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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玄机(中) ...

  •   这件事的确意味着圣心。连我也能够感觉到更多的人开始倾向于魏王。虽然有支持太子的房玄龄、魏征等人的极力谏阻,但陛下迟迟不曾回应,倒让更多观望的人浮出水面,变得明朗起来。
      那一日,我未再入太极宫,只是听说淑妃也从旁劝谏,帮着太子与陛下说项一番。原来
      李恪与李泰一向不和,对大哥承乾倒还友善,故而不愿在此事上任由李泰生风。听说陛下倒是觉得难得,褒奖淑妃与李恪在这件事上未有偏私,明理大度。但也并未下明诏终止此事。
      我也听说有与李泰交好的嫔妃,找机会向陛下进言,赞其德行,又以体贴圣躬为名,盼李泰早日迁居武德殿中……
      我只感觉陛下的态度实在难以琢磨,亦未曾再多言过。只是多问丹云一些从前的往事,听来也有不少慨叹。撞见李泰那可疑的行径后,这件事上,我倒也希望能够帮到太子。
      几日间,此事似乎有了定局。无论朝臣、嫔妃如何劝阻,仍似乎然没有阻碍陛下的心意。我来往之间,路过已经在悄然整修的武德殿,质朴贵重,不似那日魏王府中的风格。
      若陛下执意如此,倒也罢了。但那一日我当值,却眼看陛下眉宇之间的神色比那日还见沉重。
      正是秋日,天气正好,我为陛下换上新贡的秋茶,色泽浓郁,味道甘醇。陛下见到我,倒还露出了些许笑容。
      那一日他并未忙于更多朝务,却遣了王德去武德殿查看修缮的进度,又在案几之上把玩一块祥云雕龙的圆玉,还不时凝神,倒是有些少见。
      “陛下今日常看这枚玉佩,可有什么不同吗?”我察言观色,看他放轻松了些,便轻声询问。
      “古人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于玉比德’,做人当此般贵重,表里如一。朕若得闲,便也时常如此反省。”陛下抬眼看着我,说得不动声色。
      我点了点头,“陛下说的极是,《管子》有云,‘玉有九德,仁、智、义、品节、纯洁、勇、诚实、宽容、条理’,臣妾也是喜欢得很,只愿自身亦能以此而修德。”
      “是啊。若人人都能如此,品行端正,内外兼修,严于律己,这大唐的千秋万代,朕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陛下顺手将那玉佩放在案几之上,叹了口气。
      我悄然看到玉佩的雕琢之上,写着“武德二年”的落款,心中默默合计,这是太子的出生之年。想来陛下心中还是很疼爱太子的。
      “臣妾读《女则》,文德皇后十分喜爱白玉之贵重精神,九德之外,又加上温润,忠贞、静淑三者,规训女子之身心。臣妾亦时时如此要求自己,不敢有半点懈怠。只是皇后珠玉在前,任凭臣妾如何努力,也实在难及。”
      陛下听了,眼中增添几分和蔼的颜色。“惠儿,朕知道你要和朕说些什么。朕懂得你的意思,也晓得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想还承乾一个人情。”
      “陛下……”我一听,原来自己的心思早已被他看透。我觉得自己心有偏私,还又刚说完什么玉有九德,实在难堪得很,便向他一跪,脸色立即绯红了起来。
      “臣妾……臣妾实在不该如此的。陛下恕罪。”
      “这宫中之人,什么人,什么心思,朕还是知道的。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再说,你也只是和朕闲话,朕愿意你在身旁,那些话也从不避讳着你,是不是?”
      “是……只是臣妾有时亦难明圣意,不知道如何应答更好……也是忐忑得很。”
      “朕愿意慢慢讲给你听。朕虽然贵为皇帝,但也是人,也想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人。如这白玉一般,纯净,善良,有见识,能陪伴朕,理解朕。”
      我愣住了,眼里竟霎那间含了泪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中和唇边的真诚毫不敷衍,已让我有着无以复加的感动。我不知道,或者说是不敢想,他已然把我引为那个可以陪在他身边的人。
      “陛下,惠儿愿做那个人。其实,在惠儿心中,一直都想做那个人。很怕自己不够好,做不好,又怕那些女子的情思扰了心性,或是哪里又不能令陛下逾越。……若……若陛下如此信任惠儿,惠儿万死不辞的。”
      我说完,便又开始恨着自己,知道自己说得有些乱,但此时我只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想向他更深的表白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得更好,甚至都不能令自己满意。而且,我第一次未用臣妾称呼,但我刚才却毫无察觉。
      “好了,朕明白,你放宽心就好。再说,陪伴朕,也没那么危险。”他一把拉起我来,“快起来吧。朕又不是神佛,不用动不动就跪。”
      我看他面色仍然温暖,便拭干了眼泪,起身陪坐在他的旁边。我想起丹云那天讲过的往事,竟然有些理解太子,一时出神,便不自觉地拨弄起自己的披帛来。
      “在想什么?”陛下很快察觉了,转而问我。
      “臣妾……臣妾在想。刚才的话臣妾没说好。本来……本来应该更好才是,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才气不够的缘故,也许是陛下实在太过完美……而这……不知是不是太子殿下也曾经有过的心情呢。”
      我轻声回话。几句话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倚仗不过是一个女子,君威在上,心中难免胆怯。我也似乎一下子感觉到了太子承受的压力,突然涌起更多地不忍。也许对于强者,这不算什么。但若资质寻常些,每一次,都如炼狱一般难过。
      陛下听了,自然觉得有理,“你这么说倒也不错。朕能理解你,当然也能理解太子的。毕竟是朕嫡亲的长子。他母亲生他那年,我正在领军与西秦对峙,日久不得归家。那次战事又不顺利,只有承乾出生的消息能令我宽慰些。这玉原有两块,是我找了好久才得的珍宝,送给他们母子的。”
      “原来如此。那陛下也能宽容太子如今的焦急和不安了?”
      “朕原想以此为戒,让李泰给他个警醒,好釜底抽薪,督促他改头换面,不要再沉迷于那些荒唐的玩意。但是……惠儿,你都能看出的,朕难道能看不出?只是要过些时日,也好让沉在湖底的鱼浮出水面罢了。咱们心中也都有能有个数。”
      我恍然大悟,“原来陛下早就洞若观火,心中已有明断了。陛下真真厉害。这等智慧,惠儿真是好生崇拜。怪不得……”
      “好了好了。你不是一直想还承乾一个人情么。朕来教你。你把这玉佩临摹下来,找个可靠的人送到东宫去。承乾见了,就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要小心些,不要被人察觉。”
      “嗯。谢陛下指点!”我听了,觉得心中一阵轻松。在我看来如此复杂的事,陛下只需三言两语,就理得如此清楚明白。
      我便在案几之前细细描绘起来。不出几笔,便勾勒成形,正要离去。陛下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道,“以后,你心里总是没有负担了。要更公允无私地看待这些事情,懂吗?”
      “是,臣妾遵旨。”我笑着回应他。
      “去吧。”他也微笑的看我。此事之外,殿中的空气好像凝结了更多令我留恋的东西,我两次回头,好想时时刻刻陪伴在他的身边。他亦目送我离去,不知道我能不能也有这般令人轻松的力量。无论什么方式,哪怕只能承载他心中的一点点小小的负荷,我也心甘情愿。
      丹云帮我将这临摹的玉佩送至东宫,听说太子也是满意,带话叫我放心。我原以为一切已然落定,陛下最终还是向着太子,不再坚持让李泰迁居武德殿。
      但这是宫廷,一切都不是绝对。出乎我意料的事,还在悄悄地发生着。
      隔日,我再去书房当值,才刚站定不久,便听太子前来觐见陛下。
      陛下搁下手中的笔,吩咐唤太子入殿。片刻,太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陛下看到太子这副样子,竟微微地闭了闭眼睛,把头偏向一侧。
      这是怎么回事?我见过太子多次,他从不是这般模样。按照常理,他今日应当以“舐犊情深”为由,向陛下陈情,表一番决心之后,这事也就过去了。
      太子眉宇之间,似乎隐藏着一股特殊的气息。他行礼过后,就站定在堂下,望着陛下。父子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太子才缓缓开口。但殿中已然被拱出了紧张的气息,我甚至闻到一丝剑拔弩张的味道。
      “父皇,儿臣足疾复发,御医叮嘱儿臣要修养些时日,不然这病根儿断然难以好全。这些日子不能参加朝会,还望父皇见谅。”
      陛下似乎心平气和,但我已然看到他的胸膛上费力的忍下一口气,“这是自然,你好生休息便可。朝堂之事,东宫政务,自有各级官员主理,不差这些日子。”
      “谢父皇。若四弟能替儿臣切近侍奉父皇,这些日子,儿臣也可放心了。”
      “朕知道你的孝心,泰儿也有他的事要忙,不必费事。”
      “那,儿臣先告退了。”太子瘸着腿行下礼去,看样子有着不小的疼痛。陛下一挥手,殿中侍立的宫人连忙上前,想要搀扶着他。太子却一下子推开宫人,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这一切实在太出乎意料。我还来不及去琢磨太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哗啦一声,陛下将案几之上的书册奏折划到了地上。
      紧接着便是宫人们唰唰跪地的声音。我亦连忙上前,俯首在地,只能说一句,“陛下息怒。”
      陛下并未理会我们,粗着嗓子喊王德进来,“王德,去弘文殿告诉魏征、房玄龄,让他们赶紧拟个奏折呈上来,不许魏王迁居武德殿,仍居魏王府。编纂《括地志》官员、士子们的薪俸,也让户部郎中合计一下,以后都由朝廷按月发下去。”
      王德原本也脸色苍白,听了这话,连忙应是,快步便去弘文殿传旨。而这与从前的旨意皆不相同,明摆着,让陛下对让魏王迁居武德殿的事公然认错。
      我悄悄看着陛下的神情,似乎有着难以名状的叹惋与无奈,伤心更是少不了。陛下只用一手扶着额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太子为何要如此做呢?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陛下?而这种方式,其中又藏着怎样的玄机?为什么陛下一见太子的足疾,竟能接受用委屈自己,来成全太子呢。太子那日还是一副有孝心的模样,今日又为何如此不顾陛下的感受呢……
      太多的疑问了,我不懂。我的心中也有无数的混沌,甚至有些害怕。这九重宫阙,我仍然不懂,甚至仍然如一个盲人,在一片漆黑之中迷惘地活着。
      当我望及此时的陛下,他的世界里,也是独自一人。他也有落寞和伤心的时候,他也有不能轻易触碰的情感。究竟是些什么呢?我能在身旁服侍他,就算是能陪伴,但我到底能否值得,又能否胜任呢。比如此刻,我全然没有把握如何去抚慰他。他的世界太过繁复,而我……我还能不能往前再走一步呢,他又会如何为我划出一条界限,或是避开我,或是迎接我走入他那更大的玄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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