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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宿伏】好情人 ...


  •   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会抱着我讲睡前故事。那时候我太小了,连话都不会说,只能咿咿呀呀吸吮拇指,他轻柔地拍着我,慢慢讲,讲从前,讲他自己。讲着讲着把自己哄睡着了,于是每个故事都没有结尾。
      他以为我不记得,毕竟谁会认为那么小的孩子有记忆呢?可我也明白为什么,每一个我都记得,还无比清晰,仿佛有人反复在我记忆中朗诵,要把父亲曾经的人生拷贝备份留给我保存。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讲起。哦对了,就从那个人吧,被父亲提到过最多的、他的先生,姓两面的男人。
      我至今不知道两面先生的全名,父亲只会叫他“先生”。
      先生是什么意思呢?是老师吗?还是某种人生导师呢?又或者是什么更深一层的复杂羁绊?但我肯定他们不只是浮于表面的疏离关系。
      毕竟,哪会有不熟悉的人睡梦中哭着叫先生呢?即便父亲那夜的梦境永远是个秘密,但他的痛苦、无助和求救却是真切的。
      他眉头紧锁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先生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

      他梦见了什么,这样悲伤?
      两面先生是谁?
      为什么……不来救他?

      等我长到足够独立行动的年纪,开始寻找两面先生的痕迹。既然被如此心心念念想着,他总该留存于父亲的生活里。可我翻箱倒柜没见到一张合照或者半封信,悄悄向父亲的好友打听过,也无人知晓。
      除了一张书签。
      比起书签,不如说是干花比较合适。淡紫色的,像一颗柔弱的星星。

      “这是桔梗。”花店老板娘看了看我拍的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过是很非常漂亮的一株,经过了精心挑选。保存得很好呢,是心上人送你的吗?”
      心上人?虽然我怀疑过两面先生和父亲的关系,但这个定位的分量也许过于沉重了。我下意识吸了口气:“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写着’惠’啊。”老板娘放大了照片,指给我看。

      的确,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为这朵花与两面先生有关,毕竟这个“惠”字的写法独一无二,我只见过父亲这么写过,而他提到过,这是先生教他的;但这个字又与父亲的字迹不同,那我只能推测,它出自两面先生。
      两面先生把父亲的名字写在一朵桔梗上,又把它制作成了书签送给父亲。
      听起来浪漫是不错,若是一位女士送给父亲,可以称之为别出心裁;但若是两面先生,我只能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别有用心。

      看见我纠结的表情,老板娘笑吟吟地问:“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我愣了愣:“不……是我父亲的名字。”
      她很惊讶,但还是很快收敛了情绪:“抱歉,冒犯了。”她还是没有按捺住好奇,“是你母亲送的吗?”
      讲给别人听的话,都会觉得是父母爱情之类的吧。年轻的姑娘送给心上人一朵干花,很多年后被他们的孩子发现,听上去有些俗套、又很温馨的故事。

      可这样的故事不属于我,就像父亲讲的那些故事总是没有结局。
      我删了那张照片,收起手机:“我没有母亲。”

      *
      我是父亲养大的。
      “母亲”是一个不曾出现在我生命里角色或概念,不仅没见过亲生母亲,父亲也从未有过给我找个继母的想法,或者是单纯的恋爱对象,他的生活里只有照顾我和工作这两件事。我与他相依为命。

      父亲并非健谈的人,在我小的时候,他也会像其他父母一样推着婴儿车出去散步晒太阳,但并不会同别人交谈,因此即使在热闹的公园我也没有认识过其他朋友。
      从小到大我都没什么朋友,我并不介意,因为父亲看起来也同样与世隔绝。对于旁人朋友也许是必需品,或者垂手可得的普通品,但对于我们家而言是种奢侈品。
      羁绊是种牵绊,挂念会成为阻碍,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情。

      父亲是很谨慎的人,不结交他人也正是这一点的佐证所在,他在通过隔绝来隔绝潜在的伤害;在我幼年时,他总会一遍遍承诺,将保护好我。
      为什么要保护我?我会面临什么风险吗?还是他正受着怎样的威胁呢?
      小时候我没有把这些疑问说出口,如今长大了再回想,好似命运早已预支,从那时起,父亲将来要遇到怎样的戛然而止,就已经被分配好了。

      然而受到庇护的不仅仅是我,就连父亲本人,好似也是被人保护着,远离一切暗涌的风波。
      可礁石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揭开答案了,谜底随着父亲的离去已经被永远埋葬。

      不过回忆并不能被删除,在我三岁,或者四岁,反正是父亲不相信我有记忆的年纪,某个看似平静的夜晚,父亲接到一个电话,原本正在给我热牛奶,脸色一变,放下手里的一切抱起我迅速离开家里。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担忧地摸了摸父亲比平日还要苍白许多的脸颊,他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别怕。”
      我不害怕。父亲的怀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堡垒。
      我只是担心,因为平时温和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眉头紧锁的时候。

      那晚他开车带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与其说奔着遥不可及的目的地,不如说根本是在乱转,像个没头苍蝇仓皇奔逃在城市深沉的夜幕。
      对,我用了“逃”这个字。
      有一截路没有灯,漆黑的街道仿佛巨大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没孤零零的我们俩。父亲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打开车灯,全凭直觉交错在路线上,回想起来当时没有出车祸属实万幸。
      “别害怕。”父亲又一次安抚我,“我会保护好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车载音响是蓝牙外放,他刚摁下接听,陌生的声音迫不及待钻了出来:“惠!”
      很多人叫过父亲的名字,邻居,同事,便利店的老板娘都叫过。他的名字很好听,发音柔和,尾音轻巧。
      可我从没听过谁用这样的声音叫他。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珍贵,就好像……好像他平时唤我的名字那样宝贝。
      “你怎么样?”那个声音很着急,“你们怎么样?”
      父亲听到他的声音如释重负:“没事,我们离开家了。”
      “抱歉。”对方很懊恼,“我没想到他们会……”
      “没关系。”父亲深吸一口气,声音很低,“你怎么样?”
      “我还困在这里,但很快就会出去了。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干净,上次是我心软,才让他们……”那人顿了顿,没有继续,话题一转,“我应该让你在我身边。让你们在我身边。”

      这句话之后父亲沉默了许久,降下了一点车窗,让新鲜的晚风吹散沉闷的空气。
      最后父亲这样说道:“他已经四岁了。”
      说完这句,他挂掉了电话。

      那时的我并不能听出来,“他”指的是我,而父亲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一种割裂。
      我只记得坐在后座儿童座椅里的自己想要看见父亲,后视镜里的他悄无声息地流泪。

      现在想来,那位,是不是就是两面先生?毕竟父亲只会为了那个人掉眼泪。
      但电话那头没有回答了。
      父亲也再不会回答我。

      *
      有一天我回到父亲的房子,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想在那里睡个午觉。父亲并不是爱跟孩子玩闹的类型,就连睡前故事也只是持续到了我上幼儿园,再往后我们开始像许多父子之间那样有了距离,再后来,那种距离成了无法跨越的生死。
      但只有在他身边我最安心,即便在他逝去之后也是同样。

      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这很奇怪,因为父亲生前鲜少有人来拜访,更别提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了,怎么会有人来呢?
      是一个男人。看起来和父亲年纪相仿,但显得很有活力,而这份活力让他感觉年轻。

      “您找谁?”
      “请问这是伏黑家吗?伏黑惠。”
      我好久没从别人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了,此时竟然有一丝类似于感动的异样:“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悠仁。如果他在家,请转告他,他会知道的。”
      “抱歉,我没办法转告。”
      “啊,他不在家吗?这真是太不巧了……”
      “他已经去世了。”我补充,“很多年前。”

      那个人怔住了。
      我打开门,让他先进来,在他还在消化事实时,问了他一个我颇为关心的问题:“您是……两面先生吗?”
      即便直觉告诉我并不是。
      我已经不太记得幼年时在逃亡的车里听过的声线了,只依稀记得内容;但……
      我说不上来。也许是某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触。

      对方果然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
      因为什么呢?我总不能说,我父亲等了一辈子两面先生吧。

      对方见我踌躇,也并未为难,很孩子气地摸了摸头发:“这可真难办呀,如果宿傩那家伙知道有人把我跟他弄混了,大概并不会高兴。”
      “宿傩”,这是个并不费劲就能捕捉到的关键词。
      “我姓虎杖,虎杖悠仁。”他叹了口气,“很遗憾,我不是你要找的两面先生。”
      我感到遗憾吗?是有点儿。
      但我不会比父亲更遗憾,毕竟,更想找到两面先生的人是他才对。
      或者,应该称之为两面宿傩。

      那朵桔梗被我装裱进相框,一直摆在父亲的照片旁。我把他们一起拿给虎杖先生看。
      “没想到……”他沉吟道,“我一直按照宿傩所说的,不要来打扰惠,让他离我们的世界远远的,可惜还是没能保护到他。”
      保护。又是一个关键词。
      看,我猜得对吧,父亲果然也是被人所保护的,而那个人,大约就是两面宿傩了。
      “这是宿傩送给惠的那朵花吗?”他隔着玻璃蹭了蹭,“还是我带他去挑的花呢,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桔梗。”
      “唔,没错。那你知道它的花语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永恒的爱。”他说,“同时,也是无望的爱。”

      那是两面先生想要对父亲表达吗?
      可这是不是也同样是父亲的心情呢?
      他爱了他一辈子,也等了一辈子,到死没有等到他回来找他。
      想到这个,我对素未谋面的两面宿傩产生了一丝怨恨。

      虎杖先生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问我:“你是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父亲。”
      听到这句话,他的眼神变了,从之前那个很有活力的中年人,变成了垂暮。他用一种混合着悲戚、感慨、同情的语气叹道:“原来你长这么大了。”

      我有些坐不住了。即便我没有母亲,即便我没见过父亲的其他家人,但这不代表我是一个秘密。
      可虎杖悠仁的语气,就好像很久以前他、或者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可我却被父亲藏起来了。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两面宿傩,和我的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从未如此想要知道一切的真相。

      *
      “你是不是觉得,这只是一张纯白卡纸上贴了一朵花?”虎杖悠仁拿起装着书签的相框在茶几上轻轻磕了磕,“你介意我打开它吗?”
      我当然没想过它除了书签还会是什么:“请。”
      “看来惠也没有发现秘密。”他动作利索地拆开了相框,拿出卡纸,用指甲轻轻一挑——原来那是双层的!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完全展开它,然而仍是一片空白。
      我有些失望,但接下来虎杖悠仁做了另外一件事,他把那朵花撕了下来,那朵父亲看了很多年、我也跟着看了很多年的桔梗,用指腹轻轻碾碎,均匀地撒在卡片上。

      一分钟,或者是一百年后,原本空荡荡的卡纸显现出一行字。
      「给惠的一封信」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那个字体——我见过——是两面先生,是那个人,不会有错!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用那样的方式写“惠”这个字,而和桔梗花书签上一模一样的,只有两面先生。
      只有两面宿傩。

      那不是什么没创意的书签,那是两面宿傩写给伏黑惠的信,裹挟着爱意尘封几十年,直至今次才重见天日。

      *
      惠: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写信并非我的风格,但我想以你现在的心情,只有这样你才会看得进去吧。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还在气我把你“赶走”,气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前没有和你商量。可我让你离开,并非想要抛弃你。只是这里的丑恶并不适合你,我希望你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像个普通人一样。
      从我第一次遇见你,就知道你和我不是同路人。别恼火,这不是我推开你的理由,只不过那时候是真真切切这么想。那天你穿着白色衬衫坐在咖啡厅,拿着一本书,我忘记了是什么书,我从来不喜欢看书。但看书的你太好看了,一见钟情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说,这是不是你的罪过?

      哎哎哎,别急着把信扔掉嘛。我很多年没写过字了,如果太丑,请你见谅。反正我人帅就可以了。我这腹肌,二头肌,这张帅脸,难道你看着我不是一种享受?

      好了,说回正题。你大概也知道,现在我深陷泥泞,虽不至于自身难保,可总有些分*乏术,而我不能想象一丝一毫你会受伤的可能性。
      曾经我并非这样的个性,我看中的,会不顾一切掠夺到身边;如果有破损,就该被丢弃。这是我一贯的人生信条。
      直到遇见你,终结了我荒唐的想法。中弹也好,刀伤也罢,在我身上并不觉得疼,可如果波及到你——你才是我的致命弱点。
      既然两面宿傩有如此大的软肋,我的敌人们可能会不知道吗?他们日思夜想,想把我千刀万剐,既然伤不了我,只能拿你开刀。
      也许你不曾注意到,在你回家的路上早就有了甩都甩不掉的尾巴,还好我即使解决了他们,在他们有胆量出手之前。

      有人想动我的人?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

      宝贝,我明白你现在的痛苦和无措,可你大概想象不出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又是怎样的心情。将你推开,仿佛断肋拆骨,流的血是看不见的,才最焚心。
      我想了很久很久,在最终下定决定前的那晚,我看着你,睡在我怀里的你,你总是很浅眠,一碰就醒,只有在我怀里才能如此酣眠。
      我吻了吻你,你模模糊糊睁开眼,问我,还不睡吗?
      那一刻我多想抛开一切带你逃开。私奔,对,我们私奔。去往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实现你养一只猫和一只狗的愿望。
      可你知道我不能。我肩上的血海深仇,我命里的万劫不复,不是说扔就能扔掉的。

      我只能“舍弃”你。

      城市和地址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最快明天晚上你就会到达。希望你不要反抗他们,没有用的,他们只忠于我,即便平日里对你尊敬。也不要想着逃跑,更不要打算回来找我,没有哪里比我身边更危险,而我绝不会再一次推你入悬崖。
      很抱歉我把你拖进我的泥潭里,但还好,我现时的力量还能再让你重启一次人生,也不枉我兴风作浪这么多年。
      你是我的宝物,知道吗?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从来没想到这样肮脏丑恶的一生能拥有你。
      也许你会恨我一辈子,那样也好,起码你不会忘记我。如果你说不出爱我一辈子的话,那就恨我一辈子吧。

      要爱我,或者恨我。
      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了我。

      愿日后我们再相见。

      P.S. 桔梗花好看吗?我选了很久很久,挑出最好看的一朵送给你。只有最美才与你绝配。

      宿
      于某年某月

      *
      墓园里停着几只鸟,啁啾着赶走死气沉沉的静谧。刚刚下了场雨,此刻晚霞潋滟,黄昏的光晕从无边际的天幕降下,沉沉拢住整片寂寞的大地。
      我找着父亲的坟墓,也许是眼花,从来无人问津的那里好像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只有影子,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无比温柔。

      等我走到墓碑前,看见一束被雨淋过的花。
      那是桔梗,父亲生前最爱的花。
      淡紫色的,像一颗黯淡坠落,跌进红尘的星星。

      FIN

      “——即便这颗真心无法传递,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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