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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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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然后时间接近春天了。下午变得阴霾、多风,下雨的时间也更久了。露露开始感到生活的拮据。而且随着住在公寓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情况也越发地严重。她已经把她和莱昂曾经共用的那套音箱放到了旧货市场上,不久又卖掉了电视机。现在下午的客厅变得更加安静、空旷,只有灯光和外面灰蒙蒙的雨声。但即使如此,她从图书馆领到的薪水仍然显得微薄。许多个下午,她在公寓里打着转,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企图坐下来看书,但最终仍然觉得无事可做。她给索尔打电话时也提到过她的这种处境。
“也许您应该考虑换个地方了……退掉现在的合同,去找一处小一些,但您能付得起房租的住所……再说,换个环境对您自己也有好处……”
“是啊,只不过……”
“您迟迟不肯搬走,是因为担心莱昂某天会突然回来吗?”
“是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个打算了。露露想,也许他们都已经厌倦了,不想再引发复杂的感情。等到她无可避免地要搬走的时候,一切也就显得自然,不至于再拖拖拉拉的了。
随后索尔又与一些乐队签订了合同,露露也去观看了他们的彩排。排练在一个低矮的,废弃的工厂大厅里进行,老远就能听到鼓声在水泥吊顶下面和一些金属器械之间回荡,震动着整幢大楼。但当露露走进去时,却为里面显得是如此的空旷而感到吃惊。几个年轻人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尽力地弹奏着,却仍然显得孤独无助。下午的阳光从扁平的窗户玻璃中斜射进来,露露不禁回忆起从前她看过莱昂和他的乐队的排练。那时他们的境况和现在舞台上的这些乐手们相差无几,都是默默无闻,也许怀着野心和才华,在租来的简陋场地里没日没夜地呐喊,敲击,写作配器,打闹,有时甚至还歇斯底里地争吵,仿佛他们除了希望和激情之外什么都不相信,也别无他处能够宣泄这种疯狂的盲目……但露露却猛然意识到,当时她从台下望着莱昂时,即使站得很远,也觉得他是身处一大群人之中的。仿佛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空荡荡的大厅的每个角落里都充满了看不见的观众。他们是那么年轻,和台上的人一样狂热地爱着音乐和酝酿着音乐的城市。他们像在一场真正的演唱会上那样用力挥舞着手臂,相互推搡,拥抱,做出手势,喊声震耳欲聋。而莱昂也在从舞台上扫视着人们,高声向他们喊出口号。他的确是在为观众们演奏的,那时露露不禁为他感到幸福……而现在这一切甜蜜的幻觉都消失了。她想起索尔说过的关于葬礼的话,发觉他的确具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她想之所以现在这种幻觉离开了她,也许是因为莱昂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的眼睛在舞台上也失去了焦点。
但让她花费最多精力的还是等待侦探的消息。露露也尝试过联系他,但得到的回应一直是自动录答机的留言提示。对这个结果她慢慢地习惯了。也许侦探已经深深地走入了迷雾的中心,因此他的身影也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但只要他办公室里的电话线还没有切断,外界留给他的话就还有希望被听到……露露想,她正在做的就是维护着这条联系,就像一个参与调查的助手该做的一样。
她忠实地履行着这个职责,有时感到心灰意冷,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去往另外的某个地方,有时又被未来漫无目的的恐惧而攫住。时间对她而言似乎静止了,并且在原地延伸着,无穷无尽。她感到了某种模糊的冲动,但却难以准确地捕捉它。冬季已经渐行渐远,但她行动迟缓,仿佛仍然沉浸其间,不愿醒来。
三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很闷。傍晚时下了几阵雨,但都不长。办公室里的换风机发出平稳的鼓动声,空气仿佛蜂蜜水一般厚重、凝滞。露露听着这种低沉而枯燥的声音,感到不愿走出门,穿过一团团凝结的水汽,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公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她差不多要下定决心准备回去时,外面的电话却响了起来。在这个钟头还有人打电话来,着实让人感到意外。
“您好,图书馆信息部……”
“您好,小姐,是我……”
她花了点时间才认出这个声音,“侦探先生……”
“还好您没有走,我原本以为您下班回家了……”
“您突然打电话来,在这个时候……怎么了,您是有了什么结果吗?”
“不,那些事我晚些时候再和您商量……现在我遇到了些麻烦,只有您能帮我了……”
他这么一说,露露猛然感到他声音里流露出的疲惫,仿佛一个随时都会支撑不住的人那样,不时发出低沉的喘息。她的心一下被揪住了。“您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紧,并不是大事……但我必须要见到您。您听着,您现在就到市警察局来,在地下一层,我等着您……”
他挂断了电话。露露从中听出了时间紧迫、故意留下了没能透露的线索的意味。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张力感到窘迫不堪。她并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做好时刻投入行动中去的准备……但过了片刻,她又打起精神,收拾好东西,按照侦探的吩咐赶向了警局。
在出租车上,她正巧又赶上了一阵急雨。露露透过雨水模糊的车窗,望着飞快闪过的、阴沉的街道,一边回想着刚才侦探在电话里的声音,仿佛这样能让她离他所处的情景更近一些。他现在是否正身处险境呢?他曾经说过,他们建立同盟就是为了避开警方的干预,从而私密地对莱昂的事展开调查,而现在是否意味着一切都已经暴露了,而他们之前的全部心血也付诸东流了呢……莱昂!她不由地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无助。也许正是犹豫和长久的等待最终毁了一切,就像哈姆雷特一般,她想。
到达警局时,雨仍然没有减小的趋势,并且周围开始变冷、变暗了。露露走下汽车,一阵寒风使得她几乎退缩。她稳住神,匆忙穿过前庭,来到一楼空旷,苍白,镶着黑白马赛克的大厅里。临近下班时间,大厅里人迹寥寥。一个年轻的警员得知她的来意后,领她穿过左手边的一扇门,走下一截楼梯。他们经过了两旁装饰着铁栅栏,密不透风的门,沿着一条走廊来到了尽头。在那里,露露被带进一间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的房间里。一扇高而狭小的气窗正对着街上,脏兮兮的玻璃上传来冷雨的敲打声,墙上留下了一片渗漏形成的水渍。在天花板上垂下的一只昏黄灯泡的光线里,露露看到了侦探浮肿的,精疲力竭的面孔。
“这是您的朋友?”
“是的……”
露露任由他那双仍然像鹰一般闪着光的眼睛紧盯在自己身上。她呆立着,等待着对话。
“没什么大事……您的朋友喝得太多了,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这附近露宿。我们的人发现以后就将他带回来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有家,有职业的普通公民,不是流浪汉,但他没有钱交罚金,他说您能保证他出去……”
警员那种生硬的,事不关己的语调并没有引起露露的恼火。相反地,她仿佛还是对眼前的情况难以领会,因此只能顺从一切安排。“我明白了,请您带我去办保释的手续吧……”
她又被警员带领着经过走廊回到楼上。在一间接待室里,他们花了一些时间填写各种信息,复印表格。露露交过罚金后,警员又请她重新到地下室的那个房间去。在她来来去去的时间里,露露注意到侦探竟然没有发出一点抗议。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望向她。那种缄默显得非同寻常。
“没什么事了,您可以走了,下次别再这么干了……”
警员宣布了这句话后就离开了。但无论是露露还是侦探都没有立刻动身。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很长的沉默。他们的目光时而交汇,时而相互躲避着。露露品尝着空气里的潮湿、寒冷,以及发霉的气味,感到没有足够的底气来掀起怒火和谴责。最后她叹了口气,而主动开始说话了。
“您瞧,这就是您说的,您遇上了麻烦……”
她的声音充满了心灰意冷。
“在您消失的这半个月里,我一直以为您在进行秘密的调查,直到今天……”
他在椅子上突然显得有点不安起来。有一刻,侦探突然挺起身子,他的嘴唇翕动着,眼神也变得激动起来,仿佛要透露出什么重要的事情。但犹豫还是阻止了他,他又重新陷入到一言不发之中。
“索尔说得对,我真不应该相信您……我为您提心吊胆,向所有人隐瞒真相,只为了保护您和您的名誉……这下可好,我让自己成了个傻瓜……”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侦探。他在她的目光下显得不自在极了。
“我想我们的合作应该就此结束了吧……没有再调查下去的必要了,侦探先生,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了……也许这就是莱昂的命运,我们的搜查什么也不会改变的……即使有一天有了那么一个正式的结论,或许一切也都是我们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的事情,只不过是为了求个验证而已……您也终于可以从这堆麻烦事中脱身了,过回您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而我也许也能放松一下神经,毕竟我一个人,早已习惯了等待事情的发生……您自由了,现在您走吧……”
她侧过身子,望向门口。楼上的大厅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渐渐朝着大门的方向远去。也许是下班的警官在陆续离开这栋建筑。她和侦探不约而同地摒气听着这一阵响动,直到它远得再也听不清了。大楼里变得更加冷清,岑寂。侦探从她后面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这才听到他从进入这里以来第一次开口。
“请您原谅,小姐,”他的声音嘶哑,但又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露露不禁感到很诧异,“您不相信我,我并不会为此责怪您,但眼下我们还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
“我想要找些东西,就在这里,而且希望您也能看看……我可是费了许多功夫才得到了一个单独呆在这里的机会,我可不想浪费……”
“您要在警局里找线索吗?但那样太危险了……一个普通公民是不能随便查看那些卷宗的……”
“的确,但是为了这个案子,我必须冒这个险……我们已经顶着很大的压力去欺骗别人了,你不记得了吗,那场假葬礼……但我相信这是值得的。您未婚夫的过去包含着十分至关重要的信息,现在我只有在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记录中去查找了,这是解决这个谜案的唯一方式了……请相信我,小姐,我有消息来源,而且十分可靠。我向您保证,今晚就将是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刻……”
“所以您让我也来了这里……”
“我没有别的办法……不能在电话里对您说这些,那时我旁边站着别人,再说,一旦说到调查,他们又会揪住这个案子不放了,到时候不但我们的努力全白费了,之前的伪装也无疑会暴露……”
露露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时显得很迷茫。侦探看出她在疑虑和理解之间做着斗争,神色也缓和了一些,耐心地解释道:“您瞧,我并不想强迫您和我一起去冒这个风险……我叫您来,是因为不希望将您排除在这个关键的一刻之外,毕竟您对调查一直很关心,而这条线索又如此重要,而且很可能它是我们最后的一个线索了……如果您觉得我的话很可疑,您就尽管回去吧,您今天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做了个手势,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您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先生……”她顿了顿,仿佛是给自己时间以下定最后的决心,“我会和您一起调查下去的……”而后她转过身去,并不看侦探。他也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阵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您知道,索尔曾经劝告过我,让我远离您和您进行着的工作。他认为这些事情很危险,可能会伤害到我。他那时是认真的,对我的关切程度甚至超过了莱昂,这让我感到很愧疚……但明知如此,现在我还是和您一起留了下来,就好像我有种不可思议的固执似的;它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一点点地加深……您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啊,竟然让我背叛了自己的老朋友……”
她的口气充满了苦涩的自嘲。侦探默不作声地听着她的话,他的头又垂了下去,似乎不希望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很抱歉,小姐……之前我浪费了很多时间,但今晚不同……我向您保证,小姐,今天我们所有艰难的挣扎都会结束的,我们得到真相的最后一刻到了,我保证……”
他的语气显得如此不可动摇,露露不禁为之一震。天花板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显得既杂乱又随意。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侦探扫了一眼手表,嘟哝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也许对于时间他有自己的计划。
“这是最后一批人了……今天是星期三,一个星期过了一半,还算平静,通常这时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他们会觉得不值得花费什么精力去保持警戒状态,所以没有派太多人留守……整个二楼应该几乎是空的了,也许有一位值班警官,但他的办公室在走廊的那一头……”
他们又等了几分钟,直到再也没有一点声响了,侦探才从椅子上起身。露露这才注意到他平日穿的那件防雨风衣上沾满了泥土和细草叶,而且皱皱巴巴的,潮湿不堪,布满了一块块发黑的污迹。他的帽子也不见了,或许是他压根没有戴着它出门,又或许真是他在外露宿的时候弄丢了。他脸上发青,而且变得更瘦了,好像一把剑插在一把太大的剑鞘里似的矗立在他的大衣里。在失踪的那半个月里,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真的睡在公园的长椅上,以酒精来浇灭办案不利产生的愁绪吗?露露不禁觉得吃惊。尽管看上去十分疲倦和虚弱,但侦探的动作依然十分敏捷有力。他打开房门,花了几秒钟观察走廊里的情况,灰色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通向楼上的楼梯。他的身体因为集中精神和紧张而绷得紧紧的,像一头埋伏着的猛兽,当有什么东西靠近时就准备一跃而起,扑上去撕碎对方。他仍然没有丝毫放松过,露露想。但他的脚步显得有点踉跄,她无从判断是因为他受了伤,还是因为酒精中毒。她为他感到担心,但侦探示意她保持安静。
“我先出去,您等一等,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好装出我们毫不相干的样子,或者是吵了一架……对对,就是这样,不能一起行动……我先上楼看看情况,您慢慢走到楼梯口。要是上面安全的话,您就看我的手势上来……”
他像豹一般地蹿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溜到楼梯间里。露露按照吩咐多给了他一些时间,然后也走了出去。在楼梯上,侦探向她发出了信号。露露小心翼翼地来到一楼,迅速地环视了一下大厅。刚进门遇到的那位警官已经不在了,他设在一边的办公室清理得干干净净,看来是回家了。透过玻璃门看去,院子里除了出勤用的警车,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侦探看上去也比刚才放松了一些。
他们来到二楼。这里的景象立刻让露露回想起那次知道莱昂的遗体被发现后和警长的会面。人们的脚步和同情的表情,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文件,警长仿佛牧师般的告慰……而现在,一切都是相同的,但又完全相反,两旁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门上的玻璃里面一片漆黑,只有走廊顶上昏暗的日光灯照着他们脚下的地面。这里的雨声比一楼的要更大更清晰,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办公室有更多窗子。侦探走上楼,毫不犹豫地拐向右边,一直往深处走去。他时不时地回头,以确认露露有没有跟上来。看到她后,他的目光转向了对面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露露也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那一间门后面,透露出一道黄色的光线。这是那位孤独的值班人。
像两片落叶一般,他们无声地滑向走廊的尽头。稍稍左拐以后,他们来到一个上了锁的,被一道铁栅栏围住了的房间门口。这里显得隐蔽、幽暗,和别的办公室不同。侦探用手摩挲了一会儿门上的铁条,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截被掰得形状怪异的铁丝,伸进门锁里,仔细而灵巧地转动着。露露想阻止他,但侦探专心致志,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给他的暗示。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听到了门锁松开的声音。侦探将铁栅栏拉开一条缝隙,继续向第二道门发动攻击。
“好了,您轻点,千万别发出任何声音……”
他用耳语的声音提醒露露。现在他们穿过了坚固的防守,进入了房间,得以一探这后面隐藏的秘密了。侦探先走到窗前确认外面的情况,然后迅速关上了窗帘。借着傍晚一点昏暗的光线,露露发现这个房间比一般的办公室要大得多。除了窗子之外,所有的墙都被高达天花板的铁皮文件柜沾满了。一张不大的写字台被围在中央,淹没在一堆堆的卷宗之中。这里连一把椅子也没有,仿佛查阅文件的人向来都是站着匆匆翻看的。站在这个房间里,露露不禁产生了一种感觉:这间拥挤,苍白的房间中,仿佛充满了从文件中传出的声音,几万个人的对话,独白与争吵……一切都嘈杂不堪,从四面八方向着看文件的人席卷而来。她想,人们必须站着,迅速地查找他需要的内容,才不至于被这些纷乱的信息弄得迷失方向。
“这是卷宗室,”侦探用手指了指那些文件柜,“您看,我们想知道的就在那里……”
“可我们没有权利查看这些……”
“不,正好相反……您说的没错,我们原本是不允许擅自查看这些记载着别人秘密的文档,但是,您觉得那些警官们认真读过这些档案了吗?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好好探究,没有揭示这里面隐藏着的谜团,我们才不得不把这些档案重新发掘出来检验。这是把真相公布于众的最后机会了,而我们不正是为了寻求这个目标才到这儿来的吗……”
露露沉默了。而这时侦探正在写字台上腾出一块地方,好来仔细查找他们要知道的过去。
“您打算从什么地方开始调查呢?”
“您回忆一下,您的未婚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要来G城的?”
“去年,我记得是在新年后不久……”
“那我们就从那时候开始,您去那边找,我在这边……”
文件柜也上了锁,但侦探撬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找出一串编了号的钥匙。露露打开其中的一个柜子,里面发出的纸张的霉味和压得严严实实的文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但她克制住了转身走开的冲动,摸索着找到了去年开始时的档案,翻阅起来。但那上面尽是些她没有听过的名字,以及一些她从未想象过的事情。她甚至无法相信它们真的发生过,在她脚下的,这个吉他形状的城市里。过了许久,她转向了侦探。
“不,这里什么都没有……”
“您必须看仔细些……”
“不,我没有大意……但这里,这里的案件情况实在是离我们太远了……”
“不,小姐,那是事实,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这一点您必须明白……”
“您是在暗示莱昂和这些可怕的事情有关联?不,这不可能,您绝对搞错了。莱昂尽管有反叛精神,但他是个善良的人,我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有一颗更脆弱敏感的心了……您要说他会犯下什么罪,我绝不相信……”
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侦探疾速地回过头,严厉地瞪了她一眼。露露低下了头去。他紧张地听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走廊上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才压低了嗓门责备道:“您得小心些,您会害了我们的……”
“很抱歉……”
“您瞧,”他又放缓了口气,“我并不是在暗示什么,我只是提醒您尊重事实。如果您觉得那些事情与您的未婚夫无关,就把注意力放到您认识的名字上去吧……记住,您要找的不仅仅和您的未婚夫有关系,还要注意那些您身边熟悉的,甚至是您平时绝不会注意到的人和事上去……”
他们又各自翻阅了一会儿。其间侦探将一些文件选出来,堆在了写字台上空出来的地方。露露留心着他的举动,一边往下翻看着杂乱的打印文稿,直到一张贴着剪报的报告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报道了去年一月,G城的手工吉他制造者工会与来进行谈判的企业代表发生了冲突。愤怒的劳动者将代表人打伤,因此工会不得不接受调查,并且被强迫解散,原因是没能起到很好的管理作用。但对这件事,资本企业一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或抗议。露露回看事情发生的时间,正好是莱昂说出他出走计划之时。莱昂是为了这件事,而不是像他自己说的,为了发展自己的乐队才决定来G城的吗?
“侦探先生,您来看看……”她小声地说。
他们又合力读了一遍那份报告。侦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露露发现他习惯性地用手摩挲起了下巴,“这是一个线索,小姐……您把这些文件放到桌上吧,有些东西,已经浮上水面来了……我开始知道了……您做得好,就继续这么干下去吧,我想往后您会看到更多和这方面有关的消息的……”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不久,露露又得知,三月时,也正是莱昂和她刚刚踏上来G城的火车时,G城里发生了大规模的工人罢工运动,以抗议资本家对传统工艺的低价收购。这些人认为他们的技艺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工人们主要集中的区域是河岸两边的工厂和作坊。露露想,莱昂一定知道这件事,否则之后的八月,他就不会出现在那一带的咖啡馆里,也不会认识玛德莱娜了。
再后来,罢工运动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了。一开始是和平罢工,后来则演变成不时的身体冲突。工人们破坏工厂设备,使得生产无法进行,收购企业试图索求赔偿,但工人们对他们的干预十分不满,组织起来阻拦管理者进入工厂。警局不得不出面调解。双方谈判的结果是,工人们得以重新组织起工会,并且自主选出主席。主席与企业代表进行谈判,但企业一方拒不同意工人们的条件。这种局面一直僵持不下。此时已经是十月的报道了。有七个月的时间了,其间莱昂到底又知道了什么呢?而在那之后的十一月,人们就失去了他的音讯。也许许多人都知道他的行踪,但他们都闭口不谈。
她把那些报道带回写字台上。侦探将文档按时间顺序排列好,然后他们一同俯身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语句,仿佛在他们的注视下,莱昂的身影即将从这些卷宗中复活。
“您瞧,从这里开始,”侦探指着一张文件中的一行字,“这是那些一月时的事……”
露露的眼睛追随着他的手,但慢慢地感到思考已经力不从心了。
“那时您的未婚夫第一次提出要来G城,然后是三月,您和您的未婚夫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而在河岸的另一边,G城发生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罢工运动。就像是一月那场冲突之后的延续,而且声音变得更大、更有力了……用您音乐上的话怎么说?形成了一个渐强吧……工人们对资本家的反抗一直没有停歇,只不过形势的天平时而倒向这边,时而倒向那边;人们一直在呐喊,在反抗,声音有时震天动地,有时又淹没在时间之中,但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像海浪一样……
“而您和您未婚夫的生活不也和着工人们的节奏,一直起起伏伏吗?您和他吃过苦头,睡过阁楼,而后又得到了演出合同,以及他父亲暗暗的资助,过上了更好的日子……在我看来,这两条平行的线索就像一种二重唱,您和您的未婚夫,以及工人们的命运,仿佛交织在了一起……”
“我明白您的意思……是的,我也想到了这其中存在某种关联……但您要如何证明这一点呢?”
“也许这个可以证明……您瞧。”
他从旁边拉过一份报告,和其他的文件并列地摆在了一起。
“这是四月底,警方为了平息局势,在一次冲突中拘留的一些工人,他们可以算是为了争取自己的权益而冲锋陷阵的人了……我没有什么要多说的了,您自己看吧……”
露露疑虑重重地打开报告。开头的几页无非是些对事件当时情况的描述,写得冗长而且冷冰冰的。她匆匆地翻到后面,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在一整页印着在冲突中被拘留的人员照片里,她看到了一张她再也熟悉不过的脸。那是琴师索尔。
“索尔……这不可能……”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印有琴师照片的那张打印纸,好像是想确认自己没有因为情绪激动而看错。她的脑子里一片鸣响,眼前几乎昏暗不清,过去了许久才发现侦探那默默等待的注视。
“也就是说……”
“一切都串起来了,您的未婚夫是怎么被卷入反对资本化的运动中去的,都是这个人在起作用……我想,他没有被拘留太久,恢复自由后,他就接纳了您的未婚夫,是吗……”
“您说的没错……莱昂的确是在那时认识索尔的,随后他就在索尔的介绍下去参加了五月初的音乐节,从那以后他才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声……”
随即她又低下头去,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真难以相信,索尔一向是个温和的人……”
“也许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手艺和尊严一再被践踏、剥削……”过了许久,他才同情地说,“这不妨碍他是一个好人,小姐……人有时是十分矛盾的……”
“关于莱昂的事,他一定知道许多,但他又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呢……”
“或许您往后看,就能找到答案……”
在接下去的四个月里,工人们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进行过激烈抵抗。似乎整个夏天人们都是懒散而悠闲地度过的。莱昂和索尔在演出上配合得更加密切,就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他们的身份也只是和普通的经纪人与乐手一样。露露回想起在公寓里,那是他们度过的最宁静的一段时光。然而到了去年的秋天,一股狂热的、躁动不安的力量又卷土重来,点燃了他们全身的血液,唤醒了他们暂时沉睡的灵魂。而且这一次的行动更加长久,更加激烈,也更加血腥。工人们以工厂为阵地,在高呼反对资本化的口号中与企业法人以及警方进行对抗。许多人身受重伤。双方这才做出让步,开始谈判。工人们再次巩固工会,选举出主席。然而之后和企业的协调一直不顺利,双方都显得有些顽固,而且资本家表现得更强硬。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但人们顶住压力,咬牙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好,仿佛这也是一场竞赛,是一种不向对方示弱的坚持表现。就像圣皮埃罗街的玛德莱娜。她依然为别人洗着衣服,赚那么一点点仅够维持家用的钱,骄傲地抚养着孩子。她也在与生活本身抗争着,但却并不在意最终的胜负,只是抗争着……但露露想,她自己却在这场对抗中败下阵来。因为不久以后,莱昂离开了她的生活,而她在这个巨大的打击之下乱了阵脚,陷入了混乱与灰心的泥沼之中。
“您觉得十月份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前四个月,他们虽然没有做什么,但却一直没有放弃争取自己的权利,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索尔很可能和莱昂谈过他们的计划……”
“那是肯定的,而且您未婚夫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可以预见。他非常支持他们,或者至少说,他是对此感兴趣的。您记得玛德莱娜·希尔瓦说过,他总是出没于工厂区河岸上的咖啡馆吗?……他和那些手工业者都非常熟悉。”
“是的……当时我以为是莱昂厌倦了我们这些人,这些资产阶级的生活圈子,想找一个更加自然和放松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有了别的解释……”
“事情就是这样……”
“真难以想象啊……”
他们继续看着文件。有一份民事部不完整的工人组织人员名单。直到六月的记录以前,他们都不认识上面的任何一个名字。但之后,露露看到了莱昂。他出现在七月的集会上。八月时,他的名字被用粗笔圈了出来。侦探示意露露注意这个暗示。他认为也许有人和他一样,预见了莱昂在今后事态的发展中即将起到的重要作用。果然,他们在后面看到了一张附加的莱昂的履历,但上面的描述平淡无奇,都是些露露早就烂熟的称号:自由乐手,肄业生,领救济金的无业者……在警方看来,莱昂的背景也不足以对事情的发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履历上没有做什么标记……然后他们翻到了记录的最后一页。那是十月,是一切的终点。露露看到了莱昂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个十分醒目的位置,后面还冠上了一个头衔:工会主席。
“新的工会主席居然是您的未婚夫,这真是个令人惊异的发现啊……”
“工会主席……”她不禁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称号,脸上显得迷茫而又出神,“这对他而言太困难了……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去领导其他那么多的人呢……之前他也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宁勿说,他讨厌这种重大的责任……”
“也许这不一样,小姐,毕竟这一次,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他本人相关……”
“可他毫无经验,这说不过去……”
“您说得对,这的确显得很突然。但您别忘了,是您的未婚夫一直在计划着将你们的生活和G城发生的工人运动联系起来。而他当选工会主席,正好证明了他是直接参与了这些事情,而不仅仅是通过您和那个叫索尔的人的协调和介绍……我想,这也证明了自从到G城以后,您的未婚夫一直没有放弃对工人运动的密切关注;这也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举动,也许这就是那个他生活中发生的重大变化……我猜想,一开始他可能只是来G城,从外围观察事情的进展和脉络,而后来他结识了您的那位朋友,通过他的活动,您的未婚夫得以亲身经历工人们的组织,活动和思想。他和他们共同行动和等待着,同时也在学习、成长,他在工人中的信誉和地位在上升……然后,因为某个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在十月的那次抗争过后,您的未婚夫突然一跃成为了新的工会主席,扛起了带领工人们继续抵抗资本化运动的旗帜……您说的有道理,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他的感觉不会轻松的……”
“的确……或许这就是那种压力的来源,玛德莱娜说过的莱昂那种时刻无法摆脱的灰暗与忧愁……”
“没错,您很聪明……”
露露不禁摇了摇头。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一来,零碎的意义就能更加清晰地浮上脑海。她想起了莱昂在日记本里说过的那些生活,那些冷静地陈述着他无法从任何人,包括从露露那里得到慰藉的话。她曾经饱含嫉妒地猜想过,她到底缺乏哪种品质,以至于他不得不去从别的女人身上索求。但她想到的所有可能中,唯独没有的就是这样的可能。而在这件事上,她的确无力帮助他。露露也忽然明白了玛德莱娜描述她和莱昂之间的关系时所表达的真正含义:莱昂在她身上索取的既不是爱情,也不是欲望的满足,而仅仅是一种暂时性的遗忘。要想拯救一个他这样在崩溃边缘上徘徊着的人,她们两人都无能为力。只不过玛德莱娜比她更早、也更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露露渐渐感到,她眼前的纸上一片模糊。那些代表着隐藏在过去中的真相的铅字因为解读而洇开,成了一片灰色。她用手扶住额头,努力想甩掉眼前的这片云雾。侦探看出了她的疲惫,拧开了写字台上的灯。露露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黑,房间里也昏暗不堪了。
“您已经有结论了吗,侦探先生?……”
“不好说,小姐,不好说……”
“我明白,您已经尽力了,但是您瞧,即使我们知道莱昂的这些过去,我是说他与工人运动的联系,我们也不了解他现在的去向……何况在这种事上,我们都帮不了他。也许当初他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对我隐瞒的。他知道如果告诉了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说不定我还会阻止他这么做,替他担心……也许他是为了这番事业远走高飞了……”
“也不尽然,小姐。我记得您说过,您一直相信,您的未婚夫热爱音乐,不会离那间琴房和G城太远的……”
她打断了他:“不,侦探先生,现在不了……我现在什么也不相信了,尤其是在看过了这些剪报和文件之后……”
他露出了宽容的微笑。露露发现他的眼里没有嘲讽,只有鼓励的神色。“您不要这么快就灰心了嘛,小姐……您看,这几件事的大体经过和前因后果我们都已经理清楚了,就像是剥洋葱一样,现在距离那个能够解释您未婚夫下落的关键线索已经很近了,可以说只有一步之遥……就是这么一步、一个联系,一定是被我们看漏了……”
“您说的很对,剥洋葱……对莱昂来说,乐队,发展,新的生活,还有慈善活动,找新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外表,真正重要的是领导人们反对资本化,保卫自己的尊严……可您觉得我们还缺少些什么呢?”
“我们得再找找看,小姐,再找找……”
他低下头,又钻进了桌上的那堆发黄的纸里,仿佛一个渔夫纵身跃入了波涛汹涌的海浪中。他翻检着那些他们已经读过的段落,有时又在某一页上久久地停住不动。他的鼻子几乎凑到了纸上,不时皱着眉头,又或者眯起了眼睛;而对于其他的记录,他却又只是用手掌轻轻地拂过表面,并不去碰它。总之,在他人眼中,他的动作毫无规律,显得随意而盲目。他紧紧地封闭着他真实的思想,叫人无从猜测……露露在一旁看着,感到力不从心,更没有头绪。刚才发现的真相和那种震惊还冲击着她,使她不由得将目光转向了房间中的别处,盯着那里的一片虚无,走起神来。她不禁想,为什么侦探就不会像她这么软弱,而能轻松地抵抗住来自历史的眩晕呢?也许因为他长年都与这些深埋过去的秘密打交道,早就习惯了它们的气味和重量……突然,侦探猛地从写字台上抬起身来,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挣扎着浮出水面那样,长长地倒抽了一口气。随后他的脸色舒展开了一些,露出了一个令人几乎无法觉察的微笑。他用手指轻轻地弹着一张纸,冷静的目光仍然凝固在上面不动,半是对着露露,半是喃喃自语地说着他的分析。
“当然了……您瞧,我多蠢哪,居然会看漏这么重要的一个提示……它可是就躺在我们眼皮底下的……这么一来,找到您未婚夫踪迹的可能就很大了,而且他不会无缘无故,随心所欲地走远,没错,他就在我们可以触及的范围里,就在这座城市里……天哪,我们简直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要不是发现得早,那可就真是完了……”
“怎么了,侦探先生……您找到了什么?”
“我不敢想象,您的未婚夫对工人们的生活和苦难产生兴趣是出于偶然的原因,小姐……因此我一直希望能找到这一切事出有因的确凿证据。现在,你看,我们有了……这将会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铁索,将您未婚夫的命运和我们的这座城市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他将手上的那张纸递给露露,同时用手指点着一段话中的几行字,让她阅读。露露看到,这是记录去年一月G城发生第一次大规模工人罢工报告中的一页。原本的报道中只是详细地叙述了工人们的行动,计划和影响,对于作为对抗中另一方的资本家企业却几乎没有透露什么。露露清楚,也许是企业家为了自尊和威信,买通了报社让他们保持缄默。但侦探如刀锋般的目光还是深入了这件事的背后,挖掘到了关键的蛛丝马迹……他让露露看的是企业法人的代号。
“换成别的人,不可能从中看出什么,但是您和我,我们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的……”
露露盯着那个名字,一些遥远的碎片在眼前闪烁着,关于电话,关于躲躲闪闪的眼神,以及无限长夜里的悔恨和倔强之火……这些景象变得越来越清晰,让她忍不住用手揉着双眼,好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特洛科夫……是莱昂自己的家族……”
“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您的未婚夫既是工人们的英雄,又是自己家里的叛徒……”
“我原本以为莱昂只是厌烦他父亲的管教和约束,所以想逃离家族的控制。只要远离他们,他就会感到呼吸自由……但真没想到,他会反而这么激烈地抵抗他的父亲……”
“出于这种缘由,您的未婚夫选择和您来到G城也不仅仅是一种尝试了。也许他的确是在一边逃避他的父亲,一边寻找他进行这场斗争的落脚点……”
“而他随后加入了工人们的阵营,又遇见了索尔,一切都在帮助他……”
“没错……而且我说了,小姐。也因为这一点,您的未婚夫不会远离G城,这个保留了他太多奋斗和志向的城市的……他现在的去向,恐怕我们仍然要以他失踪的地点为起始去追寻。这也应证了您从案子一开始,在酒吧里向我讲过的那种直觉。您的未婚夫就在他消失的地方附近,等着您去把他找出来……”
“可我想不通,侦探先生……为什么?为什么莱昂会如此仇恨自己的亲人,而要鼓动版座城市的人起来反对他呢?尤里·特洛科夫虽然粗暴,傲慢,但他仍然爱自己的儿子,把莱昂当成一个婴儿那样保护……您看到他在那次葬礼上的表现了:他悲痛欲绝……再说,莱昂不是接受过许多次来自他父亲的救济吗?他账户里的那些钱,全是他父亲为了不让他挨饿受冻而偷偷寄给他的……并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也对他的父亲心怀感谢。我记得尤里·特洛科夫说,莱昂给他打过电话……以前他在我面前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再和父亲有半点联系……”
“这我无法回答,小姐……只有您的未婚夫本人才解释得清楚他自己内心的想法。但也不一定,有谁说得准呢?有时人们的感情是如此复杂,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明白,只能任由自己顺着这股水流向前冲去,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未来的方向……也许在您的未婚夫身上,这两种感情都同样的强烈,一方面是对父亲的爱,一方面是对苦难者的同情,使他陷入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巨大黑洞里,随波逐流,精疲力竭……没错,他看上去是个坚定的领袖,但又有谁知道,他是否觉得,做得再多都毫无意义,无法填平他内心的空白呢?您还记得玛德莱娜口中的那种伴随您未婚夫的压力吗?现在看来,一切又远比我们想象得更要复杂了……”
“的确……可值钱谁又想得到,一切竟然是这样的呢……”
“是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中。只有房间里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他们倾听着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以及雨水打在马路上的回响,不知过了多久,最后露露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怜的莱昂……”
侦探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露露想,也许她已经不由自主地提出了,这个案子已经到了即将结尾的时刻了。
“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侦探先生……如果莱昂还在G城里的话,他会去哪儿呢……”
“小姐,正如我说的,加上了这一点,一切组合起来就显得更沉重,也更扑朔迷离了。您未婚夫被卷进来的这一系列事情,有可能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其中劝说,起到了推动作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完全肯定……”
“您认为,这里面有什么密谋……”
“不好说,小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总会有人知道的,而且他知道的比我还要详细得多……我劝您,回到最初您和您未婚夫失散的那个地方去,再去一次现场,去问问那里的人当天发生的事,他一定知道什么,而那些事是您和我都不知道的。要想找到您的未婚夫,就得知道他的秘密……”
“您是说索尔……”
“一句话,您的朋友应该,而且也有义务告诉您真相……但那是您的朋友,这一次也只能由您去亲口问他了。您一定得这么做……”
露露从未听过侦探讲话如此隐晦不明。她想,他一定也知道什么,但不便于直说出来。她想追问他话里的意思,但侦探突然做了个手势,让她保持安静,而他则紧张地看向门口,侧耳听着走廊上的动静。一开始那阵声音还很不明显,露露满是心事,因此没有捕捉到它。但渐渐地,一阵有节奏的足音越来越响,在整条走廊里回荡了起来。它稳健,有力,充满生气,但在露露和侦探听来确实那么的令人脊背发凉。而且它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侦探突然一跃而起,抓起桌上那份关键的,表明莱昂身份的文件,把它塞到露露的手里,然后抱起其他散落在桌子上的卷宗,开始往文件柜里胡乱地塞着。
“您别光站在那儿,快帮帮我……别让人看出这儿被人翻过了!”
被侦探怒斥后,露露才如梦方醒,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但这项清理工作让人绝望。他们明明只挖掘出了两条线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了这么多的档案。走廊上的脚步一度停了下来,他们高悬着的心刚刚放下不久,那名来者却又重新向着卷宗室逼近了。侦探环视了一圈四周,看到露露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立刻示意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自己则飞快地冲向门口将房门反锁起来。接着写字台上的灯也被他熄灭了。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露露都来不及看清,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她差点惊呼了一声,但侦探在黑暗中准确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拉着她钻到了写字台下面。他们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挤作一团。侦探紧缩着高大的身子,给她让出空位,同时他的手还搭在她的头发上,不经意地轻拍着安慰她。
“嘘……您别出声,现在听我说,您现在去窗边,打开窗户,注意动作要轻,尽量不要发出响声。把那份文件收好,也许它在您最后的调查中能帮上大忙……您听着,这里下面是软草地,这儿又是二楼,您跳下去,不会有事的。但千万别穿着高跟鞋跳,否则会扭断脚的,一定要记住先脱下鞋子……您跳下去以后,就先待着别动,看清楚四周没有人了以后再站起来,然后出去……一定要镇定自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从从容容地回家去,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您呢……”
“我留下来对付这里的事,要是没有人交代,他们会追查的……您快走吧!”
“不,您不能冒这个险……”
“小姐,我可是侦探哪……我们就是为了麻烦而生的……”
“但……”
他做了个手势,仿佛是为了挡开她的话。“行了,小姐,先别说了,来不及了,您走吧。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您一定要平安回去,然后去问您的朋友关于您未婚夫的事……相信我,他会告诉您的……您的身上可是背负着重大的责任的,想想您的未婚夫吧,还有他父亲,还有玛德莱娜·希尔瓦……您不能放弃他们的希望和幸福。至于我,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会联系您的,现在您快去吧……”
他在她背后猛地推了一把。露露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用发抖的双手打开窗户,脱下了鞋子拎在手里。爬上窗台时,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还蹲在桌下的侦探。她只看到一双饱含温柔的双眼在向她告别,同时给她以鼓励。她觉得自己一下像是患了风寒,浑身冰冷无力,还直打哆嗦,眼前也一片模糊不清。她脑袋发烫,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警局外面的草坪上。她蹲在一块阴影里,慢慢感到双脚站在土地上的痛觉,也许是因为刚才跳下来她摔得很重。她突然记起侦探的话,不禁担心也许自己已经发出了很大的动静,大到足以引人注目,将她逮个正着。她屏住呼吸,又在黑暗中等待了片刻,所幸没有听到周围的任何响动。寒风很快让她光着的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她回想起最后看到的侦探的模样。真奇怪,最初在琴行里和他相遇时,她从未想过他那双铁灰色的眼睛会如此温暖、湿润,好像它们生来就应该是孤独的,冷酷而无私……这时,她头上的那扇窗户突然投射出来一道亮光。她吃了一惊,有人走进了卷宗室,并且开了灯。在她前面的草坪上,一块长方形的黄色窗口中映出两个人的影像。一个瘦削的侧面是侦探,另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个他们在走廊尽头办公室瞥见过一眼的值班的警员。露露努力分辨着从二楼传来的声音,但他们之间的交谈却始终显得细微而模糊,仿佛那是一笔交易,而且是故意背着她进行的。她听出一个高亢一些、更加激动的声音,在指责着,而另一个是低沉的、戏谑地回答着……她从草地上的投影看到,侦探摊着双手,显得轻松自如,她几乎都能想象出他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态……然后警员走向了他,伸出一只手去,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成了一团看不清形状的灰色阴影。露露拼命克制着扭头去看的冲动。她等待着,直到草坪上只剩下一块空荡荡的光亮,最后连这片光也消失了。四下里又陷入了漆黑,只有草叶上的雨珠反射着经过车辆的灯光。她又呆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才站起身来,拍打掉大衣上的草茎和水,重新蹬上高跟鞋,艰难地朝大门走去。
她走出警局大门时,几辆警车向她迎面驶来,车顶闪着警灯。她慌忙拐向右边,装作只是一个匆匆走过的夜归人。警官们下了车,没有人注意到她,人们都急着走向大楼里面去避雨。也许他们是刚执行完一项任务,又可能是那个值班的警员打电话叫来同行们处理侦探犯下的错误,她无法分辨。露露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旁边走过,低着头,被雨打湿的头发搭在脸上。直到走到街角,警灯的光已经无法投射到她身上时,她才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在这一个个漫长的日子里,她已经无数次地战胜了自己的悲伤,但在最后的这一刻,她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防线是如此的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