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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天的秧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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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想讲一下新疆的葡萄,但是却改变主意了。
我想讲一个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可能发生在东京,也可能发生在北京。反正它们都有爱情故事,也不会在乎再多一个。
故事的开始,就像是千千万万个故事那样。有天他走在街头,与她擦肩而过。他去约见客户,她去面试。这其实不是开始,真正的开始,是二十年前。
在遥远的家乡的小乡镇,他第一天背起书包去上小学,姐姐的旧书包,他擦了又擦。书包里,放了一块药膏糖,他小心的摸了又摸。穿好鞋,回头喊了声:我走啦。就风一般消失在巷口。转过弯,再跑几步,就停下脚步,伸长脖子,从矮小的土围墙上往小院内张望。直到有个睡眼朦胧头发散乱的小姑娘出现在视线。他急切又小声的呼唤她的小名:秧秧!秧秧!小女孩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蹒跚的跑到围墙边。他扒在墙头,从书包里掏出那块糖,小心递给女孩。女孩接过来就准备咬,他伸出手去:等会儿吃,等会儿吃。女孩眨巴眼睛望着他,听见他说:我今天要去上学,你隔会儿咬一点点,这样,就可以一直吃到我放学,我放学后再带你玩。女孩好像听懂了,哇的一声哭起来。男孩顾不上干净衣服在土墙上擦满了灰尘,急切的去擦她的眼泪,说:很快的,我很快就放学。说完,退后离开墙头,一边往学校跑一边回头:秧秧,别哭了,你要听话。
小镇的时光,漫长又短暂。
漫长的是,他在小巷奔跑,她跟不上所以大哭,他突然从墙角跳出来吓她,她又破涕为笑;他把木桶绑在她身上,然后把她慢慢推到河水中,而那根绳子,一直被他紧紧抓在手中;他和小伙伴玩打仗的游戏,拿着树枝假装那是枪,他一边跟小伙伴疯跑,一边说:秧秧,快,藏到这里,我保护你。他在自己家吃饭,突然听见巷口传来的哭声,放下碗就往她家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对妈妈说:是秧秧哭了!在土围墙头,他只要喊她的名字,她就不会再哭。他不写作业,被妈妈打屁股,也会哭,只要他哭,秧秧就一定会出现在他家,跑进他家紧紧抱住他,妈妈就会抱起秧秧说:冬冬哥哥不听话,打屁股好吗?她说:不好不好。再后来,她也背上书包上学了,他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偷偷帮她写作业,帮她背书包。
短暂的是,他十二岁那年,她八岁,随着父母搬去县城。少年哪知分别苦。没有了秧秧,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在街头奔跑玩耍,他觉得秧秧是去走亲戚了,过几天就会回来。可是,还没有等到秧秧回来,在十八岁那年,他背起行李,穿上了军装,去到了一个坐了两天两夜车的远方。四年后他退伍,来到这个城市,找到一份工作,却一直感觉在无根飘荡。
这个早晨,其实和之前的很多早晨没有什么不同。他没有任何预兆的,在某个路口,与一个匆匆忙忙的女生擦肩而过。他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脑海翻滚,脱口而出:秧秧。女生停下脚步,狐疑的回过头来。是的,这是冬冬,这是秧秧。
他们在陌生的城市急切的拥抱,欢呼雀跃的重逢。他们都在那一刻相信了童话故事,相信了只要念念不忘,就一定会重逢在人间。他们也相信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以为这就是结局。
岁月何曾放过他们。分别的十几年间,他们早就走向了不同的路,分往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又怎能清楚,人世间最难逾越的,不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而是三十功名尘与土。
他们很快住到了一起。在这个繁华都市,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家。他宁愿每天五点起床奔波劳碌去上班,而她每天都把房间打扫干净,看着晾在阳光下的衣服傻笑。那段日子,是人生中最明媚的日子,是一生的温暖与灿烂。全世界都褪去了颜色,只有彼此鲜活。可是琉璃易碎,时光难再。
她带他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看着那群天之骄子在刚刚踏入社会时热情洋溢的笑脸,听着他们豪情满怀的讨论未来与人生,他在角落沉默。他带她去参加战友聚会,看着他们推杯换盏怀念青春,听着他们讨论起市场的菜价与孩子的学费,她突然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某个周末他买菜回来开心的告诉她买了两只她爱吃的大闸蟹时,她难过的哭了。某个深夜她背着会计公式一遍遍刷着注会考题时,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无助。
他越发努力的去爱她,照顾她,默默地承担着所有事情。她越发努力的去打拼,不想自己落在那些同学后面。
那次考试她没有考过伤心的哭了,他拥抱她说:我们回趟老家去见爸妈好吗?她愤怒的推开他说:我们一无所有,拿什么结婚,拿什么养孩子!他说:我们有爱,我们在一起。她说:你要做一辈子推销员吗?你为什么不能够学英语去应聘管理层呢?他准备再次拥抱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准备走向他的脚步也停在半路。
他更加小心翼翼,不再邀请战友聚会,全心呵护她。她也更加夜以继日,不再有任何娱乐活动,全心考试。
终于她拿到注册会计师,相约与同学狂欢庆祝,他给她擦好鞋,整理好她的衣服,叮嘱她注意安全。她在跨出门的那瞬间,听到他在身后叫她的名字:秧秧。她回过头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有,你一定要开心。
她和同学们喝酒唱歌回忆大学生活,她觉得自己终于有资本和同学们一样,她打定主意跳槽到一家知名事务所,她还想和他商量搬家到事务所周边。通宵的狂欢散尽,她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他说的回趟老家见父母。她想着不如现在就订票。
家里整齐却空荡的就好像失去了生机,他不在家显得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就象二百平米那么大。她打电话给他想问问订后天回家的票可以吗,却打不通他的电话。
她如愿跳槽到更有前途的公司,他也回到了家。她很生气觉得自己不可能原谅他的失联,而他只是一身疲倦。他站在她的面前,就像隔着整条银河。他说:秧秧,我想了,我配不上你。她有点愣住。他又说:你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一定要幸福。说完头也没回的转身离开。她有点恍惚,好像是梦,又好像不是梦。她走到他刚刚站着的位置,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块药膏糖。她突然就哭了。糖这么少,余生还这么长。
他疾走在马路上,不敢回头也不敢听到她哭,他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秧秧,我只有药膏糖没有巧克力,我不忍心让你吃一辈子药膏糖,所以我应该放开手。
时间是翻云覆雨的魔术师,谁也不知道秧秧和冬冬还有没有以后。也许没有,又或者也许有。看多了故事,就会更宽容,更不轻易褒贬。时间,其实只是负责日夜流转四季轮换,是我们自己,在走向不同的路途与世界。有爱,不一定故事圆满,没有爱,也不一定就是悲剧。不责难时间,也不责备际遇,如镜中花,看破实幻,又如水中月,明辨真伪。
九月末的新疆,至少有二十多种葡萄,这些口味不一的葡萄,各有名字,难分伯仲。一一尝过,才知道那种甜蜜与新鲜,从未感受过。他日回到故土,只怕也再不能够好好吃葡萄了。那么,是吃过葡萄更幸运,还是没有吃过的更幸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到底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过了葡萄季,新疆的冬天就该到来了。或许冬季的雪,又会带给我们另一番感触。谁知道呢?就好像冬冬与秧秧,能不能再遇到,想想又觉得已经无关紧要了。那块药膏糖再小,人生再长,只要珍藏在记忆里,就可以随时尝到那甜,随时回到三四岁,扒在土墙头的时光,那么香甜,那么温暖,又那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