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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赤发鬼重生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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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久天剑骤然拔出,无数生魂凝成的白色光点从庞然的神体里逸出,赤发鬼的神力一点点地在流失,最终以一副跪姿死在了银杏树下。
最后的最后,对于成神这件事,他还是后悔了。
转眼间,赤发鬼的神体一点点地缩小,最终恢复成了一个凡人的模样。在愈发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蓝发白衣的身影站在前方,向他伸出手。赤发迟疑了一瞬。
如今这个神不神鬼不鬼的自己,还有资格与机会,再次握住这只手吗?赤发如此想道,抬起头看向久天,只见久天注视着自己,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不再犹豫,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了这只手。这便是赤发作为赤发上人意识中的最后景象。
……
“你醒了。”
赤发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浑身上下满是疼痛。视野一点点地清晰起来,烛光微微,几点摇曳的火光映在屏风上,眼前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白衣身影,让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对不起,本来想给你盖好被子的,这下吵到你了。”温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再次证明了那个日夜思念的人此刻正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们,这是在地府吗?”赤发呆了半晌,缓缓开口问道。久天皱了皱眉,抬起一只手放到了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赤发眼睛翻白,一下子又倒了下去。
此时的赤发还没有发觉,一个赤火印记正纹在他的掌心。
(一)
赤发上人用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这一天正是两位开府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恰逢云中城里一场料峭的倒春寒,东风逐渐力微,寒意甚是袭人,一行马蹄疾行在朱雀大街的青石路上,扬起了片片水花。为首的红发男子身形高大挺拔,一道深深的剑伤从脸上贯至腹部,看着甚是可怖。正是身着铠甲的赤发没精打采地骑在马上。
“多亏你命大,这样的伤势都能挺过来。”久天纵马驰骋在边上,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他的语调虽是轻快,眼底仍是深深的担忧。
记忆中残存的光景顿时像走马灯一样在赤发眼前闪过。
是了,那一世,他痴迷权术,嗜血成性,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朝堂中,他明里暗里不知道杀了许多人。后来,为了成神,也为了排除日后和久天在一起的障碍,他将贡给皇帝的生魂和香火尽数占为己有,最后杀了皇帝。只是他素来过于自我,也一向对自己的计谋和能力太过自信了,以至于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久天。他忘了久天是一个多么厌恶杀戮的人。
赤发使劲晃了晃一头浓密的红发,想摆脱这些令他心烦意乱的回忆。然而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叛变的红甲武士,冒蓝火的加特林,人间大炮……
这到底特么的都是些啥玩意?!
死不瞑目的赤发上人正独自想着这至今未解的谜团,突然看到几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小姑娘立在街角,偷偷望着那风姿清俊的白衣将军,眼梢透出羞怯的笑意。“你还是那么受欢迎啊,这里面有看得中的没?”赤发瞧在眼里,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股闷气。久天轻轻一笑并未作答。
此刻赤发周遭的气息仿佛黄叶纷飞的深山空谷,泛着深秋新雨后香草的芬芳,高华而清澈,向他迎面袭来。赤发猛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坤泽的气息。
前一世,久天把坤泽的气息隐藏得极好,作为天乾的他丝毫没有察觉。眼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赤发保留了赤发上人残存的一些记忆与能力,他竟是一下子就能感觉得出来。
与踩着鲜血揉成的泥泞才爬到一人之下位置的自己不同,他那令人骄傲的结拜兄弟有着因更为松弛而潇洒得多的人生底色。白翰坊久家乃是云中城著名的将门世家,如果让人知道,久家的独子、冉凉国的右将军是一个坤泽,还不知道要在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云中城掀起怎样的波涛。
(二)
重生后的第四年,他们一同去西境征战,夜晚两个人去找水,累了就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聊天。星子低垂,平野辽阔,这样的景色赤发甚是喜欢。
他侧过脸,只见久天散开了那一头蓝色长发,就这样随意流泻在草地上,在月光下泛出的如水一般明灭的光泽令他移不开眼睛,有一缕甚至流到了赤发的脸上,酥酥麻麻的,他便不舍得动弹一下了。忽然发现,他们两人离得这么近,近到他只要微微一伸手,就可以握住久天的手。
就在此时,那股熟悉的、冷冷清清却让人无比沦陷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让赤发心中顿时一凛,身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变化,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忍不下去了。可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前世他已愧对久天良多,士可杀不可辱,如今他不想再亵渎这个人了。
他不想再一次失去久天。
这时,耳边乍听得一声叹息,竟是久天悠悠叹了口气:“你要是实在不行了,就过来吧。”
像一块石头骤然投入湖心,缓缓沉入了那深不可测的水底,从此这千顷明镜再不能风平浪静。
他不再踌躇,顿时一个翻身,欺身而上,一下子对上了那人的双眸,让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那一双素来安定的眸子此刻仿佛沉浸在无边月色里的千江水,水光潋滟不可方物。没有酒,却似带着几分醉意,如玉山之将倾,似日月之入怀,赤发几乎都要不敢呼吸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他不敢确定。
这是他前世里念过千千万万遍的眉眼,更是他曾经捉不住半分的镜花水月。他生怕自己那污浊不堪的的气息惊了这月华如水,生怕如今的这一切不过是神在漫长岁月里一个顾影自怜的梦。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红了眼,紧紧抱住了身下那人的蓝色长发。
也是,上一世,他都已经成神了,可最后无论是天下还是爱人,他统统都失去了。如同他吞噬的万千生魂使自己的身躯膨胀一样,那极尽癫狂的贪欲也使他的心魔无限膨胀,让他杀害了毕生挚爱,从此只余一株银杏可供守候。
他太想要占有了,以至于爱错了方式。
这一世,他不会一错再错了。
野风低低地吹过这一片辽阔的草地,现出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几只羊,发出咩咩的叫声,显得这星川之下更为空灵寂寥。不远处的草丛中,那染了血的白袍被胡乱地扔在地上,羊皮水壶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翻倒在了一旁。
漫天星子静谧,一夜北风紧。
(三)
回到云中城后,赤发便屡屡跑去久天府上留宿。
虽说两位开府将军是结拜兄弟,彻夜畅饮也是常有的事,可近来这频度和时间却是愈发让人心生疑窦。
这一天,赤发快被久天气死了。
久天素有冉凉第一儒将之称,这是一个极其优雅潇洒的人,潇洒到即使今天皇帝因为坊间捕风捉影的流言当着众多朝臣的面斥责了他,甚至勒令他当廷脱下御赐的蟒袍,他也能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香案前品茶,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归田卸甲、耕读度日真是他的人生理想一样。
气归气,赤发心中迅速盘算了起来。与外表不同,赤发的内心可从来不是什么大老粗。玩弄权术、控制人心一向是赤发上人最引以为豪的事情,前朝的臣子和云中城的嘴碎之人,他自信有法子控制,只是皇帝那儿还得从长计议一番。
之后没过多久,赤发便带着兵包围了禁廷。皇帝提防了久家,却忘了提防赤发这边,毕竟上一世,他们曾臭味相投沆瀣一气过,加上赤发没什么能让皇帝忌惮的家底,满朝文武里皇帝对他最是信任。
那些禁军又怎是遇神杀神的赤发军的对手?赤发提着宝刀一路所向披靡闯入深宫的禁廷,此时的皇帝正在修炼成神之法,一如上一世的记忆。
亲奸佞,远贤臣,或许坤泽之忌、丢了皇家颜面是假,忌惮功臣的同时害怕成神大业被人阻扰才是真。皇帝老儿倒真是演的一出好戏。只可惜,他遇上了自己。
而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久天。
赤发冷笑着踢开门,只见皇帝正摊倒在地上,口中涌出黑血,见赤发来了便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求救。赤发剑履上殿,摊开右手手掌中央赤火令的印记,伸到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皇帝眼前。
老子是赤发上人。
赤发上人让你死,你便没有理由活。
皇帝陛下想要成神,却走火入魔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赤发上人在皇帝的掌心也种下了赤火令,令其停止修炼,传位给年幼的太子,并恢复久天的官职。今后如果皇帝有任何异动,他便会瞬间取其性命。
看着皇帝颤巍巍地捧着玉玺给圣旨盖章,赤发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背过去时却是叹了口气,又回想起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同样冲进了殿内,却是为了让自己成神。
至于成了神之后的结局究竟会如何,他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四)
新皇登基后第六个年头的深秋,赤发与久天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这一天清晨,般箬跑进白翰坊将军府后院那一片枝繁叶茂的银杏林四处找寻,终是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树背后揪出了年幼的弟弟。
“空文你小子咋又跑这儿撒野了,每天偷偷摸摸地干啥呢?”“我,我来银杏林捡一些白果,父亲说爹爹喜欢这个。”般箬气得举起两米长刀:“早课不来练功,跑这儿来玩,还搬出爹爹来搪塞我!”
空文朝般箬做了个鬼脸:“姐,快把刀放下,小心我告诉爹爹你弄坏了他最喜欢的银杏树!”
般箬便要跑过来揍空文,空文像猴子一样四下逃窜,其武力值虽比不上姐姐,身法却是极为敏捷,般箬一时之间竟是打不到他,就用起了尚不纯熟的轻功,眼看着空文就要被追上。
就在此时,地上一波黑色碎片竟是兀自动了起来,在般箬身前凝聚成形,般箬的脚步就这样被阻了一阻。
趁着这个空档,空文三两下便跑出了林子,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书斋,般箬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爹!你快管管,姐又欺负我!”
这时赤发闻声走了进来,瞪着眼道:“要闹出去闹,别吵着你们爹作画。”
空文噘着嘴还想说两句,般箬催着空文快走,一把将他推出了房门的同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只觉得每次父亲望向爹爹的那个眼神……啧啧,还真是没眼看。
“咱这儿子不好习武,倒是女儿厉害得紧!”
久天仍自绘制着手上的那幅大写意,头也不抬地道:“这有什么不好?就让空文学习字画也不错。”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人说话总是不实诚。其实你很满意空文不是吗。”
“你看着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心里头却比谁都门儿清,又总能掌控局势。比如,当年我突然官复原职,先帝退位,我其实一直很想知道,你当初究竟是如何让先帝听命于你的。”
久天将狼毫笔轻轻搁在架上,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见久天突然提起这茬,赤发不禁笑了起来。
自重生过后,他也知道自己早就没有什么神力了,那掌心的印记也不过是上一世的象征罢了。只是前世做神那会儿在巫医那儿学的技术还不曾忘却,他只不过使了些手段,在皇帝喝的汤药里下了最普通不过的巫毒,让他在修行途中急火攻心,顺道叫他手心上长出一个时不时能够发作,不是病却能疼死人的暗疮罢了。
“放心,我不会做出让你为难的事情。”
久天注视着那一头红发,终是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久天总是会做一个奇异而可怖的梦,梦里的赤发神不神鬼不鬼的,一副身躯巨大无比,似乎有一团生灵正在源源不断地组成他的身体。而自己拿着剑插入了赤发的眉心,下一刻他就被赤发攥在了手里。
此时,久天感到一只大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是赤发,轻轻将他揽了过去。
“已经没事了。”
赤发感到怀中一开始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便将那人抱得更紧了些。
他不想再度回到那个没有久天的世界。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