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深流 ...
-
那日的宫宴持续了很久。陛下龙颜大悦,赐给阴妃好多礼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镶金马靴,看那繁复的绣工,昂贵的金线,实在是上品。萧依依等人也得了不少赏赐。掌灯时分,陛下自是留阴妃侍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已是许久未召过宫中品秩尊贵的四妃了。
我随众人叩拜陛下,起身告退,并未有什么特别。我心中惦记着丹云,连忙回去照看她。她昏睡着,脸色惨白,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果然,这疼痛随着时间能够缓解一二,能忍住,此刻大概已不是最痛的时候。
我回到房中,周遭立即安静下来,我卸下衣妆,才独自思量起太子今日对我说的话。他要我在立冬那一日,无论如何带陛下去到魏王府中。我问及缘由,他说只为让李泰“原形毕露,等待父皇问罪。”
我的惊异可想而知。原来他们兄弟之间的嫌隙已然如此之深。那么,上次阿史那结社率在行刺之后的指认,是不是也是真的呢?我不敢往下想了。如果已然如此,那么未来摆在这座宫廷以后的路,又该是什么?
一夜无话。第二日,丹云已经能站起身来,是因为太子昨日派人送来一点解药。还远远不能治愈,她每走一步,仍然有入骨的疼痛。
我照例入两仪殿当值,先听得兵部奏报高昌国大捷的喜讯,但陛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得御史台的大臣们群情激昂,弹劾这场战役的主帅——侯君集。
原来侯君集在破城之日任由兵士烧杀抢掠,盗取高昌府库中的珍宝,还放走囚犯,私自流徙贫民。虽有大功,但如此种种,款款都是大罪。
御史大夫萧瑀奏道,“陛下,侯君集虽有战功,但一向目中无人,竟然无视军令律法,不顾苍天有好生之德,不顾陛下一贯爱民如子,烧毁城池,纵兵为祸,辱及百姓,臣以为不可饶恕。”
又一位虎背熊腰的武将出来为侯君集说话,“陛下,高昌国乃苦寒之地,用兵艰难。若不许诺士兵可以在战胜之后抢掠财物,何以鼓舞士气?侯君集率军一路顶风冒雪,几次险些丧命。此举虽有不妥,但陛下应当念其大功,从宽处置才是。”此人名张亮,亦是陛下在秦王府时的家臣。
魏征为人一向公正,自然不同意这话,于是直言道,“这话我不赞同。难道古之名将,都是靠这个鼓舞士气?就算这样,虽然攻下了城池,但失去了民心,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
……
陛下端坐高位,一直未曾言语,听着群臣各执一词,都很在理,想来难掩心中郁闷。等到众人说得差不多,有待陛下圣断的时候,他才从御案之后起身,踱起步来。
“高昌国之战,一举得胜,功不可没。高昌各部既已归顺我朝,朕准备设安西都护府,总揽政务。朝廷抚慰边疆的钱粮要立即起运。民部负责核实当地人口,若有民众想要回归中土,务必妥善安排。高昌国府库宗庙中的典籍法册,按例清点、就在当地封存,不得有误。此外,对高昌国宗室,除国王麹智盛外,一律优待……”
条条政令,条理清晰,随即经中书省拟诏,颁行全国。唯有对侯君集的事,陛下皱了皱眉头,并未发话。
“陛下,那侯君集……”萧瑀是三朝老臣,头发花白,总是倚老卖老,见陛下未曾吐口,便紧盯一句。
陛下抬起手臂,未等他说完,便高声说道,“侯君集是兵部尚书,功勋卓著,此事事关重大,容朕仔细查明再议。”
众臣只好退下。等人都散了,陛下摇了摇头。我见他左右难受,便上前一跪,为他在太阳穴上按道起来。他并未吱声,只轻轻地闭上眼。
这件事想来让陛下有些犯难,他连午膳都毫无胃口,只简单进了些,剩下的都赏给宫人。
午后,陛下单独唤了长孙无忌入殿,想要问个清楚。陛下让我退下,我便退到珠帘之后,但他们的话仍然能够飘进我的耳里。
“辅机,侯君集的事,御史台奏报的可都是真的?你细细查过了吗?”
“陛下,御史台上弹劾君王,下监察百官,此等大事,绝不敢造次。臣也派人查明,高昌国如今一片狼烟,百姓先遭战火,又遭抢掠,怨声载道。侯君集听闻,还从重处罚了他们,流徙千里。如今怕是要过上好久,才能恢复生产。”
陛下满脸无奈,“朕早就说过,前番讨伐吐谷浑,有李靖节制他还好。如今他做兵部尚书,又任行军大总管,独当一面,又加上那个骄纵的性子……这战功多了,就看不上了,想要闹出别的花样。”
“陛下说的不错。除此之外,这次,的确还有些别的。”
“别的?还有什么?”陛下挑起眉毛,一脸惊讶。
“侯君集私自留下了高昌国国王麹文泰下葬时的印玺、宝弓,价值连城。这本就逾了祖制礼法,而私藏印玺,陛下,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此外,还侯君集将高昌府库珍宝中的珍品,悄悄运往长安,听说是要敬献给……”
“什么人?”
“魏王。”
“泰儿?这又是为什么。他们从前并无往来啊。”
“陛下还记得前几个月,魏王献《括地志》,侯君集就是按照魏王新发现的那条小路行军,才能一路席卷高昌,势如破竹。此后,臣听安排在前线的心腹将官奏报,侯君集对魏王赞赏有加。”
“此事,魏王的确有功,朕也要加封赏。但侯君集赞赏是赞赏,私献这么多珍宝,是何用意啊?”
“这……臣便不敢猜测了。”
“但泰儿也没有上奏啊?无论如何,他一向都遵守礼数,也不好这些珍宝。如今却也都收下了?”
“这臣还不敢断言。不过,侯君集若刻意笼络皇子,倒不能不令人生疑啊。”
陛下不动声色,“辅机啊,承乾和泰儿,都是你嫡亲的外甥,你倒说说,他们俩,你更偏爱谁呢。”
“这……陛下,太子和魏王,都是皇后所生,臣都一样看待,不敢有亲疏。再说,他们都得陛下的教导,一样出众的。”
“你呀,既是朕的亲戚,却连说两句真话也不肯。”
长孙无忌模样倒还憨厚,但那骨子里的精明却是掩藏不住。他笑了一笑,“其实,臣的心思是和陛下一样的。打小看着他们长大,陛下还能不知道臣?只是这舅父和父亲,那还是不一样的。”
“你说的是啊。只是这些孩子们,也都开始在朕的面前耍起花招了。你说说,朕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还不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嘛。”长孙无忌意味深藏的笑着。
“那就,再等等。”陛下的眉宇间也露出一些令人猜不透的神情。
长孙无忌退下后,陛下不动声色,只传旨要去淑妃的宫里闲坐。我屈膝恭送的时候,他看着我道,“怎么这两日脸色不好,可是累着了么?”
“没,没有。”我低下头,轻声地推脱着。
“朕知道你不好骑射,那下次,朕不折腾你就是。”陛下握着我的手,和蔼地说道。
“不,不是的。臣妾知道陛下是特意安排的,怕臣妾待着无趣。臣妾还要谢陛下呢。”只是臣妾自幼就不善骑射,心里也想着有空能学,才能更好地陪伴陛下。”
“那倒不必。朕是想时时都能见你,不然,总觉少了些什么。若因这个心思,再给你增加些负担,岂不是朕的不是。再说,人无完人,不必事事都完美。”他很温和地说着,像是哄我,又像给我讲明道理。我听了心里萌生一股暖意,感觉自己的脸也微红了起来。
“好了,朕走了,你今日便回去歇息吧。”
“是。恭送陛下。”我微笑着屈膝。
“丹云怎么两日没见,她如今也这般惫懒了么?”陛下本已走出几步,又回头来问了一句。
“没……她染了风寒,臣妾允她休息几日。”
“既如此,再选个得力的宫人过去吧。”陛下吩咐王德。这难道就要打发了丹云么?我连忙说道,“陛下,不必……想来丹云已经大好,明日就能跟随臣妾前来了,陛下不必挂心此等小事。”
“也好。”陛下的目光轻轻扫过我和王德,抬腿走出了甘露殿。我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
秋天深了。回宫的路上,落叶不停地飘在我的脚边,这宫城披上了一层金黄,美轮美奂。我本来非常喜爱这样的天色,但如今我心中却只在盘算着距离立冬还有多少时候。
“徐才人。”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却是阴妃。
“阴妃娘娘。”我客气地向她行礼。她今日换下胡服,又恢复了寻常宫妃贵妇的打扮。
“走,到我宫里坐坐可好?”她笑着邀我,我自然难以拒绝,便跟她一同前去紫微殿中。
“娘娘那日的骑射,惊艳四座,臣妾不能想象,娘娘平日里这般温和,猎场却能有那般飒爽的气质。”她遣了侍女去上茶,我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话,便先由衷地赞美她。
“年轻的时候,府中宫中人多,有一技傍身,只为侍奉陛下而已,都是寻常。”
“陛下最善于狩猎,能得陛下青眼实属不易。听说数年间,后宫竟是无人能及,可见娘娘技艺之高妙。”
“我的狩猎,你的诗赋,萧美人的乐舞,郑修仪的飞白……你细细想来,又什么区分呢。”
“娘娘说得是。”我低下头来,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虽然有些消极,但却也不失有理。宫中嫔妃各有所长,无非都是为了在合适的时候能服侍得益,令圣心愉悦罢了。
她看出我的沮丧,连忙改口说道,“你还年轻,又得陛下宠爱,自然不这么想。而我却不同了。”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们不说这个了,对了,这是佑儿特意从齐州捎来的蜜饯,用的是山桃。味道很好。”她说着,便给我递了一块儿。
我一看,是山桃果肉,用模子压成山桃花的样子,再糖渍风干而成的。“做得这么精巧,味道也好。齐王殿下真是有心了。”
“你若喜欢,就带些去。”我想到丹云还在疼痛,吃些甜的东西应该不错,就答应了下来,“那,臣妾谢过娘娘。”
“齐王殿下一直在外,可常来家书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想来谈及李佑总不会错。
“有些日子没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整日里在忙些什么。”她似乎露出些埋怨,又不好意思起来,“他呀,连个信也是写不好的,都靠我那弟弟代笔。这不,上一封还提到他,几个月前邀了韩王四处狩猎。”
“人生在世,若能自在自得,也是好事。”我想到上次在书阁见到李佑那顽劣的样子,又见阴妃为他挠头。如此锦衣玉食,肆意挥洒,也许是另一种人生吧,倒也真心感叹一句。
……就这样你来我往的闲话,过了些时候,我便起身告辞。
只觉阴妃每次都是这般欲言又止。她刚刚侍寝过,有什么事大可直接问明陛下,也不用再从我这打听些什么。我近日也一直都深陷在太子和魏王之间,似乎并未听说过李佑与此有着什么瓜葛。我倒真心希望李佑是个不成器的富贵王爷,任性又洒脱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