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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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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缨从医仙府邸出来,直往仙人殿前去。
淼淼腾云于他脚底翻飞,乃是催云术趋近于极致,这些无灵无根的物什,险些受不住。
行于半路,一匹灵鹿于半空拦了他。
灵鹿口吐人言,“神君此番匆匆,所为何事?”
华缨神色不愉,却还是顿了片刻,道,“东南辖地有刺蛛群,我且去仙人殿瞧瞧有没有得用之人,前往绞杀。”
灵鹿抬起一蹄,指了指仙人殿的方向,“妖君羲裔正在仙人殿议事,群妖聚首。”
华缨拧眉看它。
灵鹿不疾不徐道,“一月前神谕降下,不知为何只停留瞬息,金灵之光异样,仙尊唯恐隐有错漏,便将之置于匣中,约定今日再行开启。喏,妖君此番正在仙人殿主持夫妻剑化物殉万灵之事,你于此时前去,恐有不妥。”
华缨虽急于寻人下界,但听闻此事,亦不免心生疑窦,“夫妻剑不过昨日才飞升,如何能为神谕祭。”
灵鹿甩了甩举得酸疼的蹄子,又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日万万不可下界。”
华缨道,“你话中有话,既来寻了我,必不是一心让我猜谜。”
“直说。”
灵鹿又指了指医仙府邸,道,“仙尊殿下和从御神君去寻一寒仙者了,听说,是带着杀伐之气,行色匆匆。”
华缨脸色登时一变。
心中仅有一词。
多事之秋。
华缨顾不得仙界“禁御空疾行”之规,以灵力为源,飞身前往医仙府邸。
踏入前院,静谧非常。没有仙娥来往修剪花枝,引水奉茶,亦无晾晒草药的仙童。
就连那胡长三尺的医仙竟也消失无踪。
华缨冷着一张脸往一寒的寝内而去,在推门那一刻,被禁制桎梏。
是从御仙府的禁制术。
华缨眼中似要窜出一股子火苗,狠狠盯着眼前的禁制,过了许久,终于窥得章法,不留余地地从右腕引出所有灵力,咬牙解开。
榻下,一寒跪伏于地,拽着从御神君的衣摆,一声又一声地哭求。
他说。
“师尊,我不要封灵脉!”
“不能封,不能封!这是我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他是想让我与他一同走那条路的啊!你们让我封存,凭什么,为什么?我心中有恨又如何了?我不应当恨吗?我早便知晓,爹爹就是为羲裔所害!灵脉承袭,诸事皆明,我承的不仅仅是爹爹的灵力,还看到了妖君坑杀掳掠、做的那些丧尽天良之事,笔笔皆是烂账!妖君就是个搅乱仙凡的祸患,我想要杀尽他的子子孙孙,何错之有?”
“师尊!您也说了,羲裔做尽天下寡廉鲜耻、草菅人命之事,最是该死!他的子子孙孙多有跋扈,为祸四方,我将众妖杀之,用以晋升灵力,岂非因果相和,头尾相接!这最后一步,便是我取下羲裔项上妖头!您瞧,我如今灵力已然能达到爹爹生前的五成,你给我个机会,再给我一点时间啊,我定然能为爹爹报仇的!”
“我一定要杀了羲裔!”
“天下祸乱,起自于他,终将归结于他,他死了,仙凡才能得到安宁!”
“啊啊啊啊啊!”
“师尊,师尊,师尊!我求求你!求求你,别封我的记忆,别封我的灵脉,别剥除我对妖众的恨意啊!你信我啊,再信我一次!我今后必定谨慎行事,我再也不逞能了,不会毫无价值险些死在外面!我悄悄地,我悄悄地,哪怕实力悬殊,我,我可以暗杀羲裔啊,我甚至可以和他同归于尽,只要他死,我要他死!”
“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啊啊啊!!!”
华缨倚在门扉之处。
眼前,一寒刚愈合的右腕再次被剖开。
行凶者,是师尊,从御神君。
他指尖捏着一段从一寒腕间剖出的精致发簪,金丝蟠玉,灵光点点,星芒逼人。
玉簪染血。
但从御神君下手极稳,一寒皓白的腕间甚至只溢出一缕鲜血。
端看那腕间损伤,全然不似往先一寒下界重伤时的血泊那般骇人。
可一寒的表情崩裂了。
好似天上地下归于混沌,独他一人被束缚在原地,迎面接受着洪荒的侵蚀。
他眼中蓄满了泪,却一滴未落,只是不停咬着已然血迹斑斑的唇,固执看着金丝蟠玉簪在从御神君的手中慢慢暗淡了灵光,最后只留下玉的温润。
一寒偏了偏头,那泪就像滂沱一般,从侧颊滑落。
华缨所占着的角度,恰恰能看到他痛不欲生的神情,可那只是一瞬,一寒又猛然抬头。
他冲着华缨喊道,“阿缨,你快过来,阿缨,快过来救我啊。”
“你最心疼我了,就算天上地下都说我错得离谱,你也会向着我的对不对?”
他委屈地看着华缨,红着眼眶一边哭一边努力挣着身上的束缚,“阿缨,你说会一直护着我,不,不用,我不要你的一辈子了,我要现在,我就要现在,你现在救我离开!”
“好不好?好不好!”
“你过来,你过来啊,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不要呆在这儿,我要去杀了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啊,难道你说的护我,通通,通通都是骗我的!”
“都是骗我的,都是——”
华缨箭步上前,一把将一寒抱入怀中,不断用下颌摩挲着一寒的发旋。
他想到了得知崇尊神君身死的那个晚上,师尊对他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再叫爹,改叫师尊,不要再与师弟针锋相对,要做好一个好师兄的职责。时隔近乎百年,他方才知晓,洞府飘然而去的白影并不是幻觉。
那个晚上,一寒本就在洞府内,他听了一耳朵的晴天霹雳,还能在他华缨回到院子的时候笑逐颜开,与他玩闹。
他身为师兄,又做了什么?因一时无法接受从御师尊的偏心、一寒的耀武扬威,从而铁石心肠、带着心灰意冷以修行为由头,隔绝万事,闭关八十载。
方才自我和解、趋于明朗。
华缨从未想过,一寒面上的玩闹、放纵其实是在压抑心中的烈焰,漫长八十载,阿寒是如何熬过寒冬?他,又是如何披着一张任何人都看不出的假皮恣意凡间?
华缨只手覆面,机械重复道,“阿寒,你想做的,所有,所有,我陪你,我陪你,一直陪着你,好不好?你不要发疯。”
“我,我害怕。”
发疯二字似乎是个关窍,恰恰点醒了几乎神志不清的一寒。
一寒猛地睁大眼,在华缨的怀中抖了抖右腕,心一狠,恩将仇报一般反身将华缨制住,紧锁其喉,又对从御大声呵道,“从御神君!你儿子现在就在我手里,你放我离开!不然,我定然,定然拗断他的脖子!”
华缨一动不动,任由一寒施为,眼神平静地对上了从御神君与仙尊殿下颇为惊诧的目光。
从御怒极反笑,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抚掌反讽道,“好,好啊,好得很,你们两个不愧为师兄弟,皆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无赖货色!一寒,你今日要是下得去手,我倒是对你刮目相看!”
一寒下意识收紧了手。
华缨被迫扬高了脖子,喉间发酸,他只是垂眸,并未哼声。
从御又道,“华缨,你心甘情愿做他的人质,可有想过,这是害了他!”
“他今日从这个门走出去,指不定活不到明日,尸体便会凉透!弋妳,你告诉他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妖君对一寒项上人头有多执着,你告诉他!”
弋妳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向同室操戈的二人,道,“一寒。”
“当你扼住华缨脖子那一刻,你猜猜他在想什么?无奈,痛苦,挣扎,惋惜,或者,恨不能以身替你,哪怕心中插满尖刀又荆棘横生。他至情至性待你,你却当他随取随用。你想要复仇,所以痛苦不堪,他想要你好好地,所以甘愿与你一起分担。事已至此,非你一人承重,华缨将性命交予你,你当真愿意他陪你一同坠入山火,挫骨扬灰?”
“你们之间情谊深重,实属不易,不应为着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坏了师兄弟之间的深情。关乎复仇,我来,从御亦然可以。你乖乖地,放开你师兄,可好?”
一寒歪了歪头。
一寒问道,“师兄,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
华缨神色毫无波澜,只是右腕缓缓递了上去,送到一寒嘴边。
他道,“任你施为。”
那双修长的手,往上是仙者储存灵力的右腕,若毁之,此仙者便与废人无异。
一寒睁着眼睛,发酸地看了许久。
脑中走马观花一般看过许多与师兄拌嘴、互相挑衅的场面。更多的是,师兄出关后,口嫌体正地护着他,从僵硬的一分,慢慢变成两分,三分,直到三头蕲蛇之事,为阻拦他的任性身受重伤,又到今日,情愿将性命交付。
弋妳低声道,“斯人已逝,生者长存,性命予之,万望珍重。”
一寒似乎觉得有趣,开始长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气力不济,力竭一般将手松开。
他退后一步,在华缨转过身面对他的那一刻,扬起嘴角,努力更放肆地笑着。可他眼角不够听话,拖着后腿滑坡似下跌。
不知过了多久,一寒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身,软跪靠在床榻前,只给三人留下一个背影。
一寒哽咽着声音道,“说了这么许多,你们只是想剔除我对妖众的恶意,抹掉我一百年来的恨,最好是,我从今以后,都做个无知无觉的傻子。”
从御怔在原地,张口欲言,却被弋妳拉了一把。
弋妳道,“慧极必伤,你必得改了这执拗的毛病。”
华缨往前动了一步,想要将一寒揽入怀中,却被轻轻推开,他心疼道,“阿寒,放过自己,好不好。”
一寒从喉间闷出一声惨淡的笑。
他神思恍惚转头。
华缨故意放柔的表情瞬间凝固,而后如遭重击,深深喘了一口气后,突然歇斯底里。
“不,不,阿寒,不——”
两行血泪从一寒细白的双颊缓缓淌下,不间断地,又有更多,更多。
一寒在那凄惨的背景声中,诡笑道,“好。”
弋妳和从御仿佛被一根根铁钉钉在原地,那坚硬黑漆的东西封死他们惊愕的神情。他们刚松的那一口气仿佛回炉重造,变得蒸汽腾腾,直冲云霄。
仙籍有言。
血泪,失智,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