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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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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朕的心情格外不爽,茜纱罩里的灯火跳得朕心里异样,龙案上的折子堆叠成山,非是朕荒疏朝政,一切皆因手中这封长如续貂的奏疏。
朕已尽了最大耐性逐字逐句御批,可太嚣张,太狂妄,太不将朕放眼里!一而再,再而三,朕已是忍人所不能忍!
无它,朕只想保全一个人,真心诚意想保全一个人,由始至终朕舍不得他!可那个人却巴不得朕早早归西去追随先皇!
奏疏从朕手中飞出,砸落龙案上的灯火,烛火滚地,泪洒泣血,灭了,星火溅落茜纱罩,燃烧如荼。
“皇上……”小安手忙脚乱地爬过来,扑火、收拾,其实小安绝少看见朕如此盛怒于外的样子。
朕背靠暗影深处,沉沉道:“摆驾,去参政府!”
小安惊愕:“皇……上,宫门已然落匙,皇上?”
“叫他们开门!”
“这……恐怕不太安全?”
“朕说去参政府!”
朕带着小安轻骑简从,叩门时开门小厮骇然变色,朕是第一次亲临参政府,他应该不认得朕才对!
参政府的前厅,气氛有些诡异。
“皇……上……”小安悄悄地,欲言又止。
朕轻轻挥手,小安退后。
帐幔内一卷清风,廊柱后闪出一抹蓝影,澄净碧透,躬身相迎:“不知皇上深夜驾临,臣有失远迎,乞望皇上恕罪!”
朕抬手卷卷衣袖,沿口龙行凤走,四合祥云悄然蜿蜒、腾舞、弥漫。
朕安然落座,眼望南宫,他很是镇定,镇定得超出了朕的意料,朕心中盛怒,却点滴未露,这是朕的习惯。
南宫命人奉茶,朕顺势接过,茶沿按住,举在嘴边,朕手上一滑,哐啷碎裂,阑夜惊心!
朕看见南宫昂头,悄悄合目。
四周的帐幔又似轻动,朕笑笑,这才出声:“朕手滑,砸碎了上卿一盏先秦紫陶,上卿不会心疼了吧?”
南宫转头看朕,有些不自在,遂回道:“皇上说这话不是折煞臣下?”
“朕还是比较喜欢锻泠香!”
朕起身,四周帐幔平静如初,风停了。
朕只觉寂寥,向南宫伸手道:“朕心里有事,深夜睡不着,故而来你府上,你可愿陪朕在你园子四处走走?”
一丝异色从漂亮如星月的眼底漾过,沉静得简简单单:“臣遵旨。”
作皇上天生就是这样,强人所难也在所难免,否则怎叫君临天下?
参政府的后园其实很大,本是上朝已然抄家的南宫太保府,如今命人在保持原来风格的基础上再扩建修缮了一番,赐给当朝执宰。
参政府后园里,百里长廊,水榭亭台,繁星散落,串成珠链,环住中央千亩滴水湖,沿岸枝叶扶苏、姹紫嫣红,幽僻小径在荫荫夏木中蜿蜒曲折,如同工轴画卷于身畔缓缓铺陈、展开。
这一刻,湖光山色在水墨暗影中皴染浸透。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南宫与朕在尚文殿挑灯夜谈,兴国策‘十为十不为’,修根治‘富民强国八大论’……
南方水灾、北国旱事、西边平乱、东面瘟疫,夜夜在御书房内与朕抵足而眠,鸡鸣时分,朝堂论战……
身边的一抹蓝格外不同:“皇上……”
朕的手举在半空,终道:“没有旁人,只有你我,叫我‘宸宇’,也可!”
南宫好似愣了愣,湖边林荫遮蔽了月色,朕看不清他的脸:“请皇上赦免元戟!”
朕寒声而笑:“元戟与你我何干?长恨今夜为何如此不洒脱?”
“是,至始至终与他人无关,皇上该知道南宫是何人?”
朕乍然转身,再无心情与南宫携手夜游,踏出府邸,朕道:“过了此刻,上卿怕是要悔恨终生!”
这一年的春来得特别迟,梅子快熟的时节依然寒意料峭。
朕立在高高的殿堂前,放眼望去,雕龙走凤的汉白玉栏杆之外,万间宫阙在脚下延绵,勾勒出红墙青瓦起起伏伏的粗线条,不见尽头,殿宇飞檐上的嘲风口吐铜铃,兀自在寒风里嘤嘤低鸣。
朕迎立风中,身后的明黄大氅被风刮起,剌剌飘飞,翻卷跌宕。
朕静静看着汉白玉长梯上的一点珠光,淡雅如云,看着他穿行长梯间腾云驾雾的龙凤呈祥一步步向朕走来,衣袂飞扬,恍惚要驭风归去。
近了,朕眯缝了眼,非因寒风凛冽,亦非沙尘迷眼。
“皇上,你答应臣会赦免元戟!”南宫佩剑闯宫,朕不想怪你。
“乱党余孽,该杀!”朕悠然回答。
“那么臣呢?要论乱党余孽,臣南宫思才是叛臣之子,当年漏网之鱼!”南宫步步紧逼。
朕傲立:“卿该知道朕从不心软。”
南宫针锋相对:“臣三年前入朝为官便不打算苟活!”
你和那南宫太保是何渊源,一直以来朕都不曾点破,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当年因为执法刑官的失误才逃走了一个你!执法刑官也因你坐罪全家,诛连族人!
世事难料,朕竟请你入宫作了朕的执宰!
若真能这样你哄哄我我骗骗你,假装从来不相识,平安无事过一生,朝堂上下君臣两顾,岂不美哉?
可你为何偏偏要在朕痛处不停抓挠?揭开疮疤两败俱伤,何益?
“长恨?长恨?你恨的不正是朕吗?”朕笑意阑珊,“朕曾给过上卿一次机会,那晚帐后刀斧手为何迟疑?”
南宫望着朕,脸上凝了。
朕冷笑:“朕早说你会后悔!此次,勿再一念之差,错失良机!”
哗哗利剑出鞘的声响,长恨,你的心里只有快意恩仇?
杀气凌空,朕抬了手,侍立的宫人奉上两杯陈酿,摆到手边,匆匆退走,朕端起来,油然:“多少年了,朕还是舍不得这锻泠香!君上可容朕畅饮之后再作剑下之魂?”
举到嘴边,南宫抢过另一杯,一口下肚,比朕想象的爽快利落,而朕,并非真的想喝!
许是朕第一次流露惊愕。
“皇上不会吝惜一杯美酒吧?”他俊颜含笑,却已冷凝了,“锻——泠——香!”
朕手中的杯盏哗然坠地,扶住他。
一口鲜血凌空喷薄,在朕襟前撒成一朵美绝的蔷薇,又点点滴滴,渗透、汇集,像游走宣纸上的彩墨纷呈,模糊了线条边缘。
朕第一次将他搂进怀里,抱紧,撕心道:“长恨,你不举杯,朕绝不逼你!”
他笑了,恍如三千桃李在料峭春寒里都傲然绽放了。
“那晚帐下刀斧手没能下手,我原以为是因为元戟在你手中!”长剑坠地,掷出清凌凌的脆响,牵扯朕的神经,“宸宇,恐怕是长恨错了,错了……”
朕再抱紧他,已是无语,他轻道:“你终是帝君!”
微不可闻。
栏杆外,四处铿铿铁甲围向朕所在宫殿,身后脚步轻盈驭风。
“朕待你不薄,为何要反?”朕头也不回。
夕阳在朕身后拉出一只颀长的妙影缓步而来,停在身侧:“你是帝君,为何反问我,一个小小男宠?”
“你要朕的皇位?”朕抱紧长恨,凛凛看着子音,心里隐隐痛恻。
殿堂四周的近卫士卒已层层包围,对朕虎视眈眈。
子音道:“既算是,也不是,放心,我绝不会伤你,你只不过不能再作皇帝。”
手一扬,指向长恨:“把他拖走!”
兵卒冲上来,皇城内外再脚步声响,犹如千军万马,战鼓齐鸣。
朕悠然浅笑,很是讽辣,子音陡然变色,众将阵前倒戈,这恐怕是他没有想到的。
“栗原!”他呼出朕的名讳。
众将刀剑架住他的脖子,朕站在原地看着他:“小小男宠,竟也学兵变?子音,你忘了,朕是皇权神授的天子!”
“皇上,子音不怕死,只是子音死而有怨!”
“你有何怨?”朕挥手示意,让众将放开他。
他缓缓漫步上前,眸中秋波绵绵,突然袖中雪光闪现,刺向朕的咽喉,众将大呼,阵前风云变幻,数十柄钩戟长枪,戳入他的心口,殷红迸洒,他握紧插在胸口的枪头、痉挛,鲜血从他指缝汩汩涌流,再噗哧一声,钩戟长枪齐刷刷扯出。
子音迎风大笑:“子音怨的是皇上将子音当作了他人的影子,而此刻,子音的怨已烟消云散——皇上今日亲手送他和我上路,子音也不觉遗憾了!”
朕冷凌凌看着烟水色的子音如秋叶轻然飘落,殷殷血痕沿创口密密爬落,浸湿衣衫,烟水飘渺的轻褛上绽放朵朵红莲,一抹轻嘲凝在唇边。
那一刻,天也灰了。
长恨伏在朕的肩头,垂落眼睫,也渐渐睡去。
皇城内外,侍卫军队、宫女宦人尽皆退走,南雁北飞,满目苍凉,只余朝堂高殿前孤雁徘徊。
朕的皇城,朕的帝都,朕的子民,朕的天下,尽在脚底!
栗氏王朝何其辉煌,何其泱泱,却只余朕一人。
仰天遥望,一天星斗悄然隐褪。
天狼孤星从天际升起,寂寞来临!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栗氏王朝在朕这一代辉煌崛起,步入栗氏最繁荣的鼎盛时代,吏治清明,百业恒通,物富民丰,四海归心,开创了一段彪炳青史的‘文宣盛世’佳话;而朕在高处不胜寒的寂寞里却忝活了九十有九,九九归一,算是名副其实的寿终正寝。
走过奈何桥,去往鬼门关的黄泉路上,朕端起了孟婆汤,举到嘴边:这一喝,再不可回头!
朕咬牙,正要一口灌了,肩上被人一拍,朕大惊,转头。
一张狰狞面孔,并不相识。
“你乃凡界帝君,这条凡人路不是你走的!”鬼差领着朕走向回头路。
了无生趣,跟了他回到奈何桥边。
朕抬眼,顿然阴冥生辉,黑暗都散了,云色身影立于桥头,转身对朕浅笑。
“长恨!”
他微微一笑:“我在等你!”
朕老泪纵横。
他牵上朕的衣袖:“你不用再走那条天子黄泉路,因为子音已代你去了。”
半截龙骨梳落入掌中。
朕一愕:“子音?”
“栗原,你下世再不会作帝君了!”
那,我不用再称‘朕’了?!
“若如此,你我可再品一辈子的锻泠香!”
我握紧长恨的手,立于桥头,遥望通向黯了出口的幽冥甬道,不记来时路。
子音如水,长恨若云。
子音似琴,长恨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