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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封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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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如果不去刻意地回想,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很好,宫廷之中这种透彻的消融曾经令我失落,也令我更懂珍惜。
午后,我在延嘉殿中闲坐,凝视着我手中一件特别的礼物,是陛下为我纂制好的第一部诗册,内里是他亲自为我甄选的五十六首诗作,封面有着陛下亲题:“翦桐集,婕妤徐氏,贞观十五年制”。
陛下说,集名源自他所写的“纫珮兰生径,舒圭叶翦桐”一诗。翦是新生之羽,桐是坚贞高雅之物,都和我的诗句气度相符。而如今又恰逢桐花漫天,春夏递嬗的时节。陛下还要我锤炼文采,笔耕不辍,当然也对自己的点石成金十分满意。
此集初抄十数册,除去赠嫔妃、王府之处共赏外,还供长安城中的几处学监存留,连宫中的藏书阁中都放置一册。我知道,这已不是后宫恩宠所能涵括。于此事上,陛下也并非仅是弥补,或是为了做一件曾答应我的事,更是用他宽大的胸襟,不畏俗流的眼光和魄力成就了我。
晋王听闻十分高兴,特意邀了兕子与我论道,在明丽馆好好庆祝了一番。他并未提及往事,只品评我的诗作,流露了不少羡慕钦佩之意。他的神色自然舒缓,看来也终于放了心。
我也特地亲手送至燕妃之处,在诗词一事上,后宫中只有她不是凡物。她也乐得赞许一番。她倒直白,只说不喜那些奉诏应和的诗篇,独中意我随手写玩的几首小诗。从她的眼中,我竟然看不到一丁点儿别的,也许她对后宫的恩宠得失已看得淡若云烟。
朝中亦有臣属曾当面谏言,说贞观以来,只有长孙皇后所作之《女则》能流传于宫府,只因《女则》辑录古今贤德妇人之事,相和礼体,教化万民。而《翦桐集》只为嫔妃应诏赏玩之作,毫无规训女德之意,不宜张扬。
这倒不难应对。只要细读诗作,都不用陛下出面,岑文本、上官仪等几位大人直陈其中诗道之妙,称大唐诗文,风雅之盛,理应包罗万象。何况《翦桐集》沉丽高朗,绝非寻常闺中小令,一来一去,就压住了反对之声。
我更是爱不释手,闲暇时候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感慨良多。细看我在诗中的过往,亦感念自己跟随陛下一路走来。他的一言一行,早已成为我心中的标尺。我的用词用字,所思所想,早已不自觉地嵌入了他的痕迹。
我也曾经有过担忧,如此下去,我还是不是曾经的我?但经历这些事后,我才发现,被他改变也好,为他收敛或是驯服也好,这已然就是真实的我。更何况,不止只有这些,还有他对我的开拓、雕琢和磨砺。
每当我想到这些,我便想更深地依偎在他身边,期待未来自己还会成为什么样子,还会有着怎样的丰盈和美好。我也会暂时忘记他是帝王,也从不会想到在他会在他的世界里用多少来与我相交。我承认,我迷恋这种感觉,从未意识到其中也许还隐藏着一个不好把握的边界。
那一日,我来到甘露殿中当值,刚刚为陛下将御案打理清楚,只见陛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我连忙上前行礼,笑着迎他,“陛下今日神清气爽,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今日群臣奏请封禅,朕有心允准,于明年东封泰山。你觉得怎么样?”陛下神采飞扬,洪钟一般的嗓音在殿中回响。
我听了,心中咯噔一下,想到封禅之事,帝王驾车千里,登泰山,览东极,虽是盛举,但只为歌颂功德,于国于民何宜?
我细观陛下眉目欣喜,虽然心中并不赞同,但也不敢驳他,毕竟对于任何一个明君贤主来说,封禅都是梦寐以求之事。陛下励精图治十几载,心中所愿如此,也并无不可。
于是,我浅浅一笑,顺着他说道,“陛下,封禅乃是历代帝王的盛举。陛下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明君,文治武功盖世,封禅亦是理所应当。”
“惠儿!你怎么也这般恭维起朕来了?朕一听就知道你说的不真。”陛下挑起眉毛,凝声问我,他平时少见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自然一下子就猜中我的态度。
我见状,不好知道他的心思,不敢造次,“陛下,如此大事,既事关陛下的当世功勋,又关陛下的千秋之名,臣妾不过是后宫一女子,怎么敢轻易置喙?自然是由陛下君臣决定,臣妾只待陛下诏令,再翘首以盼就是了。”
他瞅了瞅我,大概觉得这话才有几分妥当,笑着说,“可是今日早朝议论之时,却还是有人反对呢。”
我见他并无不悦,形容温和,就只当与我闲话。“臣妾虽然不懂,只记得,封禅之事,始于秦皇,后世能得封禅之幸者唯有汉武帝。陛下的功劳不亚于他们,如今国泰民安,贞观盛世,群臣奏请陛下封禅亦是情理中事。为何还会有人反对,理由又是什么呢?”
“朕拿给你看。”说着,他便取出今日魏征所上的奏表。我看完,更是深深地敬服起了魏征,看样子,陛下似乎还是遇到了一点阻力,但我又不好明说,心中暗笑,却忍不住被他察觉。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他瞪起眼睛,假作嗔怪地问我。
“臣妾哪有。臣妾是看魏右丞这份奏疏中的比喻,亏他怎么想的出来。一个人久久患病,因着良医,本已得治,自该调养。后来,这良医不知他骨瘦如柴,以为他好了,就让他背负米粮,日行百里。他自然承受不起,病可不又得加重了?如今比拟天下为病患,疾苦虽安,却未充实,陛下既为良医,自当开个更好的药方了。”
陛下听了,倒没有什么不悦,特意加重了语气,哼了一声,“这个魏征,人都老了,还出这么刁钻的比喻,亏你还笑得出来!你既然这么赞同他,也是反对封禅了?”
“臣妾可不敢。”我屈了屈膝,虽然是与他闲话,但我却还不敢在此事上直抒见解。
“不过,臣妾倒是记得。贞观六年,众臣也奏请陛下封禅,唯有魏右丞反对。陛下问他不欲封禅的理由,共有‘功未高、德未厚、国未安、夷未服、谷未封、祥瑞未知’之六问,魏右丞应答如流,气势不减,‘陛下虽有此六者,但突厥在北,边患不停,中原经历战火,百废待兴。劳动民力,又引蛮夷之人深入内地,实非良策,故而不宜封禅。
众臣以为魏征触犯圣颜,但陛下却接受了他的谏言,说道,‘若天下安定,百姓安乐,不封禅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秦始皇封禅,汉文帝不封禅,谁又能说汉文帝的功劳不及秦始皇呢?再说,要祭扫天地,又何必千里登上泰山,才能展示诚意呢?’所以罢去了封禅之奏。臣妾听到这个故事,实在是钦佩不已。比起神乎其神的封禅,臣妾倒是觉得这一番君臣对论实再难得,足见陛下品性之高洁贵重,贞观政风之宽厚通达,更能千古流芳呢。”
陛下听了微微颔首,“惠儿,你娓娓道来,记得不错啊!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朕也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如今再议封禅之事,陛下可是改变了原来的看法么?”
陛下并未再答,上下打量我片刻,说道,“惠儿,朕听得懂,你这是拐弯抹角地给朕进言呢。”
我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变化,但也琢磨不透,连忙赔罪道,“臣妾不敢,只是陛下问起,臣妾想到他年这桩事,所以谈论一二。陛下,臣妾是不是失言了……”
“那倒事没有,从前,长孙皇后也是这般劝谏朕的。”说完,陛下大手一挥,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放松下来。
“陛下……”
“好了。你的意思朕懂了。去,把贞观十四年里,朕让房玄龄、颜师古他们整理的封禅仪礼的典册给朕拿来,朕仔细瞧瞧。”
“是。”我见他神色收敛了起来,就不再敢多言语,告退之后,就到御书房去了。
待我回来时,宫人们已经掌灯。案几上还留着茶痕,可见刚有大臣来过与陛下商榷封禅之事。
陛下有些困倦之意,但见我前来,便立即命我将典册铺展开来。我刚要起身侍立一旁,可眼睛瞟过那典册的时候,却着实吃了一惊。
里面详细记载着封禅仪礼,繁文缛节,有几卷之多。而那字里行间,都是我难以想象的恢弘和神圣。
如何在泰山上修建圜坛、如何上土封,何处立碑、何处累石,坛有多高,石有多深,述录得明明白白。典仪所用的金玉器物、尺寸形态,皆有定规。图样纹理,清晰细腻。还有圣物如玉玺、玉碟、玉检,样样精雕细琢,十分贵重。更不用说一整套大典仪礼,祭祀、谒敬、赞飨、登封……还有一应郊庙礼乐,皆已安排妥当。
帝王受命于天,封禅是旷代盛典。的确,陛下配得上这一切,实在令人心驰神往。可若再仔细斟酌呢,修建祭坛,金玉重宝,器物华美,无不尽其奢。再算上千骑万乘,驾车东巡,一路行宫、驿馆,钱粮供奉。何况,还有文武百官、各国使节酋长同祭,礼仪之事事关国体,丝毫不敢怠慢。可见劳费太甚,于百姓哪能有半点用处?
我瞧瞧地体察陛下的神情,他一面细细读着典册,一面不自觉地露出笑意。他时而眺望,时而深思,似乎已然身临其境。他的确兴奋,期待,近乎让他周身都唤起了年轻的活力。
他忽地抬头,看我,却看我也正看着他。我看到的,是一种更加自信和坚定的目光,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再会阻碍他。他可以在此刻气势昂扬地下诏,那威仪足以让所有反对的人臣服。
但他却突然回过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抚着我的肩膀,说道,“惠儿,你的劝谏都对,但不瞒你说,朕的心中的确想要封禅。如今国泰民安,朕也正值壮年,若再不封禅,恐垂垂老矣。”
那神情,竟然不像一个君王,宛若一个渴望被母亲允许一时放纵的孩子。
我一时全然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陛下……陛下哪有,只是……”
“群臣面前,朕必得克制自己。但朕见了你,就是想要直抒胸臆。惠儿,你能理解朕的。对不对?”他投我以信任的目光,似乎想要一份一样的肯定。
我理解,甚至有些心疼他。我也想到,此番应该是遂他心愿才对。他身为帝王,却一生克制,若这也算得上是放纵任性的话,他总算可以在自己亲手打造的贞观盛世里自由一次。我再有劝谏,怎么还能说得出口呢?此刻他留我在身边,又说得如此真切,想听到的也决然不是这些。
“陛下,惠儿不曾想到这一层,实在是……”
陛下似乎正在等着听我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我话音未落,却听得内侍禀报萧婕妤来见。我知道陛下今日召了萧婕妤侍寝,但时候还早,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陛下让她进来,又若无其事地看我一眼。我亦恢复了伺候笔墨时恭敬的姿态。只见萧婕妤容色华美,钗环摇曳,翩翩入殿。不知怎么的,她这番打扮,让我想起刚才所见封禅典册之中所描绘的繁盛景象,竟然融为一体,十分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