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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教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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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香香欢实的当着她的地主婆,马顺昌却显得心不在焉,他琢磨着想干些别的了。
到大泉子也就二三年的工夫,马顺昌却觉得自己在这儿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让他觉得度日如年的原因,开始他自己一直没有想明白。按道理说,你一个遭权贵陷害的人,让慈禧老佛爷一句话给救了,人没有死在河南就算命大,家族没有给灭九族更是胡大造化,你一个被发配的犯人,一路走荒漠戈壁滩到新疆,没有把命送掉更是胡大不要命,你还要啥呢?再想,你一个没权没势的犯人,还没有多少钱财,遇着白掌柜这样的贵人鼎力相助,顺顺当当的把家安了,踏踏实实的有日子过了,日子眼看着越过越象样子,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有啥不知足的?”他悄悄问自己。
越想马顺昌越觉得脑子发胀,身体发僵,他站起身来摆了个架式,腿却感到微微发酸,但同时,内心却有些喷薄待发跃跃欲试。他取出多日不练的大刀,在手里掂一掂,抬手挥舞了几下,又提刀在院子里跑了一个圆,虽然有些气喘,但身子却感觉舒服多了。走着练着,突然,他醒了:我这是想动刀动枪动拳脚了!
我怎么动刀动拳呢?莫不成天天在自家院子里踢踢打打?我没有官职没有权利没有兵力,有仗也不叫我打,在家里练拳脚能痛快了?正烦恼着,他脑子里想起了一个场景。
那天,他路过大泉子的镇东头,看见大榆树下一群娃娃在那儿蹲马步,大榆树下的大石碾子上,一个也是半大的娃娃,身子稍稍壮实些,架势摆得十足地站在那发号施令。当时他还上去指点了几下。
“办武馆!”马顺昌眼前一亮堂。
一日,马顺昌郑重其事的把马香香叫到跟前,说是有事情商量。
马香香一听丈夫这么郑重其事得找她,心里就有些熨贴。马香香越来越觉得自己男人像个丈夫了。以前在河南他当着协台,一天到晚办公差,出出进进也是威风八面,回到家里跟她也顾不上聊家常,她就像个摆设。现在她马香香因祸得福,男人不当官了,要想办法养家糊口,就得种地盖房子置家产,整天就想着操办家里的事情,她自己也派上了用场,也能帮上男人的忙了,更像个女主人了。她觉得这才像个过日子的男人,日子里的男人就该这样,他马顺昌本来天生爱说笑,经常把她惹得乐不可支,白天夜里都把她侍弄得很开心,夫妻两个恩恩爱爱的,这在过去,他马顺昌可没有那么多的笑话给她说。这日子让马香香非常享受。
等站在马顺昌跟前,看见马顺昌那一脸多日不见的严肃神情,马香香心里有些咯噔了。那个整天无事可干,甩搭着手跟她嘻嘻哈哈的马顺昌,今天突然变得认真了。
果然,丈夫说的事情,都让她心里起了别扭。
马顺昌说天暖合了,转眼就到春上了,路上也好走些了,该把云南的夫人娃娃接过来了,这一个大园子,就你我两个人不热闹,家里地里事情多,你也需要人帮忙,我那两个娃娃都大了,我的女儿,我们马家的大小姐法图麦,给我们把孙子娃娃都生下了,我的儿子也十几岁大了,都能帮上你忙了。我呢也想干些事情,我想着办个武馆,等我和白掌柜商量一下就办了……
“你咋脑子一转突然就想起了这么些事情?”脑子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子来的马香香,皱着眉头问了句。
其实马顺昌是个想做就做,并且随时随地就可以当家作主的个性,从前做事情也从来没有和夫人商量的习惯,只是这两年和马香香相依为命,从零开始同甘共苦的日子,使他把自己的个性收敛了起来。再说,马香香能吃苦又勤劳,为他分担了不少负担,他也有心对夫人多加尊重。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他们已经从婆婆妈妈的过日子,过渡到衣食无忧的生活,他有精力有时间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理想时,他的个性就立即恢复到从前,从前那个说一不二敢作敢当的大男人,那个心怀才智,满腔子热血随时准备喷发的堂堂汉子又活过来了。他又是那个将军马顺昌了。
这一点,夫人马香香也看出来了,虽然她对马顺昌说的那两件事情,还没有完全理清楚。但是她知道,没啥废话可说了,一切都要照办了。
马顺昌的想法和白崇先不谋而合。
那白崇先白掌柜的也是个好武之人,早年间在老家兰州,也是上过擂台的人,要不是受甘肃回民造反事件的牵连,以他的少年童子功夫,现在可能也能当个小统领啥的。后来举家迁来新疆,在新疆开车店,也是养家糊口的权宜之计。现在日子殷实了,他也正想着再干些啥事,没想到,马顺昌想办武馆,他一听就高兴了:
“好啊好啊,我年纪大了打不动了,可是能看着娃娃们练习拳脚,我心里也舒坦呢。”白掌柜搓着两只手,兴奋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是哩,我还能动弹几下,还能给娃们当个教头,自己也能过个瘾。你不知道啊!我这两年就是个‘媳妇坐月子,老公公跺脚——有劲使不上’啊!把我都憋死了。”
马顺昌看白崇先和自己一拍即合,忍不住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把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手肘往架起的腿上一撑,显出一身英武气来。
“你就别谦虚了,啥叫还能动弹几下,我看你宝刀不老,浑身往外冒火气哩,你就使劲过瘾吧。”白掌柜边说边坐下。
坐下后,他把头凑到马顺昌跟前,把声音压低:
“我给你说啊,这办武馆可不单单就是个过瘾的事情,这里头赚头不小哩。我可知道,这方圆百里,不少人都是被朝廷遣来的犯人,这些人在这儿慢慢的过扎实了,但心里头的不踏实劲还在呢,喜欢舞棍弄棒的心思还在呢,他们的娃娃受他们的影响,也喜欢练些功夫呢。而且啊,殷实人家也不少呢,这有闲工夫也有心思舞枪弄棒的,还大都是些殷实人家的娃娃。以你马将军的名声,还不把门槛子给踏破了。”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马顺昌也坐回椅子上,压低了声音。
“哈哈,我说的就是嘛!你就等着吧。”白崇先扬起脖子,得意不已。
马顺昌知恩图报,他给了白崇先一个虚职,让他挂了个武馆总管,平时没什么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白崇先等于多了个玩的地方,也多了个分红的地方。如果一旦有事情,白崇先地方上人头熟,人又能言善辩,说话办事也比他马顺昌来的圆滑,可以帮着打点武馆外的一些事情。马顺昌自己当武馆馆长兼教头。
看着马顺昌一门心思忙乎着开武馆的事,马香香觉得备受冷落,只好先安排云南夫人大人孩子几口子的事情。秋收一过,他们就该到了。
1909年十月的第三天,云南夫人马苏洁,终于到了,带着大小姐法图麦和法图麦的儿子女子,马家的大少爷马振生,还有大小姐的丈夫马万里。守备府的老管家马继文一路护送也来了。
见到云南夫人的第一眼,马苏洁的美丽,着实叫马香香吃了一惊。
说起来,早在开封协台府,她就已经听丫头们说起过这个夫人,知道自己男人马顺昌的原配夫人,不仅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而且长得格外的标致。尽管早已经有耳闻,但这回见了面她还是很吃惊,她也总算见识了,大家闺秀原来是这样的。
马香香不由得有些紧张,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有着让人惊异的美丽,面对这个事实,马香香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情绪。原以为,云南夫人就是再标致,也是个四十岁的老太婆了,也是个当了奶奶的人了,自己再咋的,也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又没有生过娃娃,到底应该很不一样才对。可是,当身材高挑的马苏洁站在那里,她有些不自在了。
马苏洁一袭黑色盖头,从耳朵背后齐齐的挽到颚下,把头发捂得严严实实,一张原本就净白的瓜子脸,被越发映衬得白皙。马苏洁的鼻子长得很是小巧,但鼻梁却特别的□□耸直,使得整个脸庞显得轮廓很清晰。不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唇总是微微抿着,一丝浅浅的微笑,轻轻柔柔的从嘴角散发出来,一股母性的慈爱气息,环绕在她的周身。一切都显得那么美丽而圣洁。
马香香浑身不自在。
浑身不自在的马香香,直到看见大小姐法图麦手里领着的小男孩,马香香心里的忐忑,才一下子被融化了。
“哎呦哎呦,这是大孙子吧?我的天啊,你看看这眉毛,跟爷爷一模一样啊!你看这头发,黑密黑密的,哎呀呀,这娃娃长得这叫个稀罕啊,心疼死人哩……”她一把把娃娃搂过来,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一直没有自己孩子的马香香,总算在家里见到个娃娃,她一下子心情大好,喜不自禁,刚才的不自在也突然消失了。她展开一张笑脸,欢欢喜喜的把夫人一行让到房子里。
“开封夫人,你能干啊!”刚一落座,马苏洁就一脸的欣喜对马香香说。
“哎呀夫人,你叫我香香吧,你那么叫我坐不住哩。”冷不丁听开封夫人从马苏洁嘴里叫出来,马香香真有些不习惯,她有些不敢应承。
“你就是夫人嘛,以后你就习惯了。你看看这个家让你给操持的,多好啊!我没有想到啊,这么短短几年,顺昌就又置下这么大的家业,我没想到啊!你功劳大啊!”马苏洁说着话时,一直一下一下的微微点着头,非常感慨。
“我哪有夫人能干啊,云南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事情不比这边少啊。”马香香也诚心诚意地说。
“不一样啊,云南有公婆给撑着,家底也厚实,你们这儿白手起家,你不容易啊,你受累了。”马苏洁说这话时,稍稍向马香香欠了一下身子。
云南夫人这么一说,倒把马香香给说难受了,眼圈一下子红了,心里也很感动,心想,我算是有福气了,这大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啊。
“大泉子大泉子!听说这儿泉多,一路上那么旱,这儿水多的都不像新疆了,泉水劲大的直往外冒呢。真是缘分呢,我们建水也是泉多,到处水汪汪的,砌个砖台就是井,这样的井多得很呢。咋就这么巧呢?你说咋就这么巧呢?都是胡大给安排的啊。”
马苏洁真的被这个巧合震撼了,她觉得真主还是眷顾着马顺昌,眷顾着他们一家,有真主的眷顾,我们马家一定能平平安安。她忍不住低头捻转着手里的念珠子,默念了一会儿,她心里感谢真主,也向真主祈祷。
马香香悬起的心,慢慢放下了。因为她发现,云南夫人马苏洁,是个极其虔诚的教民。
平日里,马苏洁举手投足十分的娴静稳重,一笑一颦也非常的含蓄周到,手里总是拿着一串珠子,不停的捻转着。每天五个乃麻子,马苏洁雷打不动的做着,余下的时间也是呆在自己的房中念经,不念经,就坐在炕上给娃们做些小穿件,或者是一些女红配饰。家里的财务收支对不对,收多了还是收少了,地里的收成好不好,旱了还是涝了,家里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丫头婆子雇工的来来去去,她好像都不太关心,过问的更是很少,偶尔过问一下,也是表示个女主人的姿态罢了,问过就完了,搁不到心里去。就是马顺昌晚上到不到她的房里去,或者到谁房里去的时候多,到谁房里去的时候少,她都没有任何的异常表现,见了比她小十几岁的马香香,不叫“开封夫人”不说话,让家里的妈子丫头看了,都替马香香暗暗感叹。
这样的女人,是不需要妒嫉和防范的。马香香那颗一直提着的心,算是彻底的放下来了。
这边马香香忙着安顿云南夫人一行人,那边马顺昌的武馆也已经试着开张了。
果然如白掌柜所预料,来的学生都是些家境殷实的孩子,并且很多人的确是慕名而来,一个三品大将军,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常见到了,况且人家还亲自当教头,能得到大将军的亲自教练,很多喜欢武功的孩子,都兴奋的跃跃欲试,这就使很多人家纷纷把孩子送到武馆来了。
“你看看我说啥呢!你就等着日子翻番吧。”白崇先先知先觉的说。
马顺昌点头应承着,心里的开心却是浅浅的。武馆办起来了,并且看样子会前景良好,马顺昌看到的不光是白花花的银子,他更多看到的是自己的精神复原。数年来只为生活奔波的无奈,都快把他这个铮铮硬汉子身上的血气殆尽了,他不甘心那些挥拳战擂台的日子,仅仅只是个回忆了,他不甘心自幼练就的一身武功,就这么被岁月无情的带走,甚至被岁月长河冲刷得干干净净。
站在武馆大门内宽敞的大院,他叉开双腿,仰头看天,天还是那个天,还是滇南的那个天,还是中原的那个天,只是似乎比那时更高更远。他下意识的攥紧双拳,浓重剑眉下,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睛,显得异常深邃。
他好像已经听到了嗖嗖嗖嗖的舞刀声,听到了呼呼呼呼健步飞过的声音,还有马蹄声,战马奔驰!真是久违了啊!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准备释放的活力。
武馆正式开张那天,白崇先给马顺昌领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