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太湖宴

1、初入江湖

　　黎明，湘山弥漫潮湿的雾气。一汪清清冷冷的湖水，像一颗硕亮的明珠，孤单的坐落在群山中。湖边有一座木屋，木料崭新，还有苦涩的树皮味道。看来，这里的主人，是这座山林间的新客。

　　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安静饮茶。

　　终于，男人的声音打破寂静。
　　“你为什么回来。”

　　女人的声音，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
　　“我不会再做那些买卖了。”
　　男人问：“为何。”
　　女人答：“你不明白吗？”
　　男人道：“不明白。”

　　女人笑了，笑声苦涩。
　　“不，你明白的。”
　　“这一单，我不应该接。”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我爱上了他，心又活了。”“我这双手，我这个人，配不上他，我害了他，他恨我！现在，我希望自己早已死去，从来没有做过这些勾当。”

　　寂静的林间，埋葬在泥土中的木叶，树根，开始散发一股死而复生的芬芳，因为已经是春季。

　　“你真的，爱上了他？”男人的声音变得嘶哑。谁也说不清楚，这声音中，究竟是无悲无喜，还是大悲大喜。
　　“是。”女人声音如此哀伤，没有人会怀疑，她深陷情伤。

　　她话音落下，男人的背影只剩下一片衣角，清茶不减分毫，只有水波轻轻晃动。
　　山林间，天地间，只剩下啾啾的鸟鸣，仿佛从来没有人曾在这里停留。

　　女人春葱般的玉手，轻抚杯身。
　　“萧星霜。”
　　她唇齿轻启，余音袅袅，散落在寂静的天地中。

　　——

　　午后，江湖最大的连锁品牌悦来客栈的招牌迎风招展，店子里三两大汉正在高谈阔论。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妙空空竟然偷到纵英门主头上！”
　　“害，这事江湖早传遍了，妙空空偷了沧溟剑法，现在全江湖都在眼红，也不知最后谁有本事拿到！”
　　“纵英门主出山追杀妙空空，这节骨眼谁敢接这烫手山芋？这女人一双铁手偷遍江湖无敌手，总算踢到铁板咯。”
　　....

　　和风微醺，温度适宜，忽略那大嗓门的对话，正适合店小二缩在柜台打盹。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精瘦的灰马停在客栈前，马上的人像一阵风似的，轻盈落在大堂。

　　“小二，来两斤牛肉，十个面饼，水壶打满，带走！”这话声清脆悦耳，犹如珍珠落玉盘一般轻灵。

　　小二抖擞精神，脑袋才伸到空中，眼前一亮。一个身穿淡绿罗衣的娇俏少女，滴溜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明眸皓齿，肤色白腻，说话间顾盼生姿。

　　小二大脸猛地一红，连忙给少女打包吃食，等他将包袱递过去，少女又脆声声的道了一句谢，锦衣在空中像蝴蝶扑腾翅膀一般，飘忽不见。

　　等到小二反应过来，人已经骑马走远。

　　“谁家小姐，这般好看，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多危险...”小二嘀咕。

　　账房先生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我看这位娇滴滴的小姐对付十个你都不成问题，赶紧干活，大白天的做什么春秋大梦！”

　　已经远去的少女，此刻的每一分心神，都用在追逐那群可恶的小贼，哪里在乎身后的小插曲。

　　少女名叫阿枝，年方十七，正月刚过便被师父哄下山，美其名曰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光复门楣。

　　可阿枝细想，自家师门两人一狐，既不需要开宗立派，也不需要扬名立万，师父怎么要自己下山壮大门楣呢？

　　想不通，便不想。

　　山下的世界让阿枝眼花缭乱，可板凳还没坐热，倒霉事就落在头上——她兜在身前的小肉包，被偷了！

　　小肉包是她养大的雪狐，毛发通体雪白，油光水亮，机灵可爱，山下人的目光也额外火热，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小肉包就被人网走！她昼夜不息追踪这群可恶的蟊贼，从陇西一路追到长安，又从长安追到秦岭山陲，每每看到那些贼子的影子，又总是差了最后一步。

　　若是经验老道的江湖人，定知道这群蟊贼正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盗贼团伙，一剪梅。这一剪梅非但与风花雪夜扯不上丝毫关系，团伙作案尽是下三滥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凡被他们看上的宝贝，只有一条路：高价赎回。

　　若阿枝是一名有经验的女侠，此刻，她会奔赴江湖最有名的有闲钱庄，守株待兔。可阿枝，初出茅庐，江湖小白，只能凭借本能反应，将贼子追了个七天七夜。

　　饶是再擅长躲避仇家的下三门人，也被阿枝的不依不饶逼得躲无可躲。他们哪里知道，看起来娇滴滴脆生生的少女，竟然能够不见疲态追上七天？不过，想到那只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的雪狐能够换来多少金子，这数日的苦闷抵消不少。

　　“该死的娘们，追的爷爷连地儿都没处去，今天让她有去无回！”满脸胡子的大汉碎了一口唾沫，恶狠狠的说。

　　摇台山，这座让江湖人望而却步的禁地，待会那少女就要在这山间命丧黄泉，汉子得意大笑：“那畜牲已经快马送到洛阳，这娘们也必死无疑，咱们这单又成了！嘿嘿！”

　　这阴森恐怖的山林中，已经没有夕阳余晖，黑暗的笼罩中，影影绰绰的树影，加之春风穿叶的哗啦啦响动，直让人寒毛倒竖，心底发麻。

　　“这娘们怎么还不来。”短小精悍的矮个子搓手抱怨，说着，一道身影突然从林间晃眼而过。

　　两人眼前一亮，掉头又跑，前方的石碑已经隐隐可见，只要将她引进禁地，一切就结束了....他们兴奋不已，脚步更快。

　　一阵阴恻恻的冷笑，飘在他们身后。

　　“哪里来的鼠辈，打扰我的好事？”

　　可这声音分明是一道嘶哑的男声，不是清脆如黄鹂的少女！

　　两人同时一顿，恐惧尤然心生，又拔出腰间短刀，气汹汹回头，只见一缕雪峰一般的寒芒，比闪电更快，刹那划过眼前。

　　两双眼、四枚瞳孔，同时露出惊恐，想要张嘴说话，滚烫的鲜血从喉咙汹涌趟出，寂静无声。

　　阿枝提住缰绳，翻身下马，警惕的放慢了脚步。

　　即使没有原始山林驻足经历，也可以试着想象，方圆百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人在这里绝迹，活物藏匿，远天与森林在远方交融成一线，留下深入骨髓的幽寂，与随之而来的恐惧。

　　这种死寂，足以让任何一位独行者心惊胆战。傍晚的秦岭山陲，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有一望无际的森林，还有山石嶙峋的悬崖峭壁。

　　阿枝并非恐惧这片森林，她只是奇怪的、复杂的盯着前方的石碑，以及石碑前的两具尸体。
　　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是一位砍柴的老汉，抡起斧子，闭眼挥舞砍伐后，留下的狼藉，让人恶心作呕。

　　是谁杀了他们？那人还在林间吗？小肉包的踪迹又该怎么寻找？她警惕的环顾四周，依然是万籁俱寂的密林，偶然夹杂远方野兽的咆哮。此外，一座仿佛用鲜血刻上的“摇台山”石碑，静静的矗立，石碑后，幽黑的丛林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巨网，等待猎物的自投罗网。

　　阿枝甩了甩脑袋，忽略其间的怪异，先将尸身埋葬。那矮小男人被砍得四肢分离，阿枝闭着眼，小声嘀咕：“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知什么人下狠手杀了你们，若我遇到他，替你们问问。”

　　她弯腰收拾尸骨，定睛一看，一截断手努力的伸出食指，指向“摇台山”的方向，阿枝眼睛一亮：难道小肉包跑到山里面去了？！

　　天真的阿枝，天真的以为，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这人指出的方向，定是重要的线索。可她现在还不知道，当一个面临死亡的时候，他心中的不甘、悲愤，足以化作将无辜之人同时拉入地狱的怨毒。

　　没错，瘦子死之前还没有忘记：死，也要拉着她下地狱！

　　摇台山究竟有什么？阿枝不知道，但她只要有一丝线索，便不会放弃。

　　阿枝灵巧的踏上高高的树枝，施展轻功，朝密林深处而去，不时清越短啸，试图呼唤小肉包，结果惹来一片鬼哭狼嚎的兽声回应。她哭笑不得。

　　这山林间的熟悉感，让她仿佛感觉回到家中，再奔行几百米，就能看到一座茅草屋，一缕炊烟，一点烛台，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可她晃眼再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有点委屈，有点难过，有点思念师父与小肉包。晶莹的泪珠在眼中打转，几乎快要落下。

　　穿破丛林，终于，清淡的星光静静的悬挂在天幕之上。而前方地势低洼的峡谷中，银白剑光，蓦然出现。

　　阿枝仿佛独行的旅人突然看见一座村庄，满怀期待的纵身前跃——她发誓，这一刻施展的轻功，已经超过与小肉包抢食时的敏捷。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道狭窄的溪谷，一层清澈见底的溪水，缓缓淌过，星子与月光倒影在溪水中，水波粼粼，恍若仙境。

　　乱石水道中，原本两道人影只剩下一人。因为另一人，已经横尸溪水。

　　阿枝小心的落在溪边，小心翼翼的凝视那道身影。

　　那人掌中长剑，缓缓移至半空，剑尖指向阿枝，低垂的头上扬，皎洁的月光透过松林静静洒落在他脸上，终于能够看清模样。

　　却是一个芝兰玉树，白衣胜雪，俊美出尘的英俊男子。
　　他狭长的双眼冷冷的看着阿枝，嘴角向下，哪怕不说话，也透露出主人深深的厌倦与淡漠。持剑的手指很长，骨节秀气，肤色苍白，似乎久病不虞。

　　他冷淡的模样，像是远山之巅的冰雪塑成的仙人。

　　这一瞬间，阿枝连呼吸都凝滞了。

　　仙人，哦不，男子目光凛然，话声像他的人一样，冷漠，充满了厌倦。

　　“你又是谁？既然来了，还不动手？”

　　阿枝仿佛听不见，她的一双剪水秋瞳，隐隐有揉碎的星子，一点点将紧张犹疑替代，嘴角也一点点上扬，清脆的声线，比山泉还要清越几分。

　　她说：“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