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录》玉何

27、林夕录-芳华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大少爷果真没有再来过，只有管家叔偶尔送些食物和衣服来。
　　我们的日子轻松自在，他脸上的麻木也一日日消减。
　　只是，我从未见他笑过，就连那不带欢喜的笑容也没有。
　　为他收拾衣物的时候，翻出那件红色的衣衫。
　　这是大太太来那日，他穿的那件。
　　我正欲打算叠好，重新放置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扔了吧。”
　　我回头看他，他正坐在床边。
　　我以为他在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将目光移到这边。
　　“为什么？”我不解。
　　他淡淡开口，“因为我不喜欢。”
　　我点头，随意将衣服扔在一边，“那就当柴火烧了吧，最近柴火不大够用。”
　　我听见他轻笑一声。
　　他竟然笑了，虽然只是一瞬，但是他竟然笑了。
　　我的心情忽然轻快起来，仿佛那久未放晴的天，突然艳阳高照般让人欣喜。
　　“你今年多大？”他问。
　　没想到他还会和我攀谈，笑着接道，“过了年，我就十四了。”
　　“是个美好的年纪。”
　　“你呢？”
　　“我？”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问他。
　　他沉默了许久，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却忽然叹了口气，“不记得了，大概已经很老了，觉得这人世间也待够了。”
　　“你不老。”我急忙辩驳，“而且这人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怎么就待够了？”
　　他不语，看着我，良久，转过头望向窗外，低声道，“你说的是。”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认为我说的有道理，但是他那样的言辞，让我很是害怕。
　　如果真的要死，死的不应该是他。
　　这世上有那么多恶人，做了那么多坏事都还好好活着，凭什么他这样一个美好的人要去死？
　　我跟着他，除了休息的时候，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
　　他似乎有些无奈，看着我，“让我有一点点的自由，好吗？”
　　我惊了一下。
　　这是他真真切切的向我说出，“自由”这两个字。
　　他一直都渴望自由，不是吗？
　　那自己此刻在干什么呢？
　　我突然觉得伤心，我不想哭的，但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我也成了那个剥夺他自由的人，也成了他不美好的生活里的一个推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哭，一边道歉。
　　他似乎也慌了，“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为什么哭成这样？”
　　我胡乱擦干净眼泪，“没有，是我的错……”
　　是的，这是他的人生，如果死是一种解脱，或者对他来说是一种自由，我又怎么能去剥夺呢？
　　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他死啊。
　　“你别哭了。”他递给我一方手帕，“我不会怎么样的。”
　　那手帕洁白如雪，我握着那方手帕，没有拿它去揉擦我的脸。而是趁他走远，小心揣进自己的怀里。
　　过年了，府里很热闹。
　　相比于府里的热闹，院子里的冷清到让人安心。
　　他坐在门槛前，望着扑簌簌从天而降的雪花。
　　一片片落在地上，来不及化的，渐渐积了厚厚一层。
　　他手里握着暖炉，披着浅灰的披风，身上也偶尔落几片雪花，美的就像仙界的神仙。
　　世人总说，天上那些过得悠闲的神仙，偶尔犯了错，便被贬到凡间受苦，劫难结束之后，再次回到仙界。
　　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真希望，他是天上的神仙，就算死了，也是回到一个美好的地方，继续他的生活。
　　这一切，都只是个劫罢了。
　　过了就过了，选择忘记，或者选择不在意，然后重新当他的逍遥神仙。
　　我坐在他身后，烧着暖炉，屋里热烘烘的，连带人的心情也好起来。
　　他说，“我们也过个年吧。”
　　“好啊，我去准备。”
　　管家叔早就送来了过年的东西。
　　楹联由他一幅幅张贴，我则在厨房里准备着饭食。
　　饭菜端上桌的时候，他似乎大吃一惊，惊叹我一个人竟然弄出了这么多菜。
　　其实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菜。
　　只是简单的蔬菜，平常人家都会有的。
　　“这是平安菜，吃了保平安的，这是发菜，吃了会发财的，这是……”
　　我给他介绍着，这也是曾经娘亲给我说的。
　　他笑起来，“我怎么从没听过这些？”
　　“这些都是穷苦人家图个好兆头才这么说的，你没听过也合情理。”我笑着给他夹菜。
　　我都没发现，今天的我，竟然也是笑着的。
　　自从娘亲走后，我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年。
　　这个年，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看着碗里的菜，没有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他看向我，“你想听戏吗？”
　　鬼使神差的，我摇摇头。
　　他笑了，“我也不喜欢唱戏。”他眼睛似乎亮起来，像是说着什么高兴的事，“我喜欢舞剑，你想看吗？”
　　我愣住，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还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忽然起身，“那件红色的衣衫，你没真的烧了吧？”
　　“哦，没……”
　　“那快去拿来。”
　　我岂敢停留，应了一声，快步跑进自己的房间，从最里面的柜子，拿出这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红衣衫。
　　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顺手接过，那样自然。
　　我呆呆的，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没多久，他就换好了衣衫，是那件红衫。
　　他将如墨的黑发束在头顶，红色的发带紧紧绑着发，简单又利落的出门。
　　外面下着雪，此刻似乎风雪更甚。
　　“公子，会着凉的。”我喊他。
　　“无妨，只是一会儿。”他看了看院子，走向一片竹林，攀折了一支竹枝，枝上零星的挂着几个未落的带着枯槁的绿叶。
　　他冲着我笑，扬了扬手里的竹枝，“没有剑，只好用这个代替了。”
　　我也冲出去，想要拉他，又觉得不妥，“公子回去吧，会着凉的。”
　　“难得今日这样畅快。”他还是笑着，看向我，“你也要阻止我吗？”
　　我应该是被他蛊惑了，我竟然放弃说服他，还跟他一起在雪地里待着。
　　他后退，退到湖边，握着手里的竹枝，开始舞起来。
　　此刻，我才发现，他连鞋也没有穿。
　　这个人，为什么如此不爱穿鞋？
　　下一刻，这个问题就被我抛之脑后。
　　他一身红衣，轻舞飞扬，漫天的白雪，红色的纱衣，齐齐被风裹挟，似乎都成了他的一部分，与他一起起舞，柔美而不失力度，娇艳却不失傲骨，一招一式，灵动优美，浑然天成。
　　我想，这世间，不会再有什么，会比眼前的这一幕更美，美的动人心魄。
　　如果不是困在此方，他一定是一个潇洒肆意的游侠，剑客……
　　什么都好，如果他能自由，那什么都好。
　　他那样投入，那样快乐，直到栽倒在雪地里。
　　我急忙上前去拉他。
　　他没有起身，笑的酣畅，一把拉住我，带着我一起跌坐在雪地里。
　　我也跟着他一起笑。
　　这世间，也没有比现在更让人快乐的时光了。
　　我们过了一个很美的年，但是后果也很严重。
　　也许我常年做粗活，身体素质好些，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只是鼻子囊了一下，很快就好了。
　　可是他的状况就不太好了，他再次发烧，烧的吓人。
　　昏昏沉沉了好几天，他才慢慢恢复过来，只不过本就瘦弱的身体，更加瘦的吓人。
　　但是他又虚不受补，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
　　虽然病着，但是他的精神似乎好了起来，经常跟我说话，说起自己的很多事。
　　我不知道，原来他是那样健谈的人。
　　也许在我还不认识他的很久以前的岁月里，他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说他十岁跟家人走散，生了一场大病，不记得家在那里，只记得那里娘亲温暖的手，以及娘亲腰间的香草荷包，却不记得娘亲的样子。
　　他说，师父收留他，教他唱戏，舞剑。
　　他说，学那些很苦，经常偷偷哭。
　　但是，他也是学的最好的，师父说，有的人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不服不行。
　　他说，他学得好，不见得也命好。
　　“会好起来。”我说。
　　他苦笑，摇摇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明明现在已经很好了。
　　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被遗忘，就会离开这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我也太傻了。
　　光是源源不断的衣服和食物，我也该想到，这府里除了大少爷，还会有谁这样做？还会有谁敢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