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夜。孤星,残月。
      漫天风雪已停,天地间一片苍茫。
      夜路上早已没了行人,小酒馆里一灯如豆,刺破了一点黑暗,却在不远处就被黑暗吞噬,只余下一点昏黄的光,在朔风中摇摇晃晃,映得门边残雪明明灭灭的黄。
      “这鬼天气……”伙计缩了缩肩膀,“掌柜的,咱打烊么?”
      老掌柜停在一张桌前,握着一块碎银子正在出神,转头看到小伙计懵懂茫然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柜上留一盏灯,你去睡吧。”
      掌柜还不睡?是为了刚才那个人么?小伙计茫然地挠挠头,只觉得掌柜的和客人都是奇怪的人。
      这只是一家很小的小酒家,因为靠近城门,多做来往客路行人的生意,往日里早在城门关闭的时候就该打烊了。没想到今天却有个客人一直待到现在,要了店里最烈的烧刀子,也不说话,只一壶一壶地喝酒。那客人看起来洒脱不羁,一双剑眉下倒生了两只灵猫也似的眼睛。小伙计偷偷看了他好几眼,不知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物有什么样的烦心事要在这里独自喝闷酒。掌柜的也一直注意着这个客人,突然嘱咐他给那人换壶好酒,不要钱。他依言而行,那客人听说不要钱,抬头看了看掌柜的,没接他的酒不说,竟然丢下一块碎银拔腿就走,踉踉跄跄地转过了街角,不见了。
      小伙计原以为这人是个落拓客商,才只叫店里最便宜又最烈的烧刀子。但这可是银子呢。他们这个小酒家,不过一个小小门脸,摆下七八张酒桌,东家就在后院住着亲自掌柜,东家娘子就张罗些下酒小菜,连自己这个小伙计,说是店小二,也是家中无着流浪至此才被收留的半大少年。这样一个小本经营的生意,酒水都是很便宜的,就是店里最好的酒,客人这一块碎银,都够买下一缸了,何况之前他喝的那些烧刀子,本就是已经付过了钱的。
      小伙计想掌柜的是高兴傻了么?怎么握着银子半天不说话。但见老掌柜吩咐他留一盏灯,又想老掌柜心软善良好说话,恐怕是见那客人喝得太多了些,怕他夜里没处去,还会循着灯再转回来,毕竟今日天时不好,眼看着又要下雪了。
      小伙计去后院取了件衣服给老掌柜披上:“掌柜的,您去休息吧,我来守夜好了。”说着又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那客人好生奇怪,掌柜的您认识么?”
      “唉,那可是咱们快活城的大人物,可不能乱说。”掌柜的摇摇头,“我老啦,睡觉轻,你去睡吧。”
      朔风吹摇了烛火,仿佛也吹得天边的残月摇摇欲坠。那奇怪的客人已经离开了小酒馆,踉跄地走在道旁,渐渐远离了城中,接近了不远处的城墙,突然被路边的石块绊住了脚,索性就地坐了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被绊倒很有趣一般,捂着脸笑了两声。
      哈哈。
      真可笑啊。
      熊猫儿,你真可笑啊。
      已故丐帮帮主熊天豪的独子、快活王的养子、快活王座下“酒色财气”四使者中的“酒使”——熊猫儿。
      你真可笑啊。
      男子叉开腿倚墙坐在街边,很有些豪放不羁,腰间酒葫芦在雪里砸出两个浅浅的凹坑。他一身酒气,双目却毫无醉意,目中有些血丝,宛然有种含血的清俊。
      当年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么?
      一夜之间就从人人宠爱的小公子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依稀记得,自己分明的是熊家的独子。那时还不懂“丐帮”是什么意思,却记得自家不是乞丐,倒是住在院子里的。一间三进的院子,住着自己一家三口,还有小厮门房丫鬟乳母和厨娘。已然记不清父母家人的模样了,只仿佛母亲眉眼安然,常常抱着自己唱温柔的歌。父亲身材高大,喜爱让自己骑在脖子上逛街。总是有叔叔伯伯们来找父亲,见到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议事也不恼,笑着招呼自己“小公子”,还总是给他带来各种小玩意儿,见自己喜爱木马木剑,常恭喜父亲说后继有人,父亲就会摸摸自己的头哈哈大笑,甚是自豪。
      那时日子过得多好呀。
      那时他还太小了,不曾听说江湖是何物,从不知道家人是何地位,也不知曾与何人结仇。却在一个风住雪停的深夜,突然被一个黑衣蒙面人闯入家门。母亲紧紧抱着他,被那人一掌拍向后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也染红了他的双眼。他才刚刚开始学功夫,惊恐急怒之下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扑上前去,一口咬住了凶手的腿。黑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得倒飞出去,撞在桌角。有粘稠的鲜血顺着耳后流淌下来,渐渐混入地上的血水中
      那混杂着融化的雪、父亲母亲的血、小厮门房丫鬟乳娘的血里,又混入了自己的血。
      脑后的剧痛袭来,染血的双眸被仇恨烧得赤红。昏迷之前他只记得他好恨。恨那木马不成真,不能追上仇人。恨那木剑不成真,不能刺杀仇人。更恨自己年纪小,吃不消习武的苦,每每撒娇耍赖,不能学得高妙武功为家人报仇雪恨。
      再次醒来的时候,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巨大而华美的雕花檀木床上,垫着蚕丝的垫子,盖着丝绵为底蜀锦做面絮着天鹅绒里子的锦被,如卧云端,一派极尽奢华的陌生。床边脚踏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婢女。见他醒了,惊喜得很,一叠声地问他哪里不舒服,端茶递水极是稳妥,又连忙令人往外传话:“快报给主公,小公子醒了。”
      这个称呼刺痛得他打翻婢女端来的茶,惊恐得瑟缩在床角。婢女吓了一跳,又不敢再吓着了他,只得跪下请罪,一时屋中气氛僵硬。
      僵硬的气氛直到有人大步走进来也没有缓解。
      来人龙行虎步,身材修长,面白如玉,穿着一席精工剪裁的紫色长袍,织金妆彩华美非常。那人赶到床前,纯然一片温和悲悯:“孩子,你还记得我么?”
      不记得,不记得。熊猫儿分明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或者是曾经来过家里的那些叔叔伯伯们?熊猫儿仿佛已经不记得那些人了,继而惊恐的发现,连家人的面目都突然间就模糊不清起来。他拼命摇头,脑后的伤口一阵一阵的抽痛起来。
      “别怕,别怕,没事了。”那个高大男子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孩子,你还有亲人么?”
      熊猫儿还是摇头。
      “可惜我到得太晚了。”男子叹息道,“孩子,你别怕,今后我就做你的家人,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柴玉关的儿子!”
      自此熊猫儿就在快活城住了下来。他后来才知道,自己的义父柴玉关当时是应朋友的邀去喝酒的,路过熊宅,正巧见到火光冲天。他冲进火海,房内已经是一地尸体,只来得及救下了昏迷不醒的熊猫儿。
      快活王豪阔奢侈,雅好修饰,食不厌精。熊猫儿成了快活王的义子,一跃而成了快活城的少主。快活王心疼他年幼失怙,对他格外的娇纵宠爱,便是原先在家时也没有如此的奢华享受。难得的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熊猫儿却并没有养成娇纵任性的脾气,待人友好纯善,快活宫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这个少主。只有在同快活王习武时才能看出被仇恨灼烧过的执着。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曾经的小孩子,就这样逐渐长成了少年人。
      快活宫中人人皆知,少主武功高强,闯荡江湖不常回宫,却不知他已是快活王座下最信重的“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之首。“酒使”熊猫儿不随侍快活王身边,专司为其搜罗天下美酒。
      熊猫儿年少入江湖,一面闯荡江湖搜罗美酒,一面寻找当年灭门惨案的真相。
      有些人天生就是该做大哥的。他天性豪爽洒脱,豁达大度,颇有侠名。从不打酒使的名号,偏要做那劫富济贫妙手空空的勾当,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京畿道上数千弟兄的龙头老大了。
      然后,他就遇到了一个人。
      熊猫儿抬头看了看天边残月。天边吹来一片浓云,慢慢遮住了月光。又要下雪了吧?他突然想,自己现在这落魄的样子被那人看到,他该怎样嘲笑自己呢?
      那夜风雨交加,破庙无人,他躺在梁上躲雨,陆续有人来来去去,他也不在意。只是突然有个娇呖的少女声音传来,他一时好奇,不过低头瞧了一瞧,从此这烤火的少女就在他心里住了下来。他一生未尝情爱滋味,不懂得如何同女孩子说话,更怕她看轻了自己,偏偏要装成风月场上的老手戏弄她,没想到小妹子年纪虽小,性格倒是泼辣,反而将他臊了一通。说来也奇怪,此后几天他在这一路上来回数次,再也不曾见过这个少女。
      少女是不见了,却听小兄弟传话来说,见到了两只“肥羊”,出手极为阔绰。想到冬日里要舍出去的棉袄和粮食,熊猫儿决定会他一会。
      他抄近路插到了兄弟们说的那辆马车前,见到了那两只“肥羊”。年长些的面容阴沉冷肃,年轻的却是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嘴角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说不出的俊逸。熊猫儿蹭上了马车,拉着那少年喝酒,少年竟来者不拒,片刻间两人便将酒葫芦里的美酒喝了个干净。
      原来这肥羊少年的酒量如此不错。
      马车停在了一个小小的乡镇,熊猫儿拉着他直奔路旁小酒肆。
      那小酒肆脏乱油腻,同这潇洒俊俏的肥羊少年完全不搭,他却毫不在意,被熊猫儿拉着进来,就同他一处喝酒吃肉,神情还是安然俊逸,仿佛不是坐在破旧脏污的小酒馆,而是坐在什么高雅艺术的客厅中。
      熊猫儿本想灌醉两人捞一笔钱财,频频向那少年人举杯劝酒,那人也酒到杯干,却不见醉态,只双目灼灼含笑地看着他。熊猫儿见他少年英雄,豪爽海量,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不过这几杯酒喝出来的惺惺相惜自然抵不过肥羊的诱惑,推杯换盏间熊猫儿已是将他腰间钱袋摸到了手,捏了捏厚度,顿时劝酒的表情更加诚恳愉悦了几分。
      酒过三巡,钱袋也到手了,熊猫儿推脱醉酒离席而去,见两只肥羊都没有追来,想到这次的收获真是乐得见眉不见眼。有心想在兄弟们面前显摆一番,抬手一摸胸口,突然愣住了。
      不但那肥羊的钱袋不见了,连自己怀中荷包也不见了。
      一愣之下,熊猫儿居然笑了起来,原来那少年早已看出了自己的目的,更有如此好的身手功夫反将自己一军。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这下熊猫儿当真是对那不知名姓的肥羊少年佩服起来,起了结交的心思。自己的荷包里虽然没有多少银钱,有一样东西却是万万丢不得的。熊猫儿转身。荷包须要回来,朋友,他也想交这一个。
      回到酒肆里,肥羊少年还在斟酒独酌,状甚闲适自在。熊猫儿大咧咧往他身边一坐,伸手取他的杯子喝酒。少年仍带笑,取出熊猫儿的荷包,又取出荷包内的碎银子和小兄弟写给他的一封信,一一摆在桌上。熊猫儿一拱手收起。少年又取出一只朴拙入神刀法灵妙的白玉小猫,手指抚过小猫脖子下“熊猫儿自琢自藏自看自玩”的一行小字,双手奉上。熊猫儿也双手接过,两人俱未说话,只微微一笑,所有的言语俱已经包含在这一笑中了。
      熊猫儿取走玉猫,依然看着他。那少年又自怀中取出一枚玉璧来。熊猫儿见之大喜,伸手要去接,对方却未给他。熊猫儿笑道:“这玉璧似乎也是在下的。”
      对方把玩着玉璧,却反问他:“兄台可知道玉璧上刻着什么字么?”
      “自然知道,这上面刻的乃是‘沈浪’二字。”
      这枚玉璧是那破庙中的少女遗失的,他捡了回来,再没见过那个女子,只常常睹物思人,已然看得极熟悉了。
      对方却接着问:“兄台可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如何会知道一面之缘的少女随身的玉璧上为何刻字?熊猫儿却眼都不眨一下:“自然知道。兄台有所不知,这‘沈浪’二字,乃是在下昔日一位知心女友的名字。在下为了思念于她,便将她的名字刻在玉璧之上,时时随身携带,常思常观,以示永生不忘之意。”
      哪知这话说出口,那肥羊少年蓦然睁大了双眼,清凌凌一双眼看着他,露出极其惊讶又哭笑不得的复杂神情,终于失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是兄台的知心女友了。”
      熊猫儿呆了一呆:“这……这话怎么说?”
      那人笑着摇摇头:“沈浪二字,原是在下的姓名。”
      熊猫儿呆在当场,面目通红,难得的羞窘一番,却是一跺脚笑起来:“好好好,我偷也偷不过你,骗也骗不过你,算我服了你了,行么?”
      这便是两人的初次相见了。
      残月孤星已然被浓云遮去,朔风呼啸起来,吹响落雪的序曲。熊猫儿打开腰间的酒葫芦,却见酒葫芦早已空空如也。连酒都没得喝了呀。原来自己有一天竟然落魄至此。熊猫儿自嘲地一笑,耳边仿佛那个少年在招呼自己来喝酒啊,又想起或者对方不再想和自己喝酒了呢?
      江湖偌大,流水浮沉。倾杯如故,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这几年熊猫儿已少回快活城中,多和沈浪相携闯荡,诗酒天涯。两人从来没有说过彼此身世来历,却不妨碍相交甚笃。少年子弟江湖老,能得一知己,何其幸事。
      熊猫儿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见。
      他远赴江南买下一坛极品的桃花醉,却接到疾风三十六骑的传讯,说有刺客往快活城刺杀,气使独孤伤已前往拦截,请他速回快活城协助。
      等他拦在快活王身前,对面那刺客黑衣蒙面,只清凌凌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蒙着面,熊猫儿却能认得出。
      身后是他的义父,身前是他的挚友。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虽然来了快活城,却每日噩梦不止。又仇恨郁结于心,习练武功极其拼命。义父每晚抱着练功到脱力昏迷的他回房,整夜整夜守在他床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害死沈浪父亲的凶手。
      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的挚友从不做无准备无把握的决定,分明是有证据。
      而他功夫是不如沈浪的。
      他不能拦着他杀人,只能挡在义父身前,期盼双方一战,忠义两全。
      黑衣蒙面的刺客静静看着他,猝然收剑还鞘,翩然远去。
      为你忠义两全,何妨放弃复仇。
      快活王也没有下令追杀。熊猫儿留在了快活城,茫然不知往何处去。
      快活城的夜,仿佛亘古不变。放下酒葫芦,熊猫儿抬头看了看远处快活城角楼的屋顶。那是城市的最尽头,也是城墙的最高处。那夜他就是躺在那屋顶上喝着酒,想着再也无颜面对的朋友,只觉得人生待他如此讽刺。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得快醉了。恍惚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似踏雪踏月而来。熊猫儿抬头看去,短短三月不见,那人已瘦了不少,目中血丝宛然,浓重的疲惫倦怠之色,却犹然是含笑的模样:“猫儿,来喝酒啊?”
      熊猫儿几乎热泪盈眶,沈浪却拍了拍他,带着惯常潇洒懒散的笑。
      那时熊猫儿才知自己果真不如他。
      没想到自己竟不如他至此。
      他能放下仇恨同仇人之子相交,可笑自己竟认贼作父这么多年。
      哪有那么多撞见灭门之祸的巧合。
      下雪了。
      熊猫儿惨笑了两声,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那酒馆虽小,掌柜酿酒的手艺却好。烧刀子虽然粗劣,却比寻常的酒浆烈性许多。
      人说一醉解千愁,他却总也喝不醉,只剩下蚀骨的仇恨与空泛的迷茫。
      新雪落了满身。
      长街的尽头有人转过来。
      虽不知是谁,但是不如死在他手上吧。
      快活城本就是关外刀兵之地,以武力称雄。这里来往得最多的,本来就是绿林豪客,□□奸枭。
      杀人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今夜的雪下得真好啊。熊猫儿懒得拂去落在身上的雪花。葬在这一场雪里也真好啊。
      那人慢慢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漫天风雪中,白衣的少年朝他伸出手来,依稀还是当年潇洒不羁地带笑。
      “猫儿,来喝酒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