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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Part.1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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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被由远及近的车灯扫得散白光,周围的景观树好似被涂上一层石灰。车子开得很快,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一阵温热的风。路中间突然出现一只猫,它出现得莫名其妙,好似凭空变出来的,像柴郡猫一样浮在空中。轿车猛然开始刹车,橡胶与水泥路面摩擦的声音像是损坏的光碟播放的声音。她忽然记起小时候每周二下午的电视,总是没有信号,满屏幕的雪花点和喳喳喳的噪音交织出一个烦躁的午后。可是还是来不及,她听见轻微的一声撞击,像是礼花炸开又像是心脏的一声跳动——车子减速,还未停下,随即又加速离开这里。
岑嘉还来不及反应,嘴巴微微张着,想要喊,却错过了那一瞬间,显得滑稽而尴尬。
祁世浩抬手,想要替她捂住眼,一时半会亦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岑嘉先噗哧一声笑出来。她说:“我一个朋友在加拿大念书,改签名说,今天的夜好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里说的话。好像如果环境不要这么诡谲,大概还是有签名这种感觉的。”
这么繁华的城市,仿佛能听得见拙劣的贝多芬、巴赫、柴可夫斯基从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里溢出来。灯光绚烂欲望横陈,墙壁上挂着意大利画家的仿作,色彩浓郁像是成熟浆果爆出的汁水,弥漫出情欲的味道。投在奢华冰冷大理石地砖上的觥筹交错的背影与珠光宝气的舞伴跳出一支庸俗的探戈。你说你能看见小女孩划着火柴取暖的微弱的光——你穿着熨贴的礼服,传统的白衬衣黑外套,领结被佣人系得一丝不苟。你只看了她一眼,用眼角的余光,带着深深的怜悯,离开了。
你还记得她的结局吗?
祁世浩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但很快找到了新话题。他告诉她他曾和朋友去山里玩,车子行在高速公路上,突然路边冲出一只大麂子,一头撞在车上,死了。司机下车把麂子捡了扔在后备箱,进山之后找了家小饭馆把它红烧着吃了。岑嘉听着觉得羡慕极了,平白无故捡了只麂子多好啊。国外难以见到这种野味,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麂子,她只记得味道很鲜美,大概所有的中国菜在她心中都留着这样的印象。“我真是很倒霉,总是撞见死猫什么的,不要掉麂子下来,一只狗也是可以的。”
祁世浩笑着说她心太毒,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他是说笑,岑嘉却是煞有介事地解释,生怕别人错怪了她。两人很快把猫的事忘在脑后,唯独路过它的尸体时,祁世浩有意替她挡了挡。岑嘉好奇心大盛,探头张望了好一会,看见那只死猫摊在路中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看见一摊血落在它身下,顺着水泥马路细微的起伏渗出来。她想到了流产,不过孩子流的血可比猫多多了,粘稠暗红色的近乎成了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对祁世浩说了,血是如何从裙底顺着大腿流下来的。祁世浩面对她开心的笑,说不出一点话,只能安静地听她绘声绘色地描绘那个冰凉的镊子伸进身体里掏啊掏终于把那个拳头大的小孩拉出来的样子。她始终那么开心,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而只是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一个笑谈。“那个孩子就这么大,”她握住拳头伸出来比划了一下,“被医生丢在托盘里,他的手脚跟牙签一样粗细,还会动。剪刀跟他扔在一起,咂到他的时候他跟触电一样还抖了两下。你看过杀青蛙没有?真的很可爱……”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小声,不知道她想对自己说什么。她真的没有事,手术的时候会有点痛,没有人安慰她,没有人在外面等她。仅此而已。
她絮絮说了很多,才发现身边人过于安静,她回过头,迷茫地看着他,随即笑出来,“哎呀,你不要那么震惊的样子。我夸张的啦,其实这个手术很简单,一下子就结束了。”
“傅先生允许你去?”
“那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傅先森啦。”她摆了摆手,表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感觉今天往前走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她点了点头。
她实在是嘴臭手黑,记得她还是在中学的时候,她去买姨妈纸,正好遇见超市那个她最喜欢的牌子搞套装促销,一大包里面有日用夜用迷你装,她拨了一包进手推车,嘴里还跟祁世浩念叨着要是全都是日用怎么办。祁世浩说说不会的。结果第二个月亲戚来找时候才发现,里面三包都是日用的!所以,当他们沿着这条路又走了两步看见女子自杀,也就不奇怪了。
那个女人以一种反工学原理的姿势趴在地上,大概是没死多久,血还在流。腰被折断,脸朝着岑嘉,下巴摔脱了,膝盖却弯向另一面。脑浆溅在周围很大的范围内,混着血,诡异得吓人。祁世浩打了电话报警,又叫救护车。岑嘉用脚挑了这具女尸一下,想要把她翻过来,却只听见啪嗒一声,手臂断了下来,白色的尖头高跟鞋沾了许多血,浅色的。她说:“都已经死透,还叫什么救护车。”她抬头望了望周围的建筑,都不高,“说不定就是刚刚那辆车把人撞死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刚刚那个司机,撞死猫之后很慌张,无暇顾及周围,结果这个女人跟那只猫一样倒霉。”
说着,她又用脚踢了踢尸体,被祁世浩看见,他很生气地制止她。她说:“我们再来猜测一下她是自杀的吧。她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什么的……说不定她口袋里还有一张空白支票。哦,真是勇敢的女人。”她最后感叹一句。岑嘉并不是很喜欢空白的支票——每个人都希望那个数字在开票人的承受范围内无穷大,但是是多少呢,只有唯一机会。
开出一个数字,怎么看,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青春。
祁世浩大概知道她是个中老手,突然发现他无法跟上她古怪的思维节奏,他发现她的逻辑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她完全不是那个她了,甚至往曾经的那个她的相反的地方愈走愈远。
警车呼啸过来,划破这条街的寂静。接着来的是救护车,这条街一下子喧闹起来,好像是清晨的菜市场,不知怎么的,一下就涌来了那么多主妇,来来去去的车子都会放慢速度,探头看一下发生了什么。有祁世浩在,问题解决得很快,他叫司机来接他们,先送岑嘉回家。
她看见茴吟在收拾行李,她大惊,以为她对自己太失望,于是慌忙解释道她和阿祁真的只是朋友,连好朋友都称不上。两人差距太大了,在思想上,根本不可能回去。茴吟问她到底在自欺欺人什么?她说:“Louise可能是英国那边真的有事。我公司也在催我回去,那边经济形势很不好。”岑嘉不了解这些,但是她说:“你真的想我和Lou在一起?这次可能是银行有事,但是这就能假装Valeria不存在了吗?如果还有下次下下次,你觉得他还不是为了前妻和儿女?”
茴吟无言以对,她确实不赞同她和Louise在一起。“Louise打过电话来找我,他说这几天很晚了他还在工作,问我你在哪里。”岑嘉摸摸包,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她扣出电板换了一块,抑郁地叹:“安卓的电池果然是反人类的……反人类啊……”
她起身去给电池充电,走到窗边,拉开厚厚的窗帘。星光伴着璀璨的灯光,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顿时铺在了眼前。她愣住了,好久好久立在窗边,最后猝然把窗帘哗——又拉上,背对着茴吟说:“天凉了。”
入夜,她想起过几天又要去见父亲,翻一个身,对茴吟讲了这件事。茴吟迷迷糊糊的,说她明天下午就要走了。
第二日她早晨起来跑步,用茴吟手机里一个计程软件记录晨跑的路线,别着自己的手机听歌,早上她录了一张手嶌葵的专辑,听了两首便换掉了。歌还没切换,铃声便像针一样刺进耳朵。她摁了话务耳机的开关,听见傅祺的声音。
“没有打扰到你吧?”他问。
“没有。”她继续小跑,没有喘气。
他那边顿了顿,“我只是想跟你谈一下那条消息……”他然后不再说话,想是要等这边的回应。她于是也沉默。傅祺便问她在做什么,她答晨跑。“我这几天都有些忙,没有好好照顾你。”
“嗯。”
“你在那边还好吗?”
“还好。”
他因为岑嘉的态度受到了伤害,或许,他又停住,过了一会才继续,“我马上就会回来,有什么事,我们面谈比较好,现在也说不清。”
岑嘉很快就开始轻轻喘气,深深地吸吐了两口,才点点头,随即发现他也看不见,于是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