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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雾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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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典卷第一百六十三!第二页首列!”
“刑法序。二页首列:又曰,鞭扑无持于家,刑罚无废于国,征伐无偃于天下;但用之有本末,行之有次第尔。——乐典卷第二十七页末列!”
“夫乐本情性,浃肌肤而藏骨髓,虽经乎千载,其遗风余烈尚犹不绝。——淮南子卷三,第三页次列!”
“天文训。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蚕珥丝而商弦绝,贲星坠而勃海决。——金石考卷八……”
赌书比试已足足两个时辰,两人从史论至刑典至乐经,甚至算经兵法金石考,无不涉及,最后连鬼谷阴符七术都拿来考较对方。
许之羽负手而立,看不出表情,一向沉静的修眉却隐隐扬起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另一边,阿宁唇边噙着微微笑意,双眸偶尔一动,一闪而过的明亮光采耀眼如点点星钻。
这两人,分明是棋逢对手到走火入魔了。
只害得周围诸院生一个个翻书跳脚不止。“……那两个到底是不是人?这样生僻的书都能记成这样!”“完了,明年的会试我不要参加了。呜呜呜……万年老二已经很可悲了,我不要做万年老三……”“任老四,不许在这唧唧歪歪!”……
不远处的榕树下,红衣的世女大人懒懒倚在马上,淡淡道:“这倒是奇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能和之羽旗鼓相当成这样。”
“嗯。之羽姊姊乃是公认的京都第一才女,早已久不逢敌手,此番遭遇,当是难忘。”一边站着的是笑容婉然的杨大小姐,她转头笑望身后,“可是?明小姐。”
榕树后抱剑而靠的白衣少女,闭着眸子,清冷的面容毫无回应。
杨意菊不以为忤,微微一笑,继续转过头观战。
眼看又一根记时的文殊香烧得只剩短短一头,而青铜香炉中香灰已积起厚厚一层。而亭中两人任未分出胜负。
阿宁的眼睛依然亮晶晶,她流利答完关于一部生僻药典的提问,毫不犹豫继续追问:“飞云先生南溪游记卷二第三十页末句!”
许之羽略略一怔。南溪游记——这不算生僻——而面前这样光彩丛生的笑颜,仿佛也不是在考较对手,而是在殷殷相询:哎,我喜欢那部书,你呢?
这样的神情,让她忍不住生出一份犹疑。
她沉吟片刻,道出答案:“唯东峰昂然独上,最东之常云,犹堪比肩。”
对方扬眉而笑,然后眼神炯炯的看着她。意思是,再来再来——
她垂下眼,半响不做声。手指无意识的轻轻敲击亭中石桌。
良久,方慢慢抬头,缓缓启口,一字一句:“明珠宝匣记,首页,首句。”一向清淡的眼神定定看住对方。
“呃?”阿宁眨眨眼,“明珠宝匣记?”她皱起眉,苦思冥想一会。
最后,她叹了口气,抬起头,弯眸一笑,“我没看过这部书。抱歉,我输了。”
场外一片哗然。介子非大声叫嚷:“什么明珠宝匣记?咱们从没听过。有没有这书还不一定呢?搞不好是这姓许的故弄玄虚。”
她话音未落,便有人纷纷应和。一时亭外一片激愤。
阿宁抬手做了个手势,拔高声音道:“世界之大,我等有未听过之书也属正常。输便是输了。我清芷门生,不至于区区一场输赢也不敢认。”她摸摸肚子,扬眉盈盈一笑,“再说了,各位同窗,现下早过了下学时辰,咱们还是早早返家吧。”她随意一辑,施施然步出亭外。
平瑶挑眉:“就这样算了?”
一派自在从容的少女微微一笑,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我饿了。”
平瑶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顺手狠狠在她肩头拍了一掌:“我可是为你输了一锭大银啊。说,怎么赔我!”
阿宁眯起眼笑:“既然敢下注,就要有承担风险的勇气……啊呀,我请你去醉风楼,任君宰割,不醉不归……”
少女们嬉笑着四散开去。
只余下亭中那人,垂首独坐,默然无言。亭外雨歇云收,夕阳的余晖隐隐透出来,斜斜映在她身上,光影摇曳出一片晦暗。
遮掩一切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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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的浅浅天光透过窗格打进来,照见醉风楼的一地狼藉。酒桌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醉得人事不知的少年士女。
老掌柜收拾好最后一个酒坛子,低低叹一声世风日下,就听得身后一阵衣裳萃萃声——大概是有人终于醒了。
阿宁伸手扶住疼痛欲裂的脑袋,低低呻吟一声,挣扎着站起身来。她努力张开眼睛打量——天色还未大亮,现在赶回家,说不定还能遮掩住夜不归宿的恶行。
打定主意,她顺手推推身边躺着的平瑶和任四,前者皱皱眉,转个脸继续睡;后者则含糊不清的哝咕一声,反手抱住桌腿,怎样也拽不动了。
阿宁只好放弃。她抬起头,冲着一脸不予苟同的老掌柜笑一笑,推开吱吱呀呀的大门,摇摇晃晃的步出门外。
少女轻声自语:“起雾了啊。”
雾色弥漫。一丈之外就看不到路的方向。青石铺就的街道和两旁的店铺楼阁都隐藏在无边无际的白茫中,偶尔露出一点隐隐约约的轮廓。
阿宁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四周格外的安静,只听得到她的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仿佛这长长无边的道路,只有她一人在行走。
不怕被人撞到,阿宁反而安心。她微闭着眼睛,低低吟唱。少女清婉的嗓音丝丝缕缕的飘散开来。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掉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她且歌且行,不经意间微一抬头,却不禁一怔——一丈外的白雾中,竟凭空出现了一个高挑的人影。
他缓缓行来,一身银白云锦长袍几乎和雾色溶在一处,随意束起的长长黑发沾了水气,衬得脸色略略苍白。他默默的看着她,完美如谪仙的五官氤氲在雾气里,迷蒙得难以琢磨。
阿宁睁大眼睛。谁能告诉她,松竹院第一美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孤身出现在这里?
两人怔怔对视半响。
突然从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声。
“公子,公子,你在哪呀?”
“……好似这边有声音,往这边来!”
“公子,快出来呀……”
这边两人对望一眼。许之粼眼神一暗,闪电般的伸手捂住阿宁的嘴,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一下便将她拽到一边的角落里。
阿宁皱皱眉,看不出来这许美人的力气倒挺大,生生压制得她没法动弹。他冷冷看着外面,手却毫不放松的将她死死扣在身前。他微微低着头,微热的气息似有似无的拂过她的鬓角发稍,带着一丝隐约的青木香,从她的耳畔鼻尖,一点点的蔓延开去。
阿宁的脸有点发热。她不安的动了动。他却更用力抓住她。阿宁心下懊恼,却只能放弃反抗。
嘈杂声逐渐远离。许之粼却还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他的手掌依然紧紧掩在她的唇上,掌心的茧不经意的摩挲过她的唇瓣。
阿宁心气一起,张口在他掌心里恨恨咬下去。
许之粼低低“啊”了一声,松手放开她。
阿宁迅速跳到安全距离之外。两人相视一眼,都觉得尴尬莫名。
阿宁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他是冒犯了我没错,可是我是女子,他是男子,怎么看也是他吃亏。我大度是应该的。于是深吸了口气,勉强转过身行了一礼,道:“在下冒犯公子,失礼之处,尚请见谅。”
他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也低头一辑,淡淡道:“惊扰小姐。万请恕罪。告辞。”
他转身离去,眨眼便消失在雾中。
这样一场诡异的邂逅固然让阿宁心情大坏。而当她好不容易乘着雾色掩护偷偷溜到自己房门口,却看到背对着她低头看书的熟悉背影,她只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
薄暮之披着家常的靛青色的袍子,面上略略有些疲色,双目却湛然有神。他将书卷随手放在书案上,抬头默不作声的打量她。
阿宁低头看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袍,只觉得窘迫无措。她可以毫无芥蒂的输掉比试,也可以一夜宿醉后清歌而行,却不能忍受这个人一丝一毫的失望眼神。
她低头道:“哥,是我错了。我不该……”
他略略抬手,止住她说下去。
他侧首沉思片刻,慢慢道:“你有什么错呢。女儿家快意纵酒,输赢决断,原就不该陷于条框囹圄。宁儿,你只是长大了罢了。”
阿宁惘然的看着他。心里有一点轻松。却另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一点点的涌上来,空空茫茫,却又泛起酸涩。让她口不能言。
面前的人怅然一笑:“鹰击长空,鱼游水底,原本就是不可阻挡之势。我只盼你不似……”他低低一叹,却不再说下去。
阿宁低声道:“宁儿会照顾好自己,不让哥哥担心。”
薄暮之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你也该去好好沐浴一番,热水已经备好。我去厨间看看早膳准备得如何。”
屋外的雾气慢慢弥散,他微跛的背影清晰而坚定,让人心安,又……让人难过。
她慢慢伸出手,又慢慢收回来。
阿宁垂下眼。她的情绪连自己都不明白。更何谈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