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闻人社》零零伍

1、原点

　　从收到客户传来的资料开始，闻人婕这一天都坐立难安。自她从事这份工作起，她不是没想过可能遇到认识的人，只是没想到会遇到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遇到他。
　　她反复地核对对方的信息，如果说那张模糊的合影中的人只是和他有点像的话，那么姓名、生日、身高这些一定错不了，将这些数据与照片结合起来，再去看合影中那个系着松松的领带、留着清爽的短发、暧昧地笑着的男人，除了因为不知所措而怦怦直跳的心跳声，她还能听到心底深处，一记悠长的叹息。
　　像是在叹着什么熄灭了，那盏封存在她心底幽幽燃烧了6、7年的希望之灯。
　　闻人婕双手蒙脸，手肘撑在办公桌上，黑绢般的长发纠结地覆在她的肩头胸前，然后随着一声急促的电话铃声，像绽开一波波涟漪般起伏耸动着。
　　“收到我发去的资料了吧？”
　　这压低了声音的询问正来自于她的客户。
　　“收到了……”
　　“为什么没给我答复？你们就是这样的办事态度吗？还有没有信誉？”
　　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砸来，类似于此的客户闻人婕已经遇到过很多个了，头两次她还会被她们问傻问懵，连连感叹这些女人的多疑与浮躁，后来，她渐渐学会了平静，或者说是麻木，或者是像Lilian Wong说的敬业精神，无论客户有多不讲理、多不信任她，她都能够做到亲切接待、微笑服务，并最终以优质的工作完成质量来回馈她们，以品质服人。可今天，这一次，以往的经验好像都不再管用，她又回到了初来乍到时那种心虚慌张的情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在，等她回来再说。”
　　于是她“啪”一声挂掉电话，就像Lilian Wong最初教给她的那样：实在不行，就搬出“老板不在”的幌子来应付过去吧。

　　闻人婕没有撒谎，今天老板确实不在。
　　Lilian Wong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而Lilian Wong，就是她的老板。在这个全部面积加起来不超过20平米的办公室里，大部分时候都只有闻人婕一个人在。
　　这是她白天的身份，一家私人猎头公司的普通文员，身兼人事、行政、老总秘书、客服、销售数职于一身的公司顶梁柱。
　　要是没有她在，简直连个交电费的人都没有。
　　当初到这来面试的时候，还没走到门口她就打了退堂鼓，公司虽然身处市中心的高级写字楼，却被挤在某层某IT公司旁边一间类似于仓库的小房间，要不是IT公司里一位负责保洁的大婶热心带路，凭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入口的。
　　后来她问Lilian Wong为何要将办公室设在这里，得到的答案是，因为离IT公司的机房近，可以借他们的网络甚至网管一用。
　　事实也就是如此，连公司的网页都是委托隔壁IT公司的人做的，看着那几个月都不见更新的所谓官网，闻人婕明白，这不过是老板的又一个幌子。
　　当初Lilian Wong一看到她，不问履历并将她辛苦设计的简历一扔，立即拍板和她签了合同。等到第二天报到，这个莫名公司的莫名创始人却已赶去了机场的路上，美其名曰跨国洽商和谈，其实就是背上背包环球旅行去了。
　　从此，这间挤在闷热的机房旁没有窗户也没有同事陪伴的小公司，就在闻人婕的手中一路惨淡地经营了下来。

　　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如果近期内有业务，她可以自由调整上班时间，甚至不来都可以，只要业务能顺利完成，否则，她就必须像其他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样，按时打卡上下班，任何迟到早退都会被记为旷工而被扣工资。
　　今天闻人婕选择准时下班，说明她没有接受那项业务，因为她实在没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
　　她和写字楼里大部分雇员一样，穿着淡雅而职业化，循规而蹈矩，到了下午5、6钟，款款走出压抑了一天的办公室，走进缓缓降落在他们面前的电梯，挤在众多不认识也不相干的人中间，来到底楼，等到电梯门一开，有条有序地走出，结束这一天的使命，挥别相处短暂的白昼，迎接不见阳光的黑夜。
　　闻人婕机械地走着，心中忽然一片荒凉。
　　马路上，沿街的高级商铺早早亮起装点门面的彩灯和彩板，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写字楼前，再一辆接一辆地扬长而去，将不同的人载去不同的地方，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却似乎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也是她的。办公楼象征着他们手中所捧的饭碗，无论他们各自从事的是什么，走出来后，每一个人，无非是殊途同归。
　　这里是这样，那里也是这样，整座城市都是这样，不管它有多么大，却都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喂，彩，下班了吗？”
　　从黄昏走到傍晚，城市，这座巨大的机器仿佛暂时停止了轰隆的运转，处于一种微妙的待机状态之中。
　　闻人婕在7年后再一次乘坐11路公共汽车，却遇到了久违的抛锚。以前这一线车就常出状况，害得她早上乘车不得不猛敲汽车的后门，让司机放自己下来，然后一路飞奔地跑着，跑得面红耳赤，却只能看着手表上的指针无情地指向整点——然而几乎每次险些迟到，那辆熟悉的山地车都会突然出现，在她跑得气喘吁吁、再多跑一步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幸灾乐祸却又雪中送炭地停在她面前，然后一同抢在整点到来前，冲进即将关闭的大门。
　　但是这次，闻人婕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向后张望，不会再有那样的情况出现了，她笑自己竟以为坐上11路就如同回到了过去，心中一动，话语也跟着凝噎了。
　　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催问的声音。
　　“哦，我在去学校的路上，你来吗？诶？”
　　她转回头，琢磨着是等下一班11路呢还是打车过去，虽然打车，显然费钱又煞风景。
　　从前，五招总是笑她，省小钱却不省大钱，如果一同比赛创业，她一定会是最早破产的那个。
　　她反问，谁会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呢？
　　一定是与你相反的那个，省大钱而不省小钱，五招砸吧砸吧嘴，感叹说，人呐，都是互补的，而且生生相克，一物降一物。
　　不久后，五招就遇到了老天专门派来降他的那个人——
　　蔡彩彩。
　　当时他们几个占着靠窗的最后两排，像高三时一样背倚整片蓝天，懒散又霸道地观望着四周、评头论足，仗着是本校生、地头蛇，不怕任何人，哪怕是班主任来找他们的不是。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一身运动服、扎着高高的马尾、皮肤黝黑但五官明艳的女生走到他们跟前，天不怕地不怕地说：“喂！你们已经在这位子上坐了三个礼拜了，该轮到我们了。”
　　五招说：“凭什么？”
　　女生用力地一拍桌子：“凭我长得比你高。”
　　五招窜起来，果然没有对方高，他伸长脖子不忿地说：“长得高了不起啊，女的长那么高有什么用？能灌篮吗？”
　　“那你能灌篮吗？”
　　“我不能啊，但我投球投得准！”
　　“那我们就比投球，谁赢谁坐窗边。”
　　“比就比！”
　　那一学年的第一场篮球比赛就在这样一对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对手中展开了。
　　临上场前，五招信心十足地说：“她那样的都能赢我，我就不姓伍！”
　　结果证明，五招被叫成五招的确没有委屈他，尽管他的大名明明是“伍钊”。
　　那个喜欢穿运动服、喜欢将马尾梳得很高的姑娘，曾经是个打过高中联赛的女子篮球队队员，她赢五招赢得干净利落，在一圈看热闹的学弟学妹们面前，让他大大地出了一次糗。
　　从那以后，愿赌服输，五招不得不把后排窗边的座位拱手相让，然而这个结局却并不能使对方满意。同时，随着五招座位的移换，闻人婕和另一个人也换了位子。
　　五招，闻人婕，还有那个人，从高三起就形影不离，他们一起逃课、一起抄作业、一起以补课为名逛街打电游，最后再一起高考落榜，他们约好了明年考进同一所学校，继续他们这颓败腐朽的友谊，他们早已你中有我、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五招输给了别人，其余两个也要陪他认输受罚。只要三人能够在一起，坐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人婕当时就是那样想的，而一切看上去，也确实照着她所想的那样一路发展着。
　　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却既感到怀念又觉得幼稚可笑。

　　闻人婕来到学校大门前时，天已经黑了。蔡彩彩在电话里说晚上要加班，没法赶过来，她要闻人婕去找五招，说那家伙就要毕业了又没找到工作，闲得要命，却酷爱操心，给他找点事做总好过没事来烦她。闻人婕挂掉电话后笑了很久，想起许多五招以前和蔡彩彩在一起时闹的笑话。她明白有些事只能和蔡彩彩商量，至于五招，在她心中永远都是7年前那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家伙，又何必让自己这些矫情的心事为他平添烦恼。
　　毕竟她不得不提起的那个人，也是五招曾经最好的朋友，和最不愿提起的人。
　　他们几个，怎么就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眼前紧闭的大门啊，你封住了他们的过往，是否也封住了问题的答案？
　　闻人婕仰望着被暮色笼罩着失去轮廓的学校主楼，像教徒一样虔诚地看着装有她过去的这尊容器，想要从中找到什么，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
　　“我到这来还有情可原，你可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啊！”
　　背后传来一声感慨，沙哑的声线中带着一抹玩味和调侃，闻人婕回头一看，看到万迩正站在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