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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老旧的车站,乘客也稀少的可怜。

      楚曦抬眼扫视过车站内的陈设。

      工作人员已打扫过一遍,铺着瓷砖的地面干净明亮,但因着设施陈旧,久未更换,铁制座椅上随处可见氧化过的黑色斑痕。

      楚曦蹙了下眉,抿着唇,遮掩过心中的嫌恶。

      和从前不同,现在的她已经不常遮掩情绪了,最近一段时间尤甚,不过,如若没人主动来招惹,她也不会主动去寻求麻烦,所以还是会在不涉及自己利益时,适当的遮掩。

      畏缩死闷的石头她装了十几年,一直装的很好,虽然最近一段时间石头变成了闷雷,但要让她克制着重新装回去,还是能立刻完美呈现出来。

      她从前总是喜欢将情绪藏敛,收拢进廉价的橡胶气球里,鼓圆,撑满,至近些时日,那层薄薄的橡胶终于失去控制,爆炸了。

      她也跟着失控,爆炸。

      用他们的话来说,她是被宠溺过分的失控,和肆意妄为的放纵。

      她争辩过,但争辩不过,所以今天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和母亲一起,但不是始终一起。

      母亲只是送她一程。

      母亲也同样嫌恶这样的场景,却不像她这样藏敛情绪。

      母亲总是强势而外显的,父亲也是,两个人便因此常常待不到一处去,总要争吵,索性长年累月也不见一次面。

      但两个人总能在她的许多事情上达成共识,比如这一次。

      也是因为她,两人难得的见了一面,共同商议过后,做出决定。

      ·

      他们,要丢弃掉她。

      ·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取出几张捻着边角,扔在座椅上铺好,才小心的拎着裙边坐上去,而后,她又抬头看向楚曦,将纸巾递给她。

      “曦曦,过来。”

      置气大于嫌恶。

      她没有接,用左手拎着包又朝前走了几步,走出大约四五个座椅的位子,一甩包直接坐下,仿佛毫不在意。

      关于被丢弃的事实,他们自然不肯说实话的,只找了个借口,就做主把她丢出去。

      于她而言,离开的这一路上,这段漫漫车程,仿佛缓慢下坠的绳索,扯拽着她从熟悉的星空,坠入未知的泥潭中。

      但她也不在乎这些。

      将不被容许的存在挤出人群,赶去深山老林里,是故事里常见的操作,也是他们对她所做的事。

      她有拒绝的权利,留在星空的代价是被同化驯服。

      她不愿意,星空的日子让她厌恶,最终闹得这样的结果,换一处住所,换一批身边人。

      这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差别,总归都是陌生的人。

      母亲的话落了空,当即起了情绪,但四下看了看,忍了下来。

      在非节假日里,城市的车流人次或许不受影响,可这样偏远的小城乡,车站内便几乎没什么乘客了,但仍然有不少工作人员,因为车站实在太小,工作区便也很小,他们频繁出没在楚曦和母亲眼前,总是要注重在外的形象。

      在楚曦眼中,母亲如此,大约是终于送走了她这个祸害,得以松口气,心情也好起来,就不予计较了吧。

      “还有最后几段路,我再陪你这一段,下车后,你再换乘两趟,就到了。”

      母亲还在试图沟通,楚曦没回应,场面便冷下来。

      冷场一直持续到几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一处更为陈旧狭小的车站内。

      再度下车后,母亲环顾四周,看着四处老旧的设施,眼神中不禁盈了层薄雾。

      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她们两人这两日,已经辗转倒过五次车,虽然有所准备,但每一次出站,都像是在挑战心理预期的底线。

      从繁华的大都市到落败的乡镇,甚至,这还不是终点。

      “曦曦……”母亲有些不忍心了,又主动开口。

      楚曦用左手扛着包从她身边走过去,态度冷淡。

      “想奶奶了,先走了。”

      仍然是不想交流的态度,一贯如此。

      母亲也一贯如此的一点就着,情绪一时没克制住,她生气吼道:“楚曦!你就闹吧!这种地方你怎么住得惯?”

      她又深深呼吸几口,尽量平复着情绪,耐心劝道:“曦曦,你知道的,只要你道个歉,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任性,我和你爸就不会……”

      母亲说了一大堆重复的令人烦躁的话语,她都充耳不闻,也懒得再争辩。

      任性,是了,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任性。

      没能做个牵线木偶完美的依照他们的指示展露言行与情绪,妄自有了自己的思想,都是她的错了。

      因她这态度,维持的耐心再一次被打破,母亲甩手道:“行,我走了,我不管你,我也管不了你了!从今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也没我这个妈!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这话楚曦也听过无数次,早无动于衷。

      母亲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将手里拎了一路的拉杆箱甩到楚曦面前。

      楚曦看都没看一眼,不打算接。

      “给你奶奶带去!”她压着火吼了句。

      楚曦才接下。

      母亲气得在她面前来回踱步。

      车站破旧的喇叭响起提示音,伴随着的还有沙沙的电流声,是在催促返程的乘客。

      母亲顿住步子,沉声说:“非要到这个地步?”

      母亲还是忍不住。

      每次说的如此绝情,仿佛要老死不相往来一样,但先拉下脸来又试图再度交流的还是母亲。

      没得到回答,母亲沉沉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我只请了两天假,得赶紧回去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你……好自为之吧。”

      母亲声音里的哽咽有些明显,楚曦难得抬起头看了一眼,面色平淡。

      不是关心,她只觉得她很装,装的很假。

      母亲一向如此,最擅长说谎作假,最会骗人。

      母亲又看了她一眼,眼里是虚情假意的不舍和难受,而后,转身,只拿着一个小小的包就离开了。来时手里拎着的重重的大拉杆箱,都留给了她。

      她知道里面是些什么,零食、果汁、糖果,全是能够长期存储的食物,和大袋的绘画用具。

      这算是她自幼至现在,唯一提得起兴趣的事,是不用催着逼着,也愿意拿起的东西。

      但也仅仅如此。

      不过,对于她这个,对一切都提不起什么情绪的人来说,这已经称得上是她生命中的特殊了。

      母亲惯会以此哄骗她。

      每每失控,用狠戾的言语辱骂伤害过后,又假惺惺的买些她喜欢的东西来讨好,然后装作无事发生过的模样,将她的喜好利用得透彻。

      她望着母亲的背影,莫名难受,尽管知道母亲又在骗人,谎言总是会被拆穿的,母亲的虚情假意演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说丢弃她就丢弃掉了?

      可眼角还是落了泪,大约是刚刚在心里以恶意冠诸给了生养她的母亲。

      她做不到,内心愤恨无比,辱骂的话在喉咙翻滚过无数次,还是说不出口,只要想想自己将要对面前人冠诸恶意就会难受。

      但,恶意是没办法消止的。

      她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

      车站的钟声响起,母亲的车已经走了,还有十几分钟就轮到她那一趟。

      陈旧的出口安检口每过一人,都会发出吱呀的响声,楚曦望着那金属长杆。

      手机被没收,身上也没有零用钱,只有两大包行李,和一张车票,一张船票。

      只要走出去,甚至是只要错过这班车,她的生命就极有可能会终止在此处,与上次不同,这一次绝对无人知晓,无人插手。

      而她,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个虚假的令人厌烦痛苦的世界了……

      车站破旧的喇叭再一次响起,沙沙的电流声惊扰到她,是该检票了。

      她紧握着拳垂下头,还是走上了那班车。

      从前不怕死去,现在却没那么大的决心了,大约是此时的场景太过平常,刺激不够,决心也不够。

      真是,懦弱。

      ·

      最后的一程仍旧遥远,她独自坐车来到陌生的渡口,又乘船到了一处更为陌生的小岛上。

      她站在甲板上远望,十五年间,这是她头一次看到这样辽阔的海。

      翻涌的海浪一声一声击打着船身,似乎企图将她的过往冲刷埋没。

      小岛的岸边站了个花白发的老人,脊背弯曲着,和善的面容略显焦急,深陷入眼窝的眼瞳紧盯着海面,急切又期盼。

      那是她的奶奶。

      奶奶是个恋旧的人,父母亲人都离开这个破旧的岛上小村,去了城里落户生根,她却不肯跟去,独自一人常年生活在故土。

      奶奶年纪不大,身子骨一直硬朗,父亲他们也就任由她去了,只逢年过节得空时,接着过来团聚几日,再分开。

      楚曦对奶奶印象不深,但也算好,大约是不曾居住在一处,没什么矛盾,隔着遥远距离,又是流淌着共同血脉的原因,偶尔见到便觉得亲切,没有常常相见的厌烦。

      奶奶也认出了她,船隔岸隔得老远便扬起笑朝她招手,动作缓慢温柔。

      奶奶接过她手中的一半行李,带她回了家。

      简陋贫穷的沿海小岛,一切设施都很落后陈旧,但因着沿海,又有山林,这里的居民在生活上倒也算自给自足。

      “听你爸妈打过电话后,我就整天盼着,总算是回来了。”许久不见,奶奶握着她的手很是欣喜。

      她虽然是大人口中劣迹斑斑的小孩,但对待奶奶这一辈的老年人,尤其是看上去和善热情的老人,还是有基础的尊敬和礼貌的。

      她应声说:“回来就不走了,您也正好能天天看到我。”

      奶奶笑了笑没有应声,只揉了揉她的脑袋,岔开话题:“曦曦啊,整整坐了两天车,累坏了吧,先去歇着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屋子外圈靠近窗的地方尚可,越往里走越黑,照明设备不太方便,虽然有灯,但长期未换过灯泡,昏暗的和没开一样,主要的照明工具还是蜡烛与原始的火光。厨房要好许多,独立的小屋向阳,窗户宽大明亮。

      楚曦将东西堆在堂屋木桌上,只背了个小包,来到院子里。

      “不歇了,坐车太久有些闷,我出去走走。”她对奶奶说。

      “好,饭做好喊你。”奶奶扬声喊了句,又继续忙碌了。

      ·

      初夏近午后,多云,日光被云层遮住,海面上一片阴沉。

      楚曦坐靠在崖边的山石上,高大茂盛的树木枝叶正好蔓延至她头顶,崖下是长长的沙滩,嶙峋的矮石和一望无际的海面。

      这是她在船上远远望着便看好的地方,视野开阔,能将海岸尽收眼底,实际走过后,她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优点,离奶奶家很近。

      他们说海边很美,是繁华的大城市里看不到的另一种风景。

      楚曦远远望着,心里只认同后半句。

      的确是另一种风景。

      她从包里抽出来可以算是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唯一的娱乐物品——画板,遥望着这片海面,在白纸上唰唰挥动着铅笔。

      翻滚的卷起的浪涛,拍打冲击着岸边的礁石和另一侧的山崖,发出急促的重重的悲鸣;海面灰暗遥远,如同没有尽头的绝望,将她眼前的一切包裹;呼啸的海风吹打着她的身躯,让她克制不住的紧蹙起眉。

      是右手手臂还在疼的缘故。

      藏在右边衣服下面的伤痕未全消散,因着握笔、抬右胳膊的动作,再加上克服海风的阻拦,伤痕悄悄滋生着疼痛,彰显存在,提醒着她过去的事,但她已然好了很多,至少已经能拿得起画笔了。

      这也算是她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怎么说呢?

      竟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曾绝望的认定自己这辈子再也拿不起笔,世界已然坠入了黑暗与乏味。

      而在前几天,她惊喜的发现,自己能重新拿起笔了。

      黑暗中仿佛降下一缕光。

      幸好那天的楼层不算高,雨下得很大,草地泥泞而湿软。

      幸好那天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她在坠落时闻到芳香,拼命仰起脖子看了过去。

      总而言之,她活了下来。

      但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件好事。长久以来的麻烦终于要消失了,眼看着就要得到永久的轻松,却又被医生从死神手里抢救了回来,进而给他们造成了更大的困扰。

      所以,他们考虑过后,直接丢弃了她。

      手臂坚持不住,不住的颤抖,在纸上重重划上一笔不规则的丑陋的浓雾,遮掩了画上唯一的天光,一切又陷入阴暗。

      有些事即便知晓,想起还是会忍不住落泪,她的眼眶已被泪水浸透了,望着那幅画不住的垂下泪滴,晕染开一圈一圈的绝望。

      手臂颤抖着握不稳笔,砸落在岩石上滚了几个圈。

      她才回过神,抬起左手背抹掉泪水起身追过去,仍差了一步,铅笔砸在岩石壁上飞了出去。

      留下她怔愣着站在崖边,一步一步,朝边缘走去。

      ·

      已是午后,临近傍晚时分,阳光却忽然穿破云层,明媚温柔的挂在海面上,映出璀璨的金色波光。

      海风也跟着和缓,吹落在身上,闲适而温柔,不再凶戾。

      海水退潮,走得急促,贝壳被尽数遗失在沙滩上。

      着一身素净单调的白色麻布长裙的少女,正背着竹筐,蹲在沙滩上寻着宝贝,这些美丽的贝壳就成了她眼里最珍贵的存在。

      有东西飞过来砸在她旧草帽的帽檐上,又滚落着坠入沙子里。

      她睁着滚圆的大眼睛,捡起那东西看了看,又站起来四处望了一圈,没瞧见其他人。

      海滩上的风很大,卷动着她垂散的长发,和白色长裙的裙摆,草帽也被风吹得卷了边。

      她伸手压着草帽,下意识仰起头。

      崖边站了一个陌生的少女,绑着利落的高马尾,白色不规则印花衬衣上,缀着几朵夺目的向日葵,与向日葵颜色相称的明黄长裤随意挽着,鲜艳的如同阳光下最耀眼夺目的娇花。

      少女蹙着眉,眼瞳里似有大片大片的水光,盈着日色如日暮时的海面一般璀璨。

      总之,面前这个少女,从内到外,都是她这一生从未见过的色彩。

      她望着这般美好与璀璨,不禁扬起唇笑了。

      ·

      楚曦沉着脸站在崖边,突然的日光打乱了她的一切思绪,脑袋有些空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海滩上的这个少女,客观来讲,很漂亮,是一种温暖柔和的美,一身旧的毫无色彩的衣着也掩盖不住她的容貌,尤其是,她望着她笑的时候,眼里盈满了光。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鲜活与生气,海滩日暮都不及这抹明媚入眼。

      见惯了冷眼嫌恶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第一次,有人第一眼见到她,就对着她笑。

      笑得如此温柔,如此善良,如此,令人生厌。

      光明伴随着太阳灼烧掉她的某些浅溢于表的东西。

      心里却有什么在背光的阴暗处悄然滋长。

      是嫉妒?还是憎恶?

      她的出现,驱散了阴暗与绝望,带来了光明与遐想。

      她就站在沙滩上,无数光点汇聚的明亮中心,仿佛一场盛大唯美的喜剧,碾碎了她这场绝佳的悲剧。

      她照耀着温暖着她,撕碎浓雾冲刷泥污,露出了那个躲藏着的,可怜可悲的她。

      她溃不成军,她落荒而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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