狗。
　　“傻狗，本小姐命令你不许看我！”，我哼了一声，冲他喊道。
　　他挠了挠头：“为什么呀？”
　　“你是不是傻呀，我娘亲跟我说了，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你懂不懂呀？”
　　他继续挠头：“不懂。”
　　“你！”，我气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以后娶你，对你负责，就不算男女授受不亲啦！”，他拍了拍脑袋，眼睛很亮很亮，仿佛他想出来的是什么绝世好点子。
　　我虽然年纪小，却也是知道羞的，通红了脸骂道：
　　“谁，谁要嫁你这个蠢狗了！”
　　“你呀，我明天就跟我娘说，我要跟你提亲。”
　　“你！你这个登徒子！我才不要嫁给你呢！你不要胡说！”
　　我又气又羞，急得眼泪都给憋出来了。
　　“诶诶诶你别哭呀，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家都是粗人，我不懂规矩冒犯了妹妹，妹妹不要哭了，我保证不说了！”，他见我眼里的泪光，一下子急了，着急着认错。
　　我见他态度良好，知错就改，才收住了眼泪，叉着腰冲他说：“以后不许偷看我，不许说冒犯本小姐的话，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原谅你这一次。”
　　“好好好，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口应下。
　　这时，不知是不是他耍流氓的报应，只听“扑通”一声，墙头的那颗滚圆的头便突然掉了下去。
　　墙的那边传来他的惨叫声。
　　“臭小子，谁让你又爬墙了！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紧接着是他爹暴躁如豹子的怒吼。
　　三、
　　第二天他爹便提着他的耳朵来向我道歉，看着在他爹手下乖乖听话的蠢样子，我不禁笑了起来。
　　“阿爹，你看妹妹笑了，说明她已经不生气了。”
　　他见我笑了，得意地对他的将军爹爹说。
　　只见他爹的大手掌“啪”地拍在他脑门上，他又是“哎呦”一声，委屈巴巴摸着发红的小脑门。
　　“还说，臭小子，好好跟你妹妹道歉。”
　　“爹你不要再打我头了，再打就变蠢了。”
　　“就你这榆木脑袋，还用我打，本来就蠢！不争气的小子！”
　　看着他们两父子打打闹闹的样子，我为着千金小姐的面子费了好大力气才忍着没有笑得满地打滚。
　　上头坐的夫人和老太太，满屋子的丫头都忍俊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那以后，我们两家便经常来往，他也不用总是爬墙了，直接走正门拜访来找我玩。或者是给我看说明新奇的玩意儿，或者是带我去踏青郊游，有好玩的有意思的，他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
　　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那种少男少女之间朦朦胧胧的情愫在各自的心间悄悄萌蘖。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来了。
　　我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天在院子的墙头上再次看到他。
　　四、
　　那天晚上，十六岁的他又一次爬上墙头，拿着酒壶对月独酌。
　　我本是在散步，一转头，便见着那熟悉的墙头，那个熟悉的人盯着我发呆。
　　“喂！”我冲他喊道。
　　“你为什么最近不理我了？”，我问他。
　　他许久没说话，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对不起。”，他似乎酝酿了很久才开口。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他。
　　“不是我不想来找你，而是不行。”
　　“为什么？”
　　“我爹说，我们两家走得太近，会让官家忌惮的。”
　　是了，我爹是做大官的，他爹是做将军的，这样的家族之间是不可能联姻的。
　　这样想着，我有点难过，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还来爬我家的墙做什么？”
　　他仰头痛饮一口酒，声音竟然在微微颤抖：“我明天就要和我父亲一起上战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走之前，我想再看你一眼。”
　　五、
　　那天之后很多年，我都没有再看见他。
　　没有人再来带我满京城乱跑，那道墙上也再也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人。
　　我经常会注意他们家的动向，听到下人们对他的称呼从“小公子”变成了“少将军”。
　　后来他爹的灵柩被从往边关送来，他又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将军”。
　　再过了几年，我及笄了，家中说亲的人越来越多，我却一直不曾应下。
　　我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我在等他。
　　我爹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他劝不动我，只能让我就这么耗着，只希望哪天我能真的死心。
　　我听说边关的战况紧急，还是没忍住给他写了信。
　　我想告诉他，我没有放弃，我一直在等他，我等他回来娶我。
　　然后他回来了，带着满身功勋与万民的景仰，也带着官家赐婚的圣旨，他终于能够打破那道墙，把我娶进门了。
　　尽管新婚之夜，边关战事再次告急，他只能匆匆奔赴战场。
　　我们这次，甚至都来不及好好道个别。
　　六、
　　这次的离别，比以往的都要久，边关局势摇摆不定，我在京城提心吊胆。
　　好多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睡，我一遍又一遍梦到他凯旋，平安归来的画面。但是这样的美梦，总是不长久，总是美梦变成噩梦，我从半夜惊醒。
　　我睡不着，坐在案前给他写信，却又不知道写什么。
　　我想念他，我不想他忘记远在京城还有一个我在想他，却也不想他太挂念我，在战场上分心。
　　我一遍又一遍做着我的梦，一遍又一遍惊醒。我划掉一封又一封的信，一遍又一遍重写。
　　我走过我们曾经去过的青草地，坐在熟悉的小池边，吃着一起吃过的零食，放一起放过的纸鸢，那些带着我们回忆的景色与事物，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一个男孩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便一直在等他。
　　七、
　　幸运的是，他这次还是回来了。
　　边关的大捷让金銮殿上的官家有了高枕无忧的底气，也让我的将军真正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大英雄。
　　他归来抱着我的时候，明明他是那么强壮、健硕，我却怕他会像水一样从我怀中溜走。
　　我这辈子最让我觉得开心的事就是能够遇见他，最让我忧虑的事就是怕再也见不到他。他虽然回来了，却没有松一口气。
　　我爹也越来越担心，我明白他们在担忧什么，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圣心难料啊……”，我某次偶然听到爹爹和他如此说。
　　当边关的求和书送来，随之而来的是那些丰厚的朝贡，他被叫去参加宫中的庆功宴。
　　临走的时候，我们坐在草地上，他摸着我的头，对我说：
　　“也不知道小时候爬上你家墙头遇见你，是幸运还是孽缘。”
　　“我不后悔，你知道的，我从未怨过你。”
　　他看着我，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都看完。
　　我送他出门，他的背影流转，从幼时的小男孩，到青葱少年，再到如今。
　　这一次，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他所忠之君的一杯鸩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