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娓娓在重庆

7、曾经有孕

　　丁知安赶在除夕的前一天办了出院手续。头上的伤口早已拆线结痂，骨折后的骨头还要慢慢长，右手的软甲板和吊带不能取。知安觉得自己吊着右手的形象很像小时候电影里英勇不屈的女战士。
　　李静在知安出事前就给一家三口报了名参加大年初一出发的温暖三亚行的旅游团，知安出事后，知远让她去退团，合同上签的退团只能退三分之一团费，李静有些舍不得。
　　除夕，知安到哥哥嫂嫂家团年，她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们高高兴兴团年，别提不该提的人。她一句话就把李静准备好的一箩筐安慰话抵回去了。吃饭，看春晚，大家都闷闷不乐情绪不高，反倒是知安不停地主动找话说。
　　终于到了午夜12点，知安拿出给侄儿丁丁准备的红包，说老规矩明天姑妈带你去玩一天。李静吱吱唔唔说了参团去三亚的事，知安爽快地说没关系，你们放心去吧，我一个人好解决，让楼下的小餐馆送饭就是。这段时间左手已经锻炼得很灵敏了。没事的。
　　吃了宵夜，知安一个人回家，她现在的家其实就是父亲留下的房子。经过一周的痛不欲生，她决定同意离婚成全陈秋来，尽管心里是那么的不舍，但她知道他去意已定，苦苦挣扎挽留只会带来更多的不堪。从家里搬出来的前一晚，她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几天几夜锥心的疼痛，几天几夜没合一下眼，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半夜，她想上卫生间，有点爬不起来，撑着床头，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向卫生间挪去，刚推开卫生间的门，按了电灯开关，她两眼一黑就昏倒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秋来就睡在卫生间旁边的书房，身体倒下那一刻，肯定会发出声响，他没听到？卫生间的灯一直亮着，他也不过来看一眼？无论他是在书房安然入睡还是醒着故意不理睬，都只说明一点，在他心里，老婆丁知安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他已经冷酷绝情到这个地步，就算我在卫生间里再也不醒来，他也一点关系没有。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就是这一刻，知安的心彻底死了，她决定放手，搬出去住，她不想再面对他，也不想再面对她倾注了太多心血与爱的房子，那些家具，那些电器，地板，墙壁，一幅画，一个花瓶，都能勾起她无尽的回忆，以前的美好温馨全成了无情的讽刺，太伤人了，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父亲几年前买了这套小房子，兴冲冲地装修装饰，每一样东西都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他说在校园里住了一辈子，工作生活没分开过，退休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房子刚装好，他还没得及搬过去，他就突发脑溢血离开了这个他无限依恋和热爱的世界。
　　父亲走后小房子一直空着，以前知安隔一周会过来做做清洁，在房子里发发呆。搬过来住的第一个晚上，知安在心里对父亲说，老爸，我知道你多么希望女儿幸福快乐，真的很抱歉，我没做到，还要让你的小屋做我的避难所，老爸，原谅我。
　　知安竟然在父亲的房间里翻到了几本女性杂志和励志类的书，父亲应该不会看这些书的，知安也不会看，是谁放在这里的呢？知安想不出来。但这些来历不明的杂志和书在这种时候又确实给知安带来了慰藉，突然被抽空了的她拼命在里面吸取能量。
　　春节期间，楼下两家小餐馆都关门停业，知安只好到超市买了一大堆泡面，榨菜，牛奶，袋子有点重，左手拎起费力不说，还让身体有些失去平衡，走路跌跌撞撞的，知安干脆把左边身子放低，斜弯着腰，这样拎袋子时身体重心就稳妥了，她走几步歇几步，看着冬日阳光下自己弯曲的身影，她不停地自我鼓励：一个人生活就是你要独自面对生活的一切，包括各种麻烦，你必须更勇敢更坚强，你不是像英勇的女战士吗？这点苦算什么？锻炼左手还可以训练右脑呢，等右手康复时左右手都可以灵活运用，你一定会更聪明。
　　快到楼下时，知安想起没买蔬菜，想倒回超市买又觉得靠左手洗菜切菜炒菜收拾还不是很现实，就拐到药房买了一瓶善存补充维生素。药房门口有人在卖梅花，她实在拿不动，买了最小的一枝，仍然不忘鼓励自己：知安，对，就要这样，任何时候也别忘记生活品质。
　　春节期间，除了简单的饮食，知安的其余时间都是看书看碟睡觉。她希望通过关闭自己，来为自己解决婚变后尊严与情感的困惑。
　　她像女性杂志教导的那样，不停地告诫自己，一次爱情夭折了，并不等于就与甜美的爱情绝缘了，一次婚姻破碎了，也不意味就不能再拥有幸福的婚姻了。心中有爱幸福自然来，你要相信，就在前方不远处，就会与新的爱情相遇，与爱侣一道重筑更温暖更幸福的家。
　　知安一再鼓励自己，给自己打气。
　　她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经常回忆婚姻里的事情，也尽量不去想陈秋来。但有时候，他和从前的日子仍会浮现在眼前，知安就会提醒自己说，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沉浸其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徒增烦恼。
　　可是，知安的睡眠仍然不好。唐医生推荐的枣仁安神丸加倍服，可以睡到半夜。半夜醒来，她就管不住自己的思维，会胡里胡涂想一些平时白天已经不大想的事，这个时候，隐藏在身体各个角落的孤独和委屈就会纷纷钻出来，和无边无际的黑夜一起，压迫她，欺负她，让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千刀万剐的痛。
　　很多人以为“千刀万剐”只是一个文人想像出来的形容词，但知安知道不是，她明白这是一个客观的描述。三年前，她就痛过一次，真实地感受过一次。
　　三年前的春天，她怀上了孩子。她和陈秋来结婚后就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梦想中的孩子却迟迟没有来到，他们也曾就种子和土地的问题打过多次嘴仗，可从没想过要到医院去检查治疗。我们的爱情一定会开花结果，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光临。知安对此深信不疑。
　　陈秋来结婚后就辞去公职，下海淘金，运气不佳，几年下来，砂都没淘到几颗。知安不在乎，说你干的是自己喜欢的事，就勇敢去干吧，我的工资反正够我们日常开销了，你不要有压力。
　　那年春节前，陈秋来在家里折腾出了几款会作揖会喊“恭喜发财，红包拿来”的布娃娃，卖给玩具厂，赚了一万元。他把装钱的大信封交给知安时，得意洋洋又不无遗憾地说，老婆，你老公这只潜力股开始发力了。可惜我们没有钱呀，有钱我自己开工厂自己生产销售，岂止赚这点小钱。知安劝他不要急，慢慢来实现自己的事业目标。“安安，娶到你这个好脾气老婆我都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你要是像那些物质欲望强烈的老婆那样逼着我赚钱，也许我早发了，偏偏你不给我压力，我也就没什么动力了。”秋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知安真生气了，她觉得秋来完全是蛮横无理，把信封扔给他，一言不发坐到沙发上。陈秋来本来也有一半是开玩笑，见知安生气了，他也一屁股粘到沙发上，又是认错又是道歉，又是背诗又是唱歌，把知安哄笑了，就把她抱到床上。知安松驰下来，打心眼为他高兴，就更温柔地待他。
　　这次秋来播种成功，知安的土地也争气，确证怀孕后两人开心得像孩子一样在家里又唱又笑。知安的妊娠反应很严重，任何一点油烟都会让她呕吐不止，任何美食在她嘴里都成了老木头，难嚼难咽，再难吃她也坚持吃，只是吃进去十有八九又会吐出来。无奈之下只有每天到医院输液给自己和胎儿供给营养。
　　快三个月的时候，知安开始不规则出血，进行保胎治疗，出血还是没能止住，医生劝她放弃，说胚胎质量不好，再保已经没有意义。知安和秋来抱头痛哭。然后医生给知安做了清宫手术，那是知安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千刀万剐的痛，当器械伸进她的身体，在身体深处搅动，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千刀万剐锥心的疼痛让她在手术台上失去了知觉。
　　这一次的疼痛比三年前更狠更厉害。三年前，醒过来就不那么痛了，或者说痛就只在记忆里了。这一次，半夜里醒来，黑暗和孤独扑天盖地涌来，心就会痛，真实坚锐地痛，痛得她把身体蜷成一团，不停哆嗦。
　　孤独一时半会解决不了，黑暗却是可以解决的呀。知安想到一个办法，醒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打开床头的台灯，然后跳下床，把房间的所有灯，顶灯，镜前灯，落地灯，一一打开，灯光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灯周围每一片柔顺的光影，都让知安觉得可靠，踏实，身心安稳。
　　陈秋来慢慢遥远了，生活慢慢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