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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真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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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暑时节,阴阴夏木,行宫中总是格外安静。我在窗下习字,窗外蝉鸣声起,我抬头活动一下有些酸疼的脖颈,眺望远处。
今日我无需当值,陛下曾提起邀我同去九成宫的饮墨轩中品帖。但都这个时辰了,陛下仍然在正殿之中理政。
方才我遣了青玉去给兕子送些新制的汤羹,这孩子,大热天的,却是半点寒凉也沾不得。丹云侍立一旁,刚刚细心地点上一支松香,一下子,空荡荡的宫殿宛若文人雅士的书房。
其实,这些年,我又怎能不用心临摹陛下的书法呢?延嘉殿中那一尺多厚的纸张,都是我闲暇时的习练。虽不至于以此来求盛宠,但寄托相思之意总是有的。毕竟,我也不是时时得以见君王。
只是陛下御笔,也不是人人都有。所以即使寄托情思,亦有不小的分别。燕妃一向擅书,又身居妃位,不过也只有三四幅御诗。
郑修仪一手好字,习王右军最是用心。她宫中笔墨纸砚用度极多,有时连按季赏赐的胭脂水粉,都用来换了笔墨。但就算如此,她也只得两幅陛下的小字,还是她之前拔得了献诗的头筹赢得的。
韦贵妃之女临川公主,前年出降突厥贵族,原是有些委屈。陛下特赐御笔一幅,取邦交友好之意,做陪嫁之补充,一时也传为美谈。
其它御妻、宫女,若想学陛下的御笔,一是只能求了宫中宠妃,观摩一二;二是宫城之中有几处陛下御笔亲书的匾额、御碑,无人之时,悄悄拓了去,勤加习练。只是字迹甚少,若没有些天赋,实在很难学得出来。所以后宫中虽然习字成风,但却鲜有人能成大器。
从前陛下也未曾赐我什么御笔,但我的临摹全靠记忆。我在甘露殿当值,多见陛下的御批、敕书、或是墨宝,字的意蕴风骨片刻之间就能映入我的脑海。及至夜晚或闲暇,便在宫里锤炼笔体,再当值时寻了机会比对。如此反复,竟然也有些样子。兕子那里倒是有不少陛下的御笔,她也乐得与我分享一二。
我拿起今日写的这幅字,在手里端详,和丹云感叹,“哎,还是差些。形似不少,难得其神啊。我虽能懂陛下用笔的深意,但自幼习小楷日久,这行书是刚刚练了起来,的确有些难啊。”
丹云谦恭地陪我说话,“婕妤又不用习书登第,何须事事都完美?既不以此求得盛宠,能与陛下谈论,又让陛下一点一点栽培起来,不是更有意趣嘛。”
“这话倒不错。只是这习字不比政事。治国之事,陛下海纳百川。这书法如同爱物,陛下笃爱二王,怕是不肯通融的。所以这行书,还得再练。”
“婕妤如此聪慧,再不难的。”丹云陪笑着。这几日雨多,天气潮热,她的足疾又犯。我见青玉已经回来,便遣了她下去歇着。丹云谢我,又叮嘱了青玉务要服侍妥当。
过了一会儿,陛下遣了内侍官传我到饮墨轩去。虽迟了些,但陛下未曾失约,我心中很是喜欢,连忙唤青玉为我打点妆容。前日新贡了不少轻薄色正的纱织,份例之外,陛下又命尚服局为我多裁了两件。我便选了喜欢的天水碧色襦裙,配上镂空金雕的莲叶发簪。
饮墨轩是九成宫的一处书阁,藏着不少古籍。我入殿之时,看到陛下正在其中端坐,手中捧着一卷字帖,全神贯注。
“臣妾拜见陛下。”我向陛下行礼,他虽未抬头,眼角却藏着笑。
“来了。过来,同朕一起看看这幅字。”他径直地招呼我,眼睛却不舍得离开那帖子片刻。
“是”我连忙上前,来到陛下身侧,看到他手中的字帖时,也全然吃了一惊。“陛下!这是王羲之《乐毅论》的真迹?”
陛下终于肯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惠儿,你果然识得。不错!这就是《乐毅论》。”
“陛下,如此珍贵的名帖,听说早已流散,陛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朕自幼酷爱王羲之的书法,即位以来派人于民间搜访王之字帖、手书、碑刻,已得行书二百九十余张,草书两千余纸,编纂成百余卷。但有两贴却不曾得到。一是举世无双的《兰亭序》,至今不知所踪。朕明察暗访已有数年,必定要得到它。再有就是这《乐毅论》了。你看,这可是王右军为数不多的正楷,稀世珍宝啊。”
我少见陛下论及诗书器物之时眼里散发着如此兴奋而赞赏的光亮,他是真正的行家。他那专注的神情,我看了不觉得满是笑意,“《乐毅论》乃三国时魏国夏侯玄所写,论战国名将乐毅之兵法战策。王羲之以小楷细书此文,赠予其子王献之。臣妾仿佛记得,梁武帝萧衍也精于书艺,曾经盛赞此贴,听说摆在案几上临摹许久,都忘了时辰呢。”
“你说得不错啊。朕何尝不是?王羲之擅行草,朕临摹多年,得其精要。而正楷之书却是不多。这《乐毅论》通篇心正气和,笔力独到。不偏不倚,古秀意深。昨日朕得到此贴,直到今日都还在朕的手上,阅玩良久,确实爱重。”他一面与我说话,一面仍然不住地让目光掠过字帖之上。
“陛下精于书道,自然不会看错。臣妾听闻,此贴在流传中仿佛有些疑惑,梁朝陶弘景就认为此贴似为摹本,真迹已不存,陛下又是如何笃定的?”
“朕也知此事,《乐毅论》久在民间,几经流散,能回到宫中实在不易。这不,昨日朕令褚遂良、冯承素等数位当世书家齐聚九成宫,与朕一同检校鉴定,十分仔细,又与史书记载比对数番,实属真迹。朕令褚遂良编订王羲之《右军书目》,这篇当为王氏正书第一。”
我听了,双手不自觉地拢在胸前,叹道,“这自然是万无一失。臣妾何其有幸,在陛下这里就先睹为快。这名家真迹,真是令人爱不释手,废寝忘食也不为过呢。”
“说得是啊。王羲之的书法,尽善尽美,天下第一。朕习书王字多年,至今还记得当年搜访到他第一篇行楷之时的激动呢。那还是朕初出茅庐,解隋炀帝雁门之围的时候。”
“那时陛下只有十六岁。这些年过去,陛下君临天下,修齐庶政,心胸气度都不一样,却仍然一直勤于书学,从未间断,造诣愈发炉火纯青,实在非凡人所能及。”
他又见我眼中闪着那清澈又真诚的崇拜,心中自是喜欢,“经你这么一说,朕倒丝毫不必谦虚了。朕对王字心摩手追,承其笔意,多年不倦,又与当世书家切磋,还是颇有心得的。”
“相反的,臣妾临摹陛下,就还差得远呢。”我看他那得意的神情,自然放松下来,想到刚才自己临摹不佳的困扰,便脱口而出。
“哦?那一日说你也临摹朕的字,朕倒好奇,朕从未赐过你御笔,你如何临摹呢?”这话题倒是引起了陛下的兴趣,他的目光暂时离开了字帖,转移到我的身上。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陛下……臣妾……臣妾就如陛下刚才所说,重在心摩,凡是能见陛下敕书御笔的时候便用心记忆,悉心揣摩,无人之处再勤于习练。也许正是没有得陛下赏赐御笔的缘故吧,这字自然习得慢,至今也未成呢。”
“那你怎么从不向朕讨这个赏赐。你若开口,朕还能不答应吗?”他微笑着看我,看似不解,甚至有些嗔怪,但不知为何,我却感觉到了其中充满兴味,甚至情趣。
“陛下……陛下从前收藏的王氏帖,常命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等临摹,钦定佳作,而后择了年节赏赐重臣,尚不多见。何况陛下御笔?只有荣宠至极的勋贵、嫔妃才能得到,臣妾于国无功,也不愿太过耀目,所以不敢凭空就求了赏赐。好在晋阳公主待臣妾极好,在她那,臣妾也是看到不少……”
我徐徐地向他解释,都是发自真心。我虽得陛下真心相待与宠爱,但我却明白此间的君臣之分,偶尔轻巧玩笑一下会有,但却从不轻易敢逾越规矩。何况,我知道他不喜轻浮骄纵之人,必得懂得节制,才能长久。
陛下听了心中愉悦,大手一挥,倒豪气地说,“这有什么?朕昨日已命褚遂良、冯承素二人临摹《乐毅论》,等立秋节气之时,赐给重臣。这几日朕就亲自临摩一篇赏赐于你,不就有了?”
我心中欢喜,又是满脸笑意,明知此事不妥,仍然恨不得就此承应,再好好的谢恩。但我还是忍住了,挽起陛下的衣袖,轻声说道,“陛下,这《乐毅论》本就珍贵,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是难得一见。臣妾不仅同陛下一处品评良久,陛下还亲赐御笔墨宝,众人若是知道,岂不是会抱怨陛下太偏心了嘛。”
陛下一想,此事的确也有些轻率之处。若如此轻易的赏赐,不用说后宫,连前朝大臣都该有所抱怨了,“这倒也是。朕的墨宝,连寻常的亲王、公主也都是没有的。惠儿,你能如此明白事理,不因自己的喜好偏私而纵着朕的脾气,真是难得。”
我听着陛下的赞许,知道此举定合他心意,只是就此无缘陛下的墨宝,我的神情也不无落寞和沮丧。“臣妾自然一切都以陛下为重,所以臣妾不敢向陛下讨赏。好在臣妾平常多侍奉陛下习字,也能偷学一二了。”
陛下拉过我的手,我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些。“惠儿,你自幼习正楷,不善行草,临摹朕的字是有些吃力。这《乐毅论》最适合你。你这般有灵气,若习此帖,说不定能成大器呢。”陛下突然话锋一转,好像比我还要觉得遗憾。
“诶,再过些日子就到立秋了,回长安前,朕照例在九成宫摆宴。到时候,朕出个献诗唱和的题目,就以朕临摹的《乐毅论》为奖赏。你擅长诗赋,自然拔得头筹,那朕的御笔不就归你了?这样又自然,又体面。好不好?”
这倒是个极好的法子,我当然赞成,于是连忙屈身下去,笑着说,“嗯!这便再无不妥了。臣妾先谢过陛下!”
他笑着轻拍我的手臂。我看着他那认真样子,真是十分惜才。好像若我因这世故、争宠之类而不能得以雕琢成器,绽放光芒,他就会感到更加可惜和难过。
“想什么呢?”
“臣妾在想,臣妾不过一个后宫女子,陛下却能如伯乐、如严师、如良匠,让臣妾得以勤学,不使才华埋没于宫廷。朝中官吏、名流贤达、天下学子,能生在贞观一朝,得遇明主,人尽其才,实在是三生有幸。”
他听了,抬手从我额发间轻轻地抚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凝望着他那深邃而透彻的眼睛,仿佛自己的一切早已被他紧紧地吸附,只剩不住地赞叹。他有如山峰大海,日月朗星,此刻却也不由自主地靠近我,又渐渐握紧我的手,没有保留地传递给我他心中的温度和感觉,“朕说过,朕愿意这么做。再说,能得惠儿陪伴,朕也感到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