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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年意气未曾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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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乌间城的路途尚远,自从与众人别过后,宋温澜便一言不发开始赶路,此间他便深刻意识到季未泽口中的内弟性子尚不稳重是何意。
说穆长歌不稳重实在是过谦。
何止是不稳重,分明是不安分。一路上拉着他自顾自的闲扯,从他们恒径庐后山的兔子个大肉鲜说到山脚下酒坊酿的流香春如何让人欲罢不能,从翻墙逃课斗蛐蛐到扔泥巴戏弄教书先生样样胡诌一通,简直比市集上卖菜的大娘还能说道。
尽管他置若罔闻的赶路,但穆长歌却格外有耐性,不依不饶的在旁絮絮叨叨:
“诶温澜兄,你倒是同我说说你们梵音谷有什么好玩的?”
“我听闻你们梵音谷的柏甘酒也算数一数二,可惜平日里没机会尝到,要不改天我请你喝流香春,你给我捎坛长长眼喽?”
“映臻说你以前在尧鸿尊门下拜习过一段时日,我可听说他老人家脾气不好,长的也不尽人意…雷公脸,络腮胡,半夜遇见乍一看还以为阎王跑来索命,发起火来能拿着剑将人从城东追到城西。你怎么就想不开到他门下修习…”
“诶温澜兄,你搭理搭理我呗…”
宋温澜终于忍不住,冷冷道:“聒噪。”
穆长歌摊了摊手,满脸无奈:“这可不能怪我,就算不眠不休赶到这乌间起码四五个时辰,要是不让我说话怕不是得活活憋死。再说来,若是没人唠嗑唠嗑,温澜兄岂不好生无趣?”
“……”宋温澜静默半晌道:“…不劳你多虑了。”说罢继续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穆长歌一看宋温澜又不搭理他了,忙撒开腿追在后面嚷:“别呀温澜兄,要不咱换个话题,聊点别的?”
“呃,要不你跟我讲讲你平日里的趣事?”见宋温澜铁了心不理睬自己,又飞快改口道,“要不我跟你讲讲我的也成?”
穆长歌自认为除了平素受罚多了些,他在莱山过的还算是风生水起,有滋有味。如果仅仅是在后山打野兔戏水当然算不得太有趣,依他这性子自是得找些乐子耍耍。
想当年恒径庐里有着两位传师授道的教书先生,其中一位唤儒林,另一位唤宏晏。前者教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后者授剑法灵诀,二人年纪轻轻却也算德高望重。
鉴于此,穆长歌在这些课上除了因半夜跑去抓田鸡而在晨课上打盹参瞌睡,或无聊至极时在书案前鬼画符外已然算是安分守己。
可除去这二人外,而后新来了位教佛理药识杂学论的老古板,号称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岁数已到花甲,为人却颇显傲慢势利,被众多弟子最为不喜。
此人姓史名尚绯,头回听这个名字时穆长歌正带着简映臻简云端等人跑后山树上打枣吃,随口揶揄道:“哟?这名给取的,史尚绯?屎上飞?难道老头还有个别名叫苍蝇不成?”
众人一听,顿时笑的捶胸顿足。
简云端道:“二师兄如此聪慧有加,那依此说来,飞蝶师姐闺名岂不是唤蛾子?磬瓦哥别名叫□□?”
这话一出,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简映臻苦着脸在树下负责接枣:“你们这话要是传到师父耳朵里,别说是罚抄道德经了,怕是整个藏书阁的书都得抄上一遭。”
穆长歌伸手抓了把枣,懒洋洋的倚树上啃的吧唧响:“怕什么,他这不是不知道嘛,来来来吃枣吃枣!”说罢,又掏了一把扔下去。
“诶,你你扔准点…”
“哈哈哈是你准头不行吧…”
可没想,当天这话就传到了史尚绯的耳朵里,闻言气的胡子翘老高,当即起身去往前殿求见季筠,却被弟子告知掌门闭关修习不宜相见,只得作罢,打断牙齿和血吞。
次日一大清早,这史尚绯便气急败坏的闯进恒径庐的内屋,目光巡视一圈,咬牙道:“谁叫穆长歌?给老夫站出来!”
这老头平日里授课对弟子并不上心,只是记得几个成绩佼佼者或对他施上那么点小惠的学生,其余人瞥都未瞥上几眼,自是不认出穆长歌。
众人正在屋内奋笔疾书,由于昨日被怂恿着翘课逃学跑去打枣,儒林布置下的功课更是丝毫未温习,因此大伙儿正急着补救。而今出这样一茬,更是皆个慌了神,目光齐齐朝穆长歌望去。
熟料这厮正伏在书案前睡的酣然,丝毫未因史尚绯那嗓所扰。
众人目目相觑,又望向了站在三尺讲坛的史尚绯。
史尚绯见没人应声,火气蹭蹭蹭就冒上了头,喊:“谁叫穆长歌?出来!!”
台下噤若寒蝉。
简映臻偷偷往身后瞟了眼,发现穆长歌竟还在睡觉,小声道:“醒醒!醒醒!”怎奈身后人毫无动静。
简映臻咬咬牙,暗暗伸手在穆长歌臂上狠掐一把,这才使穆长歌吃痛,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穆长歌睡眼惺忪,含糊道:“映臻你掐我干嘛?”
屋内分外寂静,简映臻不敢作答,心道这回二师兄是躲不过了,只好无可奈何的朝他甩眼色,示意他朝讲坛上看。
穆长歌不明其意:“你又朝我抛媚眼做甚?大早上怪瘆人的。”
简映臻:“……”
过了数秒 ,史尚绯见依旧没人站出来,终是顾不得面子,随手一拍身旁弟子的书案,火冒三丈道:“你说!谁是穆长歌?!”
那人正缩着脑袋暗暗祈祷这祸事别殃及自个,下一刻却猛的被提名,瞬时大脑一片空白,嗫嗫嚅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穆长歌听见好像有人喊他,揉揉眼,出声道:“谁人叫我?”
史尚绯闻声转头望去,发现不远处出声那少年竟还打了个哈欠,登时气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你个穆长歌!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目无师长,败德辱行,实乃朽木不可雕也!你,你…”
穆长歌懒懒开口道:“弟子何时败德辱行了?”
“还敢回嘴!平素里不学无术,随意侮辱为师名讳,果真是,是…无药可救!莫不是缺了训导罢,今日这课,你也不必上了,罚你到药阁去配药,日后再将《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抄上十遍,修修德行戒戒燥!”
穆长歌琢磨着再辩驳些什么依这人性子也是听不进的,去药阁收拾药材总比在这听这老顽固撒火强,再说药阁里也算清闲,便故做沉吟道:“当真如此?”
史尚绯大怒,案板一拍:“去!现在就去领罚!”
于是下一秒穆长歌忙不迭点头应道“好咧。”随后溜之大吉。
徒留目怔口呆的众人再次目目相觑…
从内屋出来后,若想穆长歌当真老老实实跑去药阁受罚,那自是痴人说梦。他先是跑去后山摘了满满一袖捧的刺泡果儿,在树下吃了半饱,又顺手采了枝狗尾巴草别在耳迹,这才慢悠悠的边吃边往药阁赶。
途中还遇到了负责膳房的赵大娘,穆长歌一手捧着果子,一手朝她招呼道:“赵婶!”
赵大娘停住脚步,定眼一看发现是穆长歌,顿时眉间带着喜色:“哟,原来是长歌啊,这是干嘛去啊?”
穆长歌笑道:“去药阁帮忙咧,顺道来给您送些刺泡果,熟透的,可甜了,给您尝尝鲜。”
赵大娘更是喜形于色,道:“有些日子没见,你小子倒是越长越俊俏,嘴还是跟掺了蜜一般甜。”
穆长歌道:“哪能啊,赵婶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哩!”
被这番夸,赵大娘更是眉眼带笑,将手中拎着的几小袋用细麻绳系好的油纸包塞到穆长歌手中,道:“婶儿刚从镇上捎了些桃酥糕,桂花糖蒸栗粉甚的,你且带回去打打牙祭罢。”
“哪能收呀,您还是留着自个吃吧。”穆长歌推脱道。
“这是什么话,婶儿说收着就收着!平日里没事多来看看我就心满意足啰!”
穆长歌假装面露难色道:“那…那婶儿可得收着这些。”作势便将袖中兜着的果子掏出一大把往赵大娘怀中塞。
赵大娘佯怒道:“整这些虚的作甚,你的好意婶儿心领了,若再推脱倒显生分了。”
穆长歌道:“那下回我再去看望婶时,给您带一大囤筐的果儿!”说罢还用闲着的只手朝她比划比划,显的有几分憨态。
赵大娘道:“好哩,不是说要去药阁帮忙嘛,快去吧!”
穆长歌笑吟吟的点点头,随后兜着糕点与果子继续往前赶。
不出数十分钟,穆长歌便晃晃悠悠的荡到了药阁前。
此阁又名盘香阁,位于恒径庐向东不远处,由于地势向阳,且因阁中的灵丹妙药散发的药香浓厚,对弟子修行或树植生长皆有益。虽说灵气不如庐内,但普通的花花草草倒是长的分外欣荣。
这时已入秋,正逢满树的木樨花开的茂盛,当穆长歌前脚刚踏进,便迎面嗅到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
尚未等穆长歌有所反应,随即一抹明黄的身影,伴着细碎的铃铛声便蹿到他面前,“长歌师兄!”
穆长歌抬起头,果真迎上一对秋水明眸的招子,眼底满是顽皮笑意,正对着他龇牙咧嘴的扮鬼脸,一看,不是简小六又是谁。
此人名唤简嫣,除去性子略为淘气外为人算是极好,平日里与穆长歌甚为熟络,与他一同被称“莱山二宝”。因在简字辈弟子中排行第六,故众人都叫她小六。
简小六嬉笑道:“看来长歌师兄隔三差五就得来我这药阁走一趟,与这儿缘分不浅。今个莫非又受了师父什么罚不成?”
穆长歌不紧不慢道:“承你吉言,来这晒晒太阳,赏赏花呗。”
简小六故意板下脸,轻哼道:“若是来受罚,可别再指望本姑娘给你放水。”
穆长歌倒未反驳些什么,只不过将袖间的果子与油纸包露了出来,往她面前伸了伸,道:“喏,我这有些张大娘送的桃酥糕,桂花糖蒸栗粉甚的,你要不尝尝?”
果不其然,一听有糕点,简小六顿时精神起来,二话不说便伸手将那纸包拆开来,捏着块桃酥啃的津津有味。
穆长歌问道:“好吃吗?”
简小六正吃的欢,含糊不清应道:“好…好吃!”
穆长歌嘴角噙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
简小六乍听不明这话里有何意思,却也没多想,解决完那块糕点后又自顾自朝穆长歌怀里的油纸包伸去,却蓦的被他侧身躲过。
简小六不解道:“这是作甚?”
穆长歌眨眨眼,笑的颇为狡黠:“我何时说要给你吃了?”
“这…不是你说给我尝尝吗?”简小六怔住。
穆长歌将糕点又包了起来,嬉皮笑脸道:“我不过说让你帮我略品之,见师妹亦觉得可口,我才放心带回庐里好好享用一番。”
“你!”
“若是师妹实在欲罢不能呢,也不是没有什么办法…比如,帮忙抄撰几篇经书亦是尚可…”穆长歌在旁悠哉开口。
简小六气结。
穆长歌满脸闲适的往嘴里抛了几块酥糕,不时还咂咂嘴故作回味状,那模样要说有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简小六跺脚,道:“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穆长歌腆着脸应道:“那可不,俗话说得好,人不要脸面天下无敌,此法可应世间万道。若是人人皆是如此倒可以省去不少客套麻烦。你到底帮不帮?”话音刚落,便又往口中抛了两块,嚼的吧唧响。
眼见那油纸中的点心少了好些分量,简嫣顿时急了眼,忙道:“帮!我帮!我帮还不行吗!”
穆长歌哈哈笑出了声:“那若是有人来问配药的事…”
“配了配了!!”说罢,简小六一把夺过他手中饱受摧残的糕点,不忘恨恨的瞪上一眼,继而飞快的往口里塞生怕又被抢了去。
穆长歌瞅见她的吃相实为惨不忍睹,不忍道:“慢点慢点,身为姑娘家家一点样子也没有,不指望你登的上大雅之堂好歹也不能像饿死鬼投胎如此惨绝人寰,被大师兄瞧见了莫误会成平日里小爷我苛责你那就不好了…”
果然,听见季未泽的名字,简嫣忙抬起头愣愣的问道:“未泽师兄为何近日都瞧不见人影,我问其他师兄弟们也不知道踪迹。”
穆长歌道:“大师兄早些时日便被师父唤去芙蕖商讨事宜,你自是碰不着。”
简嫣歪着脖子道:“他去芙蕖作甚?那路上安全吗?何时才能回来?”
穆长歌靠树旁闭目养神,懒懒开口道:“你问这些我哪知道,但若是能在芙蕖多待上些时日师兄必然是欢喜的。我以前可是瞧见他临走时对着人家昭咸师姐一步三回头呢……”
简小六听到这,却是不再吱声,自顾自的把头又埋了下来往嘴里塞糕点。
穆长歌这才恍然醒悟失言,这不是明晃晃的戳人家痛处吗,忙改口胡诌道:“或许也不尽然,大略当时是我误了眼,大师兄是瞧见陆昭咸身后的柳树好看了些,心悦了些,不舍了些,文人不大都爱风雅吗,许是误会了…误会了。”
半晌,简嫣才又缓缓的抬起头,眼眶间有些泛红,面上却还是勉强挤出来个笑,道:“噢,关我何事,同我说这些作甚。”
穆长歌望着她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小六啊,你怎么就生了颗榆木脑袋。听师兄一句劝,这世间好儿郎千千万,定然不可想不开挂一棵树上。”
简嫣还是低着头不吭声。
穆长歌心想还是得再劝劝,继续说道:“你更不必妄自菲薄,诚然平心而论,即便相比陆昭咸的相貌你略微平平了些,胸中才智淡薄了些许,但总归是有过人之处的。好比…嗯,你人有时也挺呆讷实诚,总归会有品味清奇的男子瞧上你的。”
简嫣:……
数秒后
穆长歌:“诶!这是干嘛,你,你别哭呀!怎么这还哭上了呢…别哭别哭,错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