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Flight

1、第 1 章

　　五十多天的干旱在沿海城市是种奇观。
　　他说他病了，我怎么都得去看看他。旧单车不禁骑，一路叮咣乱响，雨水顺着大风往我脑门上倒流，我一路乱想，想到上一把伞是什么颜色，怎么也想不起来，毕竟是五十多天干旱之前的事了。

　　站在他楼下便利店里茫然四顾，我也想不起来他爱吃什么。失联十年，重逢俩月，是求职季限定旧雨新知。
　　端着蛋糕等付款，旁边小姑娘凑过来说，真可爱啊。我低头看看，是可爱，紫薯蛋黄芝士，基佬紫和稀屎黄。放在十年前，我大概能想出一些好听的词，他会大睁着眼睛看我，等我接着胡诌瞎扯。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眼睛正过敏。我们按照国际八卦惯例，聊了大概有五六个前任，有男有女。但我都没什么印象了。主要因为他眼睛睁不开，肿得不大像人，实在让我入不了戏，再假装认真也听不进去。
　　这会儿我站在电梯里擦脑门上的水，突然想起来，他那天说的是前男友在暴雨天站在窗台上威胁他，要分手就跳下去。
　　当时他的眼睛一定抬得很缓慢。谁看到这样的大场面，反应都很缓慢，何况还在下大雨。
　　但无论是谁，听过至少三个老朋友讲过前男女友要跳下去的故事之后，都没印象。但这次故事里下雨，所以比前面两个都烦。但不下雨的时候，我楼下的花坛死得一塌糊涂。

　　两个月前他问我，我们的校办企业怎么样。我忘了回他消息。我们就这么成了相隔三公里的同事。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入职了，生米煮成熟饭，我只好说，来吧，挺好的，秋冬季节挺幸福的。他来了，立刻开始过敏。我说，有空一起吃饭呀。他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跑步。
　　可把你能死了还会跑步了。他说。你不是你了。
　　我跑得多巴胺汹涌，又忘了回他。

　　见了面，聊行业发展，科研方向，AI代替人工。我说，现在想想，高三老师说，奋斗这一年管往后三十年衣食无忧，简直是在骗傻子。
　　传销都这样。他说。
　　之后他给我讲了五个前任，虽然里面也有女的。

　　吃完饭，我们回他家喝酒。冰箱里应有尽有，尤其是一瓶听起来自相矛盾的咖啡朗姆。杯中精巧的昂贵的中英文混杂的皮革香气使我立死。而他在过敏，是春天是花参差柳堪结穿着棉布睡衣打喷嚏CNM。我用一万个北京瘫的力度砸进沙发里，看他发顶毛茸茸。单人沙发里，胳膊叠着腿，只有嘴还能动，聂鲁达，金斯堡，尘世的面包，爱人的眼睛，俄罗斯垂着干涸的双眼。我怀疑我们在亚热带城市想过冬已经想疯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马塞尔普鲁斯特之风。公爵举起刀必指向自己，恶棍，流氓，暴富者，痴情人。
　　咖啡朗姆和三五爆珠把我脑子搅成浆糊，我喷着酒气看他，“你为什么推开我？”
　　“我推你？什么时候的事？”他看回来。
　　“高二？高三？我不记得了。”我闭上眼睛，“我要亲你，你推开了我。回来之后我觉得跟你坐同桌太尴尬了，就换座位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一直记得你换座位是因为喜欢C啊？他不是老把你弄哭吗，哭了又哄。”
　　我使劲想了想，说，“我那时候以为你才喜欢C。你用嘴喂他吃巧克力。”
　　“有病吧，”他凑上来打我，“我怎么不记得用嘴喂过他，你有病吧！”
　　“你记得个屁，”我摁住他，“你是鱼脑袋。”
　　我们打来打去，越喝越多，最后躺在一起努力地呼吸。那种呼吸声怎么听怎么穷途末路。然而在他的吹拂里，我突然又闻到春暖的气味，像是十年前在教室打盹，不知不觉栽进他校服领口，梦见春草池塘，梦见鱼，鱼游过我侧腰，冰的，猛地醒过来。他翻着白眼从我衣服下摆里抽出自己的手，说，死不死啊，口水流我一肩膀。

　　那天晚上我躺在他身边，一直睡不着。
　　是高三。
　　周末我上补差班，他不用补差，却老跑来自习，一下课就在我和C旁边唱小黄歌。我嫌烦，躲进洗手间抽烟，他非得撵着陪我一起，踩掉了我的鞋跟。我蹲下去提鞋，余光里他脚腕脆白，干燥得微微起皮，细细圈着一根红绳，拴一只足金小猫咪。
　　烟刚叼上，他盯着我手里的砂轮打火机。
　　我手突然打滑了，一连三四下打不着火。
　　他扑哧一声笑了，我就凑上去亲他的嘴。
　　他躲。我背对着窗户，窗户真高，墙砖真亮，全世界的阳光晒暖了他顶发，毛茸茸的金色，凑过去闻起来也是金色的。他瞪着眼睛看我，又躲。
　　我终于打着火，追着烟雾往远看，墙砖破了一块，那形状有头有尾的是条鱼，在香烟缭绕里一摆游走了。

　　五十多天的干旱在沿海城市是种奇观。他病了也是。他歪在枕头上，嘴唇干得起皮，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杯子。猫也无精打采地趴在床头柜上。
　　我突然想起来他爱吃什么了。他爱吃甜的。我突然想起来他也用嘴喂过我巧克力。一小块德芙，腻得死人，他牙尖叼着一端，把另一端递到我嘴边。我心里怦怦乱动，不敢接，缩着头往后躲。他笑嘻嘻，扭头去凑到C面前，C满不在乎地看了看他，歪了头，一口咬住。我从侧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俩的嘴唇贴在了一起。

　　他从被子里探出手，接过紫薯蛋黄芝士蛋糕，眼睛亮晶晶看着我，“这什么呀？”
　　我看着蛋糕的颜色，“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他眯了眯眼睛，从被子里探出另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我低下头，刚想说什么，他舌头伸进我嘴里。
　　是春草，是巧克力，是咖啡朗姆，又什么都不是。我使劲尝，尝不出滋味。
　　我使劲动心，心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作者没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