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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醒悟 ...


  •   王夫人走后,赵姨娘在院中呆站半晌,终于回过味来:“这算什么?”四周丫头婆子皆屏息静气,低头垂手站着,一声儿不接。独有芙蓉冷笑道:“奶奶刚才不都看得分明?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还待再说,忽然瞥到探春仍旧满脸茫然之色,只得生生咽下喉里的话,改口说道:“虽是正暑的天儿,刚起来的身子也不能被穿堂风吹着。奶奶请进去,梳洗好了再说话儿罢。”
      她先命小吉祥儿过来扶探春一道进屋,又自己扶了赵姨娘。一切安排妥当,自己才回屋换衣梳头。洗脸时揉到眼睛,忍不住痛落了几滴泪。赶紧擦干了,又略微施些粉,掩去眼角润红,这才往正屋里去。
      这时赵姨娘已挽起头发,穿好家常衣裳,坐在炕上细想方才之事,不由越想越气。见芙蓉进来,说道:“这周家的老娼妇实在欺人太甚,论起正理,我还是她主子呢,几时有奴才往主子房里来闹的道理?是谁借她这么大胆?偏生太太实在过于宽厚,只说了她几句便罢,教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芙蓉淡淡道:“她自是仗着背后有人倚恃,才这么放肆。”
      闻言,赵姨娘原本斜歪着的身子不觉向前一倾:“正是这个理!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却是谁呢?若论同她相厚的那几个,性子都是可恶的,这些年明里暗里给我下了多少套。难不成,这次是她们商议好了,点起草芯当灯笼,立意要来同我过不去?”
      芙蓉叹道:“方才情形究竟如何,奶奶竟然没看见么?旁的不说,单是太太一过来就问她,问也不问奶奶一声儿,就已是铁证了。奶奶还说什么太太宽厚,真要宽厚,奶奶比她早进门的人,如何她的儿子都十七了,奶奶到现在才有个三岁的姑娘?打量真是菩萨心肠哪!我早劝奶多留个心眼,奶奶却总是不听。只说原本宽厚,是旁人在跟前儿下的火——如今亲眼见了,可相信了?”
      赵姨娘原本就存了三四分的疑惑,现下被芙蓉明明白白挑出来,恰如雷轰电掣一般,心中震荡不已。然多年积习犹在,仍是脱口而出:“太太贤良慈厚,器量宽宏,当年还亲手给我和周家妹子梳过头,怎会……”
      芙蓉冷笑道:“每每我说起,奶奶总是要念叨这话。难道光记着给梳过头,就不记得其他了?还是我先前说过的,旁的不看,单看看子息。说来奶奶还算好的,能得老爷心里挂记,时常看顾些。那周姨奶奶至今可是连一男半女也无,这笔帐,不知该向谁算去。”
      说着,拿过只桃红鸡心枕,俯身放到赵姨娘身后让她靠着,并趁势在早已目瞪口呆的赵姨娘耳畔悄声说道:“既能得老爷格外怜惜,奶奶自该有一番计较才是。难道还等着日后为老爷多来说了几遭话儿,再受一次奴才的气不成?”
      一番话说得赵姨娘无言以对,半晌,喃喃说道:“我……作小的该尽的本份我都尽了,便是先头老爷说该令正房生嫡长子,我也没甚二话,又熬了十几年,好容易才得个姑娘……我只说太太性儿好,从不寻事拿我们作筏子。只是保不齐底下的人多事,每每地找不痛快——便是那起混帐行子给我没脸,我也不敢十分计较,说几声儿也就罢了。这,这样还是不行么?”
      芙蓉低声道:“若奶奶没得老爷喜欢,那自是妥当的。但咱们又不比一辈子只娶得起一个的寒门小户。老爷只有一个,房里人却有三个,周姨奶奶虽不敢说什么,然太太自是不甘心的。单只这一条,多少事生不出来呢。任平日再如何地小心陪笑,单这一点,也尽够勾消的了。”
      见赵姨娘仍自愣忡,知她心绪纷乱,需得慢慢理清,便不再多言,只说:“这些话我早时也曾说过,但奶奶总说我多心没见识。如今亲身历了亲眼见了,究竟如何,还请奶奶细想吧。再说,便是奶奶一昧省事,也该为姑娘和肚里的哥儿想想。难道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就该是由人随意作践打骂的么。”
      心乱如麻的不只赵姨娘,还有探春。因为每次见到这位正房夫人,都是言语可亲,慈祥和蔼,探春不觉便将她认作是好人。加之对内心深处总想着赵姨奶是小妾身分,兼性格糊涂,说不得先比人家矮了一头。既能得正房奶奶和颜悦色的对待,早是意外之喜。无意识地存了这么一番低伏作小的心思,眼里自然只见得着表面的好,却忘了细究内里的真意。
      故而方才被王夫人敲山震虎的一通训斥,才会茫然无措,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我管自己的生母喊声妈,碍着谁了?便是规矩如此,人情上总该宽限几分。况且“我”现在的年纪还小,用得着大发脾气么?
      而芙蓉方才那一番话,恰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水来,令探春不单颤栗发抖,更兼心头霎时雪亮。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所谓不是东风就是西风,便是这样了。即使有一方想着趋迎奉承,忍气吞声求个平安,只要另一方看不顺眼,任你如何想着要省事,照样要打叠起精神来应对化解对方的招式。
      而更为糟糕的是,这看不顺眼的一方,是掌管一府事务的正房太太。只要她动了真怒,赵姨娘和她顷刻间从奶奶小姐,沦为奴婢仆妇,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探春不由打个哆嗦。忽然想起每天跪在地上为她端洗脸水的那个丫头,她的表情总是谦顺恭敬,双手过顶,举得极稳,即便上头搅水使力,端住的盆连晃也不会晃一下。探春曾经偷偷感慨过她肯定经过特别的训练,手劲才会如此之稳。当时觉得惶恐而怜惜,现在回想,却带了几分沉重与恐惧。
      难道自己也会落到那个地步么?
      如果在今天之前,这问题是极其可笑的。但经历过方才的风波后,她不再认为这只是个笑话。
      这里是阶级分明的古代,对于上位者而言,下位者的命运不过是手中一根丝线,觉得颜色相合可了心意,便绣到上等绸缎上。若嫌颜色不够鲜,捻得不够紧,入不了法眼,便是随手丢弃的下场。
      这样任由操纵作践的下场……谁愿?谁想?
      合该是,不进则退。
      探春深深埋下头去,不是伏首低拜,而是想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一旁芙蓉见赵姨娘若有所思,该是在细想今日之事,便不去打扰。转头见到坐在炕沿上的探春蜷成一团的模样,不由一惊,忙过来探她的头:“姑娘怎么了?可是病了?哪里疼?”
      探春抬起头,小声说道:“没事。”
      芙蓉打量她一番,见只是脸色不好,却并无痛楚之色。又探过额头与手心,确定无碍后,方松了一口气。只当她是被方才的情形吓道了,遂轻声说道:“太太一时生气,姑娘也别记着。该吃该玩该笑,仍旧照前。只是——”她细白的牙齿咬了一下唇,方道,“要听太太的话,日后别再喊奶奶作妈了,背地里也别喊。记住了么?”
      探春静静与对她视片刻,才点了点头:“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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