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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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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真要追溯起市丸银与松本乱菊的关系,才会发现这两人其实也并没有太过流长的渊源,虽然他们的确生於同年同月同一家医院父母又都是厂子里同一车间同一工段且关系不错的同事,但对於一家职工数万的全民所有制国企来说,这种“巧合”实在已多得称不上巧合了,而这点从当初山本厂长发下的二十年後全体接班的豪言壮语中就可见一斑。
不过在很多个日子之後,当乱菊一个人沿著小区外曾经水清可见鱼而如今但见淤泥底的河道缓缓而行时,才发现在过往的回忆中,光是属於市丸银的部分就已占据了太多太多,多到甚至剔除了他之後,剩余的部分已模糊不清的地步。
河道尽头有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年轮深邃却依旧年年花开,傍晚的风拂过河岸,乱菊抬起头,只见满树洁白随风摇曳,十年一日。
只是树犹如此,情何以堪?
三岁的时候,乱菊一手攥著拖鞋,一手提著装著蜂花孩儿面郁美净的粉色塑料篮站在厂部澡堂门口,瞪著一双大眼睛看著站在一步之外,同样提著塑料篮的市丸银。
周末洗澡的人一向多,因此澡堂门口排起大队也不稀奇,松本妈妈与市丸妈妈拿著洗澡证在人群中冲锋陷阵,已顾不得被丢在一旁的儿子女儿。而两个小家夥听话的站在一旁,自得其乐。
市丸掀开盖在塑料篮上的毛巾,两把塑料水枪在一堆洗浴用品之中格外显眼,於是乱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然後市丸的眼缝更加眯了。
之後在前後三进的澡堂里,银菊拿著水枪你追我赶,水箭满处乱飞,惹来大人的无奈笑容与其他小孩的吆喝助阵,不需要任何遮掩的赤裸裸的快乐,甚至比澡堂蒸腾的热气还要无所不至。
离澡堂最近的厂门叫做青流门,门外有一段河道,河水一路行来,将工厂与外围的家属院全部连接,所以也有人戏称河道为护城河。洗澡完毕,两位妈妈沿河蹬著车,顶著湿漉漉的头发拉著“我家那位懒到不行”“得了吧我们家那口子才真是懒到不行”之类的家常。
比起精神抖擞的母亲,两位小朋友却因为在水仗中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而乖乖坐在後座的娃娃筐上各自保持沈默,乱菊垂著头昏昏欲睡,抽空看了同样瘫在娃娃筐里的市丸一眼,却实在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是睡还是醒。
算了吧,隐约看到护城河转弯处那棵开满大朵大朵白色花朵的老树,乱菊放心地闭上了眼睛──看见老树,就表示快到家了,不管是自己家还是银他家,妈妈都会和银的妈妈聊天打牌或者织毛衣,会把他们放在床上让他们一直睡到动画开始,而银到底有没有睡著,到时候也就知道了。每个星期天都是如此,这次不会改变,下一次仍然不会改变。
六岁的时候顺理成章的进了家属院对面的厂部子弟小学,全年级二百多同学基本上都是邻居没几个不认识的,只不过在一个名叫学校的新环境里见到,感觉别有一番不一样。银和乱菊被分到了同一班级,排座位时好死不死排到了同桌,面对著已熟悉到不行的眯眯眼,乱菊甩过头撅起嘴。被绑成马尾的金发在眼前晃啊晃,银笑著看著,伸出手去,熟练的扯掉了乱菊的发带,看著满头金发瀑布一般垂落在眼前,知道会惹她生气,却仍忍不住想这样做,因为知道她不会真正生气。
都说童年美好,但那时候的天未必比现在蓝,云未必比现在白,只是懵懂的眼可以毫无障碍的感受到一切,无需再多语言。那是随心所欲的年纪。
上学放学,看动画写作业。乱菊和银的童年与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一样,那是个还没有太多姿采的年代,同样也是个没有太多奢求的年代,不需要太多的需求,因为现有的一切已经足够,所以才会有错觉,以为什麽都不会改变。以为?
所以後来,很久以後,乱菊回忆起这一切,笑著闭上了眼,酒瓶从松开的手中滑落在地,仅有的几滴液体从瓶口淌出,像眼泪。
为什麽我拼命想往後看,时间却总在向前走?最後谁被谁先遗忘,还是我们同时将彼此遗忘?
初中的时候,乱菊已经是学校里出名的美少女,加入了舞蹈队因此可以不必剪掉引以为傲的长发,当然也因此更加引来了同年龄男生的……呃,说爱慕也算正常吧,反正青春就是这麽一回事。
有天结束训练已是下午五点锺,和队员一起经过操场时突然有人喊:“看那边!朽木在那里。”
乱菊也随著转过头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颗银色的头,於是眼神就定住不动了。身边几个女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那就是朽木白哉啊,果然好帅好酷啊……”
好帅好酷?眼睛瞟过去,也许是吧。不过……再度转回银色的脑袋上,还是不想动。
“……乱菊,你可以去和朽木说话啊。”同伴建议道。“虽然朽木不爱理人,但乱菊去的话,没准儿就不一样了。”
“对啊对啊,好多男生都想和乱菊说话的。”又一个同伴道。
蓝色的眼睛在同伴的怂恿下转了转,“走吧,别打扰人家打球了。”领先向前走去。
狠狠一记灌篮,球筐连同球架都不禁簌簌而动。落下地时他听到有人说“松本乱菊在那边,是不是在看白哉?”
抬起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处,金色的长发在夕阳西下中依旧灿烂非常,一直垂到了腰。於是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想:这麽热天,她披著头发不怕长痱子啊。
走到外场喝水的时候又听到了队友的打趣,“白哉你可以试试和松本乱菊打个招呼嘛,刚才人家可一直盯著你半天了。”
什麽嘛?他听著,用力灌下口水,却听到队友还在说:“市丸你也觉得吧,让白哉去追松本乱菊?”
总算抬起头,先打量了眼一脸置身事外的木头脸,然後笑嘻嘻地搭上了对方的肩,“我们乱菊怕冷,千万小心别把人冻坏了啊。”
“神经病!”其他人大大的惊呼声中只有木头脸依然声色不动,淡淡地吐了一句。
他还是笑,抄起球运球跑,三分线疾停,跳起,投篮。
篮球在夕阳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入篮筐中。他落地,继续笑:“乱菊可是我妈干闺女,想打她主意先过了我这关吧。”
打完球,拎著校服外衣走,一手伸进裤子口袋掏钥匙。走到车棚时,旁边的板报架後闪出道人影,金色长发一直垂到腰。
他站定脚步,笑:“怎麽还不回家?”
她喘口气,“人太多了,我挤不上车。”初中离家三站地,母亲做主给乱菊办了张学生月票,5块钱一个月随便坐。父母觉得值,乱菊却不乐意,尤其最近天天有训练,训练完刚好赶上下班高峰期,没两下子根本别想挤进车,何况练了一下午舞蹈已累得快散了架。
“这样啊~”他拖长了音,继续往车棚走。
她跟著他,一直走到他那辆破旧的永久牌二八男车旁边,“反正顺路,你带我回去行不行?”问句,口气却理所当然的。
他开锁,踢开支子,把车推出来,拍拍座子,问:“坐前边还是後边?”
“前边~~~”说话的同时,乱菊已爬上了大梁。“就知道你肯定答应。”
他还是笑,继续推著她走。学校规定出校门十米才可以上车骑。走出门时看到木头脸一脸木然上了辆红旗,看见他们点了个头算是个招呼,然後门关上车开走,一股白烟冒出来。
“呐~~”他说:“要不要试著和朽木打个招呼,那样你也能坐私车回家了。”
虽这样说,却一直看著她,看著金发的漩儿在眼前微微动了动:“才不要,我晕车。”
於是笑了,真的。从後面跨上车,“走了。”
乱菊微微抬起头,除了前面是车把,左右後都是他,一抬头还差点碰到他的下巴。忽然间就慌了,慌得莫名其妙。
“等等,我还是坐後边吧。”
乱菊记得那时候回家第一件事是开电视,中央几台有部动画,名字情节忘了,就记得那是部宇宙战争动画,不过重点却在那复杂的人物关系──里面的男主先爱上了一个女人,後来又爱上了一个女人,也许有挣扎,不过最後他还是选择了後一个女人,乱菊还曾替那个被抛弃的女人难过了一阵子,真的难过。不过很多年後,再看到同系列的作品出现时,那感觉却变了味道。同样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却已无法再引起她的关注。
记得的只有那支歌儿──
“可曾记得,当我们四目交投的时候
可曾记得,当我们初次牵手的时候
那是我们爱的旅程的开始
I love you so……”
女人啊,你以什麽心情在唱著那支歌儿呢,在他已经离开了你之後?
乱菊还记得那部动画里有个细节,外星人不理解人类为什麽可以男女在一起,而且他们害怕男女的kiss。不过害怕男女kiss的可不是只有外星人。当时和银一起看到了那个镜头,结果两个人都不由自主转过了脸,先向内转,四目交投,又赶紧向外转了过去。
结果晚饭时还一直不自在。银的父亲上二班,母亲去送饭,就把儿子塞到乱菊家来了。饭桌上乱菊母亲一直给银夹菜,没发现两个人的异常,只是唠唠叨叨的嘱咐银:“你爸那身体不好就是因为年轻时挑食,弄得你妈天天盯死了三顿饭,你不能像你爸,得趁年轻多吃点,身体有了才有干事的本钱……”
饭後一起做作业,九平米小屋里只有一盏明亮牌台灯的25瓦光芒,气氛静谧,银忽然开口:“你怕接吻吗?”
乱菊握紧了自动笔,心跳得厉害只有自己知道,但就是不开口,直到银问了好几遍。
晚上一个人蜷在被子里,闭上眼脑海里都是男女拥在一起的镜头,不敢想了。睡吧。
却没想过为什麽不敢想了。
那还是个青涩的惧怕一切的年纪。
学校的舞蹈队进了市里的总决赛,篮球队也同样打进了总决赛。可惜决赛同一天,两家家长叹息,两家小孩却不动声色。
舞蹈队不负众望了拿到了市第一,走出少年宫时,乱菊一眼看到了站在对面马路槐树後的银发脑袋,跟同学老师互道了再见,绕了个弯再跑回去,对上了眯眯笑著的眯眯眼。
“赢了?”同时开口又同时点头,然後同时笑了。一起回家。
没法儿看彼此的比赛不要紧,知道你/你会赢,因为替你祝愿。
远远看到那棵老树,盘根错节的,树上白花的清香被风一直远远送到了河对岸。
“真香。”深吸了口气,乱菊道。
“是啊。”银点点头,又问:“这到底叫什麽树?好像根本就没人知道。”
“管他呢……”乱菊毫不在意:“闻著香看著漂亮就够了。”
“你倒想得开。”银笑。走到近前时左右看看,看见没人,大著胆子上前揪下了朵白花,送到乱菊眼前:“收好了,逮著该罚钱了。”
乱菊笑著伸出手,这时一阵风忽然拂过,带起那朵白花,直直地飘到了河里。
“啊……”乱菊惊呼,却只能眼睁睁看著那朵花顺水漂流,渐渐远去。
“你呀。”银有些无奈,转身准备再揪一朵,远远地来了声招呼:“那不是市丸家的阿银和松本家的乱菊嘛,怎麽,刚放学啊?”
结果没能再揪一朵白花,而从此以後,也没再遇上过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