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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罗带同心曾结遍(二) ...

  •   ——之 保位弃人何从容

      秦王看两人眉目传情,一笑,牛饮玉液琼浆,享受烈酒入喉那一刻的哽噎。官场得意,情场失意,不过如此——没什么好烦闷的。她是秦王。一摆手:“给贵客上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来,清流小辈,先干了这杯。兰陵美酒要用玉碗,这回用一套银器,是为了教你放心,酒菜里没毒。”

      孔权书也笑,举杯,饮尽。

      “好。”秦王倾身,抓过一只狍子腿,咬上一口,一通狠嚼,汁油浸齿:“跟了你那些所谓的清流前辈,倒也没学得个倔驴脾气。”冷笑:“哼,一帮子科道言官,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只管笔下唾骂个痛快。骂倒了我,也不能证明她们就是什么好鸟。不过图那一点臭名声,一层清高的皮儿,不点破她们而已。还以为一支笔杆就能横扫贪蠹浊流。做她的春秋大梦。天时如此,谁也别妄想改变什么。位置让给了她们,她们也坐不牢。”

      孔权书听这大逆不道的话,点头,受教的神色。

      “不过,有梦做就不容易。”指间银杯,溅出三两星琥珀色的液体,秦王醉眼迷离,嗤笑:“翰林院国子监那一摊子,毕竟清苦难捱。拼了命参劾谁一本,真能谏出点名堂,便不枉此生。这广陵才有个风吹草动,就一个个狼狗似的扑上来,把人往死里咬。清流小辈——”转眼,看向孔权书:“这件事,你可有耳闻?”

      孔权书放下酒杯,苦笑:“朝野上下皆知,学生是秦王的人。能置人于死地的关口处,她们也不会让学生知道。”

      秦王靠在椅背上,一把抓紧老虎皮椅褡,将身子近了看孔权书,笑里说不出的邪气:“清流小辈,你漫学着官场里的俵子,昨日才跟宁王喝过交杯酒,今夜醉里,又糊糊涂涂给我签下卖身契——反认他乡是故乡。不要忘了,自古以来事二主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孔权书平静回视,又垂下目光,恭声答:“学生方才说了,学生的根在秦王这里。至于宁王的交杯酒,学生既没有那个嗜好,也没那么大的胃口。”

      “识时务!”秦王酒劲涌上来,爽快大笑:“胃口大些没什么,嗜好怪癖也没什么。就是不要认错了门户,盯错了行情。肯早早的弃暗投明,这才是干大事的人。”转望初秋,眼底泛着酒意,迷离又柔和:“初初,过得如何?有没有想王府这个家?”

      孔权书也随即看去。初秋低着头,浑身轻轻一颤,声音也微微发抖:“……我很好……”却恍惚片刻,大大的一颗眼泪,就溅落在桌面上。孔权书一怔,别过眼去,一气干尽杯中酒,却早已饮不出味道,只醉意朦胧,对秦王一笑:“既是从秦王府嫁来的,学生自然不敢轻慢了他,只有爱惜珍藏,悉心侍候。”

      “别介。”秦王一摆手,喉咙间喷出一团苦热的酒气:“战战兢兢的作甚?虽说初初比宝玉大弓贵重许多,可又不是你偷去的。你怕什么?——怕被我诛了不成?”

      阳虎盗窃宝玉大弓,仲尼以书盗诛阳虎——前日宁王府里密议的话,秦王倒全知道了。孔权书懵懵懂懂捏着酒杯,心里暗暗发笑,慢慢的,笑容泛开嘴角,伏在桌上,吃吃的笑起来,像酒热上来的人,发了癔症一般。

      年轻人,总算彻悟了。秦王似是心头大爽,笑得十分舒畅:“孔小学生,去把我今晚对你说的话,统统的告诉她们。”孔权书笑着,摇一摇头。“怕甚?”秦王忍不住冷笑:“我叫你去,你就去——给她们指明了棋路,她们也赢不了。”一扬手:“来啊!再上一坛酒来。去宰一头鹿,架在火上烤了。”懒洋洋的劝酒:“来来来,孔小学生,咱们正经好好喝一场……”

      竹楼外,弦月西斜,松柏苍蔼。有什么惊动了夜枭,凄厉一声长鸣,扑楞消失在夜幕里。

      孔府,三径堂。

      “我就说,这门亲事定的不错。”欧阳氏捧着青色小杂花的兵马副指挥公服,喜不自禁,又拿起吏部的部照,翻来覆去的看。

      孔权书陪坐在一旁,头昏眼晕。总算将秦王喝倒了。难得临走前不曾忘记,将细兰国的猫睛石耳坠献给沈氏。沈氏张口又要南海巴喇西国的祖母绿,说是《留青日札》里载的,非要见识一番。孔权书皱眉,回头少不得又麻烦萧九,却不一定寻得来这稀罕物。

      抬眼看爹欢喜的模样,孔权书只觉好笑。娘曾是一品大员,她那身大独科花绯袍,爹哪天不摸上个几回?偏女儿得了个七品芝麻官,就高兴成这样。凑过去,到爹肩头拱一拱。看小青鼎里,心字香缓缓燃烧,若有烟姿。倘家中永远馨暖静好,在外面受再多委屈,都算不得什么。抱住爹,闭上眼。

      东院,庭落中。

      夜深人寂,望窗纸透出的一点烛晕,孔权书出了好一回子神。雪气袭人,默默吸一口清凉,恢复镇定。孔甲在一旁看她,心知此时不该打搅,却忍不住低声道:“孔丙……一天都滴水不进的,说要见您。”

      “饿不死。”孔权书神情自若,回头看孔甲。许是因喝多了酒,眼光也像泠泠酒酿,似乎可以闻到那醺热的味道。孔甲怔了一怔,却见她忽然一笑,俯向自己耳边:“你说,做未来皇上的情敌,有活路么?”

      孔甲一时怔忡,只觉那一阵低沉的呢喃,携着热气蹭在耳垂上。孔权书又望向窗口,那一点烛火暗黄的光。
      在不成气候的宁王那里,或者无缘会面的宣王那里,作为秦王弟妹,是没有活路的;
      在月驻西天的秦王这里,与之相生相克,也是没有活路的。
      ——这是一盘死局。怎样才能绝处逢生?
      其实,退一步海阔天空——譬如,做个大媒,将初秋拱手相送,由他与秦王暗通款曲。可孔权书从未想过这一点。如果想了,那她便不是孔权书。

      从袖里取出方写就的信,信中是今夜与秦王谈话的节选,递与孔甲,让他着人交给宁王。于公于私,都应如此,也算对清流仁至义尽——虽说,那帮人恐怕仍不会将自己的话当回事。
      只要面儿上先稳住了秦王,她一天不是皇帝,就多一天谋划和机缘,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取她做个垫脚石,先须入世,才有闯世、出世超脱的一日。
      至于情敌——冷笑在唇边荡漾开——不欠风流债,枉担风流名。倒不如,坐实了它。绿帽子是谁的,还要另说。

      酒意上来时的孔权书,思维的明晰,相比清醒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步上前,推开正房门到内室去。却不由怔在那里。

      初秋临窗而坐,饮茶,却不知不觉错用了酒杯。十指青葱,端起小巧的玉杯,在唇边轻轻的碰,轻吻、复轻吻。明明就着茶水,却仿佛喝出了酒的滋味。听到门声,蓦然回首——

      孔权书醉了。醉疯了。

      过去搂住他,指按在殷润的唇上——它为什么一见那个女人就发抖?现在,这唇角却向两边一滑,笑了,呵气如兰:“喝醉了吧。我刚沏的茶,你喝一点。没他们沏的好,你只权当解酒。”微凉的手覆在她额上,孔权书心里酸酸的舒服——见到我就笑,听她叫你声初初,你就哭了,也罢,弄哭你算什么本事。低头吻住那唇,茶香混着酒气,纠缠出什么味道,吻者自知。

      腰带、外衫、中衣……一路从桌边落到床沿……“权书……你轻一点……”对这突然发狂的小豹,初秋忍不住皱眉,痛苦又欢愉的表情……孔权书在他耳边呼吸沉重……“叫妻主……快叫……”听那一声颤腻的“妻主——”,烟火绚烂。

      窗外,夜深冷。放下帷帐,泻一泓长发,躺在她臂弯里,取上等的松江白棉巾替她拭汗,心里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见了那个女人会心动,却只想跟眼前人过一生。擦至鬓角,慢下动作:“明天记着提醒我,给你修修鬓角。”孔权书笑:“扎疼你了?”“没有。”初秋也笑起来:“只有些软碎发。”揉刺在颈里特别痒。

      起身,披上睡衫,初秋欲躺下,却看到孔权书臂膀上一处疤痕,足有两寸长,不由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回事?”原先欢好时总熄着灯,竟不曾察觉。孔权书躲闪:“旧伤,没事。”初秋拉扯不放:“教我看看。”僵持间被褥滑落,胸前、腿根竟还有几处。“我的小祖宗——”初秋按她在身下:“你给我从实招来,怎么弄的?是不是像爹说的,你天天跟人打架?”孔权书顺势搂他在身前:“道上的交情。你不替人拚死,就没人给你卖命。”初秋还要说,已被她封缄——夜长如斯,咱们从长计议。

      翌日。

      咸安京城,宁王府。

      “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了,你们还要从长计议!”马师傅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众人耳边一阵嗡嗡直响:“皇上昨晚又去了沈贵人那里,早朝迟了大半个时辰,当时我就纳闷。朝上那些人反驳咱们的话,与她孔权书当日所言如出一辙!这是为什么!”挥舞着袖子,在堂上爆走:“倒好,倒好。办了广陵按察使,广陵那个毒瘤也不用割了,没有军饷,仗也不要再打了,等着扶桑人侵占广陵,大家一起完命就是!”

      “马师傅。”太傅皱了皱眉头:“话说到这里就该打止。”
      小宁王苍白着脸,起身,拿起桌上一封信,递与众人:“不怨孔权书。这都是我的错。她昨日给我写了信,是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原以为,只要证据在,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马师傅根本不屑看:“秦王早有布置,就是从她这里泄的密!如今咱们的人革职问罪,她倒穿蟒袍戴纱帽屁颠屁颠的做七品兵马副指挥了!”

      “不要争了,没有用的。”小宁王喘一口气:“这都是母皇的意思。在母皇眼里,只姐姐才有资格做储君……”心里一阵阵难过:“是我害了你们。”
      “为国效力,死又何妨?”薛师傅忙劝:“此事是臣等谋划不周,不是您的过错。”
      “宁王不要灰心。”太傅依旧一副好脾气:“三位皇女,都至今无嗣,皇上才迟迟不言立储。臣说的从长计议,便是指这件事。”

      薛师傅心里突然一动——太傅,是宁王夫的祖母。

      宁王缓缓坐下。经这一场风波,众人都累了。送走师傅们,唤来管家:“夫人呢?”却见僵坐了一早的杜士衡突然站起身:“我不信。我要去问孔权书。”

      孔府,东院。

      冬日上三竿,白雪覆地。静谧无一点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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