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藏刀》申雨

5、第 5 章

　　卫家世代英豪辈出，那金灿灿“国公”门楣，便是卫家无数男儿用血肉换回来的。

　　到这一代卫家共有三子一女，长子卫灼荣多年前在战场光荣牺牲；次子卫灼清虽承袭国公爵位却因旧伤不愈，截掉一条腿，终身离不开他那把寸方轮椅，外人都嘲笑其为“残废公爷”；三子卫灼华是几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年纪轻轻，战功赫赫，惠成帝特别恩旨，封其关内侯；至于唯一的女儿嘛，就是曾经荣宠一时的卫贵妃。

　　卫灼华虽封为关内侯，有自己的府邸，但他还是在卫家旧宅居住，与老母、兄长同居。

　　外甥回来了，卫灼华特地去城东酒肆打了壶好酒，要与外甥一醉方休。

　　他抱着酒壶走在抄手游廊，前方不远处一道莹白玉立的背影亮眼夺目，他正要上去打招呼，便听见丫鬟说。

　　“太子差人传话，说公务繁忙，今日便不来了，二皇子也推说有事，三皇子巡防抽不开身，十皇子和十三皇子又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办这么场宴席竟都便宜灶王爷了。”

　　“莫说几位皇子，便是他自己不也见不到人吗？”

　　“亏得我们天不亮就起来准备，我都买好面具，等着夜游会呢，全耽误了。”

　　“我说你们少说些吧，叫主子听见不好。”

　　“听见更好，我正想找侯爷评评理呢。”

　　“就是就是，说好七夕放我们假的，都被个妖怪耽误了……”

　　卫灼华暗道不妙，正要出声阻拦，那道白影一闪竟已不见踪影，他急忙追过去。

　　“陛下都不认他，还指望着兄弟们相认吗……啊——”

　　说话的丫鬟猛地撞上个人，待抬起头见到的竟是位挺拔俊秀的公子。

　　那丫鬟跌坐在地上，银盘中的果子洒落一地，她身后那几名丫鬟见状俱都呆立在原地。

　　她们深居卫府，日常伺候的不是卫老夫人就是三不五时犯疯病的卫贵妃，国公爷身患残疾不喜欢人亲近，平日都不大出门，府中唯一健康的男人也只有卫灼华，卫侯爷，不过侯爷忙于军务也不常在府中，此刻乍然冒出个陌生男人，几名丫鬟都有些诧异。

　　这人是谁？

　　丫鬟正纳闷呢，男子忽地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男子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顺着他坚实的臂膀，得见一张周正英俊的容颜，虽然一半侧脸被面具遮挡依旧不影响那几乎是喷薄而出的少年气息。

　　哪有少女不怀春。

　　丫鬟都看呆了。

　　他冲丫鬟微微一笑，便如那朗月清风，“没撞坏吧。”

　　丫鬟红了脸，低下头。

　　他拉着丫鬟的手，扶她站起来。

　　那丫鬟起身后，规规矩矩朝他施了礼，提溜着眼珠问：“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为何出现在我府后院？”

　　男子忽然皱起眉头，扮出伤心之态，“你不认识我？”

　　丫鬟摇头。

　　男子见状也摇着头，喃喃道：“怎会，姐姐定是把我忘了。”

　　那丫鬟满头雾水。

　　她自己见过何人，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不过俊气公子的一声姐姐，还是将她取悦到了，气氛缓和，丫鬟也放松下来，不由笑道：“公子带着面具，认不出来，不妨摘下面具，让我们好好认认。”

　　她说这话原是有私心的，身后几位小姐妹也都抱着同样的私心，打算逗一逗这位模样英俊的公子。

　　便见那公子笑着一口应下，一边解开面具，一边说：“姐姐们可要看清楚了，莫要眨眼。”

　　丫鬟凝神屏息，都想一睹面具下是怎样一张惊为天人的神仙姿容。

　　但见那银质面具缓缓揭开，男人完整的面容显现在视线里。

　　面如冠玉的容颜，刀刻斧凿的轮廓，一双宛如天工的凤眸，一只瞳仁是黑色，另一只是……蓝色。

　　丫鬟愣住，短促地倒抽口冷气。

　　男子却悠然笑了起来，那张温润的脸上，笑容阴鸷。

　　“看到了吗？”

　　丫鬟梗着脖子，僵硬点头，此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将那可怕的笑容加深，“听说过吗？跟妖怪对视是会减阳寿的，看得越久死得越快……”

　　“哐啷”

　　不知谁手中的银盘落地，发愣的丫鬟们回神，拎起裙摆俱都哭着喊着落荒而逃了。

　　男子拨弄着手中半块银质面具，看着丫鬟们狼狈的背影，咧了下嘴角。

　　“无极！”

　　卫灼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卫无极转身，小舅舅卫灼华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瞧他的表情应该是将方才一幕都看见了。卫无极也不解释，冷着张脸，面无表情将面具戴上。

　　“舅舅。”他朝卫灼华拱手行礼。

　　卫灼华十三岁起随军打仗，他狂过、嚣张过、桀骜过，也被现实狠狠摔打过，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卫灼华，性子比年轻时更加沉稳。

　　他见卫无极恶作剧的手段惩罚丫鬟，心情很复杂。

　　丫鬟们背后议论主子有罪当罚，但这个惩罚要叫人心悦诚服，全由着性子冲动行事容易让人心生怨怼，多少的跟头都是从身边离心离德开始的。

　　“大道理舅舅不必讲了，我也不想听。”看着卫灼华几番沉气，卫无极就清楚他要说什么了。左不过又是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听得耳朵都烂了。

　　有外甥如此，卫灼华也很无奈。

　　他对卫无极影响最深的那几年，都是在他最雄姿英发尚未摔过跟头的时候。

　　如今尝过南墙滋味的卫灼华早没了当年的心性，可卫无极的记忆里却都是那个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舅舅。

　　长长叹了口气，卫灼华举起酒坛，“跟舅舅喝一杯吧。”

　　经历过丫鬟的小插曲，卫无极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这种不高兴这么些年他都习惯了，也就不放在心上。

　　他接过酒坛，打开闻了下。

　　“这酒不错。”卫无极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点惊喜。

　　卫灼华笑着说：“京城最好的酒肆，最好的酒，尝尝比不比得过醉青稞。”

　　一轮皓月当空，薄薄的云飘过暗影重重，又很快将清亮归还大地。

　　舅甥二人就着本该用来宴请皇子们的宴席，在月影下闷着喝酒，卫无极给卫灼华斟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上。

　　浅啄一口，他嘶了声，再次肯定，“这酒不错。”

　　卫灼华也喝着酒。

　　二人相顾无言，却各怀心事，卫无极喝着酒忽然低沉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卫灼华问。

　　卫无极举起杯子对着月亮，月光清亮将白瓷酒杯映的通透，“人生第一个七夕节，居然是陪舅舅，不好笑么？”

　　卫灼华一怔，兀地笑了起来，“小狼崽子，这些年全白疼你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瓷杯杯壁，对面传来一阵悠然的带些古怪语调的声音，“算起来你也二十有四，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不愿跟我这个老男人过七夕情有可原。”

　　说罢，喟然长叹。

　　卫无极满脑袋问号——难道他不到成亲的年纪，跟一个四十出头尚未娶妻的老男人过七夕，就不奇怪吗？

　　默默翻着白眼，不去理会。

　　卫灼华却自说自话，“京城里品行好，家世好的适龄未婚女子不少……王家的、李家的、刘家的，都是性情温和，知书达理之流，到时候请个嘴巧的媒婆替你说道说道，加上你天生这副小白脸，娶个媳妇倒也不算难事。”

　　娶媳妇？

　　卫无极低声嗤笑，“京城里的贵族会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一个妖怪吗？”

　　酒杯稍顿，卫灼华抬起头来，似乎欲言又止，便在此时下人前来通报，“侯爷，外面有人送来一个匣子，说是丰先生送的。”

　　目光朝下人方向挪过去，不等卫灼华开口，卫无极已然起身，接过那盒子。

　　小小一个红木盒子，也就跟巴掌一边大，上面用漆笔描绘着精美的花纹，铜锁也尤为别致，点缀支梨花。

　　卫无极拿着盒子晃了晃，“他速度倒是够快，我前脚到京城，后脚东西就送来了。”

　　卫灼华沉着脸，挥了下手，那下人便识趣退下。

　　打开盒子，只见绒红色内芯里静静躺着片薄如蝉翼，透明无色的圆形薄片，那大小与眼珠无异，卫无极稍稍眯起眼。

　　“此物名曰‘幻瞳’，将此物佩戴在眼睛上，便可以改变瞳孔的颜色，不过它也……”

　　这边话还没说完，卫无极已经急不可耐地将幻瞳戴上了。

　　他眨了眨眼，只觉得佩戴幻瞳的那只眼凉凉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觉。

　　“我话还没说完……”见卫无极已经将幻瞳戴上，卫灼华气得直跺脚。

　　卫无极飞身跑进屋子里翻找镜子，卫灼华便在外面继续说：“但是此物也含有剧毒，一旦开始使用轻则影响视力，重则双目失明，丰先生说每日佩戴时间尽量不要超过四个时辰！你听见没有！”

　　一顿翻箱倒柜，卫无极终于翻出来一面铜镜，他端详着镜子中人，眉目清隽的男子，一对凤眸狭长有神，眼角稍长似小勾子，给那原本算得上温润的容颜添了几分戾气。

　　他专注地看自己的眼。

　　是黑的，两只眼睛终于都是黑的了……

　　他不敢相信，眨了眨眼，还用力揉了揉，都没有变。

　　卫无极忽然笑了起来，先是开心的大笑，像个毫无城府的大男孩，后来又想起些什么，那笑容中隐隐透露些许阴鸷和黯淡，又让他深沉下来。

　　他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门口。

　　颀长挺拔的身躯，坚实有力，他个子很高，肩宽腰窄，立在巍峨的檐牙之下，有种说不清的萧瑟味道。

　　卫灼华望着他深邃漆黑的瞳仁。

　　丰先生果真厉害，那幻瞳戴上以后，毫无异物痕迹，就跟天生的黑眼睛一样，如此他便稍稍心安，不过转念一想那龙潭虎穴，卫灼华的眉心还是蹙了起来。

　　“你此番回京不易，等过了七月半进宫为陛下的圣球开光，在那之后，你便可以顺理成章的留在京城了。”

　　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惠成帝迷恋上了丹药修仙。卫灼华虽册封关内侯却被收了兵权，圈在国公府四方的天里，那苍茫辽阔的北臧早已不是他的天地。

　　卫灼华暗地里一直在为卫无极顺利回京做准备，经过多番筹谋，终于寻到机会。

　　假借圣球开光之说，将卫无极接送回京。

　　当然圣球开光和卫无极原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可如果那个被上仙诅咒过的孩子，在虔心沐圣后得到原谅了呢？那他将成为这世间最神圣之人，也唯有他才有资格为圣球开光。

　　而这件事的核心，便是卫无极的眼睛。

　　丰先生本是江湖中人，他师承药王谷，医术精湛。早些年卫无极曾帮过他，所以后来当卫无极有求于他的时候，丰先生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钻研数载，试便天下百草，终于做成“幻瞳”。

　　卫无极拾级而下，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

　　卫灼华暂停思绪，看着外甥轻步而来，便将目光挪到他身上，正好眼尖地发现，在卫无极的玉佩上还挂着个玉佩，两只玉佩纠缠在一起，大有生死不弃之意。

　　“你腰上那是什么，拿过来我看看。”卫灼华道。

　　卫无极低头解开来，当空抛给卫灼华。

　　长臂一捞，那玉佩稳稳落在掌心，卫灼华拿着玉佩检查。

　　圆形一块成全月之势，色泽如血，触手生腻，上面还刻着个小篆体的“邱”字。

　　细细回忆，卫灼华道：“这好像是邱丞相那块传家宝。”

　　邱丞相？

　　眼前闪过方才竹塔上，有胆有谋，手段狠辣的年轻女子，他忽地一笑。

　　“他女儿是不是太子想娶的那个……邱子莺？”卫无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卫灼华太懂卫无极了，他虽没有害人心，可也绝不会怀有什么好心眼，警惕道：“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好好将东西给人还回去，听到没有！”

　　卫无极咧着嘴，手指摸上戴着幻瞳的那只眼睛，有些不情愿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