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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有容 ...

  •   夕阳的余晖从窗棂悄然渗入,打在托盘中呈的物件上,折射出漫天彩霞。托盘是刚刚白算子亲自端来的,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玄色湘绣纱长衫,长衫上方有一紫檀木镂刻长盒。
      云清扬将长盒放到一旁,抖开最上面的那件大袖衫,玄色轻容纱上用银丝绣着展翅引吭的仙鹤,鹤舞缭绕中,间缀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绣纹,袖口处有小字绣样——有容。
      放下薄如蝉翼的大袖衫,第二件是玄色纹绫宽袍,袖口与衣襟处皆用银丝绣着如意祥云。另有同样质地花样的腰带、发带。之后是白色素绫内衫三套。
      《礼记·玉藻》云:“衣正色,裳间色,非列采不入公门。”正色有五方,乃青、赤、黄、白、黑,源于五行。黑,北方色也。火所熏之色也。《释名》曰:“黑,晦也,如晦冥时色也。”
      整套衣物,当真算得上雅正端方、低调奢华。却硬是被云清扬穿出了风情万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活脱脱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
      他打开紫檀木镂刻长盒,里面是一枚双面镂空的玉佩。云清扬拿起玉佩对着日光看去,质地是白玉籽、刻的图案是……岁寒三友?
      云清扬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整个人更显妖媚。没想到他当初只是随口一说,多半还是为了拒绝那块重明鸟玉佩,杜若衡却记在了心里。不仅如此,还送了他一块。
      籽玉是远古时代从昆仑山上风化脱落的玉料,经河水常年的冲刷磨蚀而形成的一种“鹅卵”状的玉种,是唯一正宗的“和田玉”。在各色“籽玉”中,“白籽玉”极其稀少。一块羊脂白玉,即使不加任何雕琢,也可堪称“无价之宝”。更何况此玉佩雕工精湛,样式独具匠心,是难得一见的瑰宝。
      云清扬对这块玉佩爱不释手,心中想着也要去寻一件同样贵重的礼物送给杜若衡。想来,他这些年寻了不少稀世珍宝,倒是可以改日回去看看,有没有合用的。
      这块玉佩定是花了不少心思,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也是喜欢他的?哪怕这样的喜欢只有微乎其微的一点点,他也是极其欢喜的。
      晚间的公主府灯火辉煌。不仅抄手游廊上每隔五步就挂了一盏走马灯,院子里随处可见各样式的花灯,亮如白昼。衡阳公主府就像是镶嵌在衡阳城中的一颗盛世明珠,在黑暗幕布的衬托下,愈发璀璨。
      刚刚走出梅园的杜若衡,翘首看着昏黄烛火中的公主府,对身后跟着的崔宴感慨:“我多想能有一日登上城楼,看看夜色降临下的万家灯火。可这身如浮萍的乱世之中,又哪里来的万家灯火?”
      昏黄的烛火不明不暗,刚刚好勾勒出崔宴眼中至纯至善的杜若衡。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公主,不是史官笔下的才德典范,亦不是皇宫内院的娇花金雀。他的公主,有经世之才,有好生之德,是万千子民的公主,是万里乾坤的公主。
      可公主她,总在沉睡,不愿醒来。
      是现世中有她畏惧的东西,还是梦中有她留恋的东西?
      那是云清扬第一次见到杜若衡身着宫装的模样。
      以朱色为主的杂裾垂髾服,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似冬月霜花一般。上襦用金丝绣着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宽大的袖口直直地垂到脚面,深绿色的围裳上用金丝绣着麒麟童子,从围裳伸出数条长长的飘带,随着行走间飘于空中,更显灵动。
      蔽髻上满是金翠。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鸽血宝石为枝相缪,八爵九华,熊、武、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红宝石珰绕,以翡翠为花。簪珥乃是雀口衔珠,数串红豆倾斜而下,细看方知那红豆皆为红宝石所制。红光与口脂颜色相似,眼尾微微上挑,晕染点点红粉。
      额前一缕青丝垂落,长至下颌,凭添几分飘逸。
      仙子貌美,世人不知。从前云清扬借着点滴记忆,隐约可以描摹帷帽后的容颜。而今她却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他的认知。她是游离天边的浮云,她是人间富贵花,浓妆淡抹总相宜,万般皆因都是她。
      幸好他也是花,开在冥府的花。
      落座后,杜若衡环顾四周,却不见福叔的身影,总不会是崔宴忘了请,便询问一二。
      坐于下首的赵笙立即拱手,答道:“劳公主挂念。白算子先前来竹园,邀福叔与他同去吃酒。在下还以为这是公主的意思,故而未第一时间告知公主。”
      听赵笙的回答,云清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笑声有些突兀,弄得赵笙很是尴尬。赵笛刚要开口教训云清扬,就想到竹园内兄长的告诫,只得闭上嘴巴,低头紧盯着盘中的菜肴。
      崔宴也有些尴尬,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样也好,沈公公难得遇上可以同他吃酒的人,他们二人想是聊得来的。早先便说过了,赵公子不必称我为公主,还是称杜姑娘吧,这样我比较习惯。”杜若衡浅笑着打破僵局,转而看向赵笛接着说,“赵笛也还是同之前一样,称我杜姐姐。你们兄妹二人在府内不必拘束,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讲,或是同沈公公讲也可。江湖儿女没有那样多的繁文缛节,我们还是同往常一样相处。”
      一番劝解,犹如阵阵暖风,吹散了赵氏兄妹二人心中的阴霾。
      夜未央、宴正酣,崔宴提出或可做一个小游戏打发时间。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一众响应,唯有云清扬闷头饮酒、不作表态。
      游戏很简单。纸盒内有五张纸条,每张纸条上写着一个名字,分别是他们五人的名字。每人抽取一张纸条,用一句话来评论纸上之人,但切不可透露姓名,让其余四人来猜此人是谁。若是猜对,有赏;若是猜错,则罚酒一杯。若是皆猜对,抽取纸条之人当罚酒三杯。
      很快,便有一名宫女捧着一个纸盒进来。因杜若衡加了一条,要按年纪大小来作抽取顺序,故而第一个抽取的便是年纪最小的赵笛。
      赵笛悄悄看了一眼纸上的名字,便立刻将纸条折好握在手中。她笑眯眯地说:“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话音刚落,众人皆看向杜若衡。不言而喻,答案为此。正当赵笛要罚酒三杯的时候,赵笙率先拿起前方的酒杯饮尽,后解释道他猜的是云清扬。
      本就是游戏,不必较真。众人体谅赵笙的拳拳爱妹之心,不予点破。
      接下来是杜若衡。她取出一张纸条,仅是随意扫了一眼。思索片刻,开口道:“貌似端庄,颜如舜华。”
      这个颇有些难度,众人渐渐皱起了眉头。
      “崔驸马。”云清扬率先开口,只是这三个字说得格外阴沉,目光紧紧锁着杜若衡。
      被点到名的崔宴笑了笑,温言:“在下却觉得像云公子。”
      这二人互相指认了对方,赵笙就有些难选,真是一个难题。
      “我……”赵笙顿了顿,说,“我认为是崔驸马。”
      “我与哥哥相同。”赵笛飞快地答道,十分信任赵笙的样子。
      答案揭晓,崔宴含笑饮酒一杯。虽是被罚,那双小鹿眼中的笑意却是溢满眼眶。
      宫女走到云清扬身侧,弯腰将盒子捧到云清扬面前。云清扬伸手随意摸了一张,看过后将其扣在桌上。只是一息间,他便开口:“揽云为皮竹作骨。”
      “云美人,你这个太好猜了。”杜若衡拂袖浅笑,催促道,“快罚酒三杯。”
      话音未落,云清扬就执起案上的酒杯,仰头饮尽,如此反复三次。他的手指竟比那白玉酒杯还要白皙通透几分。
      “多谢云公子,赵笙愧不敢当。”赵笙拱手言谢,云清扬也只是随意地拂了拂手。
      赵笙探着身子摸了一张纸,展开看后笑而不语。
      只剩下写有云清扬和赵笛名字的纸条未被抽中,无论赵笙如何说,答案都会十分明显。众人便商议此处略改一下规则。崔宴与赵笙将话写在纸上,由花深念出。其余人不仅要猜所说的是何人,还要猜是谁说的。二者皆对,才可不必受罚。
      “憨状可掬。”短短的四个字,花深说得异常艰难。两相对比,花深觉得这四个字表达到了精髓。
      众人哄笑,直言定是赵笙写的,因只有赵笙才可如此了解赵笛。只有赵笛气鼓鼓地指纹赵笙自己哪里憨了。
      赵笙被罚酒三杯,崔宴被其连累也饮了三杯酒。虽知道下一个是什么组合,但众人还是抱有很大的好奇。万分期待知晓崔宴是如何评价云清扬的。
      花深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天上云中月,冥府彼岸花。”
      “崔驸马。”云清扬淡淡地开口,无半点欣喜也无半点愤怒,平淡得好似月下湖面。赵氏兄妹的心一紧,慌张地看着云清扬,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将桌子掀翻了。杜若衡敛着眸子,右手四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而后抬眼看向始终含笑的崔宴。
      “多谢。”说罢,云清扬向崔宴敬酒一杯,尽数饮之。
      崔宴回敬一杯,小鹿眼中的笑意更甚。
      谢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猜测。其实云清扬并不十分明了自己究竟要谢什么。但这声“多谢”,他想对崔宴说。而且他相信,崔宴能懂。
      华宴终散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归路。这条路上,注定形单影只。
      “驸马,您刚刚为欸什么要谎称自己猜错了呢?是不想让公主饮酒吗?可只是薄酒三杯,公主并不放在眼里啊。”
      在通往梅园西厢房的路上,花深问出来困惑许久的问题。
      “公主确然不在乎饮不饮那三杯酒,但公主在意我是否为她撒谎。可这些都不重要,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
      因为……我爱她啊。
      崔宴停下脚步,望向东厢房的方向,那里还是一片漆黑,一如从前。
      这份爱,来得太过突然,他觉得像是一夕生成,却又像是应了那句“命中注定”。
      回过头,看向一脸不解的花深,崔宴笑着摇了摇头,说:“等你遇到了,便会明白。”
      花深提着灯笼走在前方。一片清辉洒下,将二人的身影越拉越长。
      花园的一颗古树下,云清扬和杜若衡面对面站着。从枝叶的缝隙中漏下的月光照得人脸斑驳。这无形中给了云清扬些许勇气。让他胆敢说出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事情。
      “仙子……我……我瞒了你……一件事。”云清扬踌躇道。
      “一件?”杜若衡挑眉问,“你确定你只瞒了我一件事?”
      想要说出那件事,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原因有很多,纷乱繁杂,让云清扬又生出了一丝胆怯。他怕他说出来以后,他们之间会天涯陌路。
      半晌不开口,瞧着云清扬的眼神都有些迷离。杜若衡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个样子,像极了一只呆头鹅,而且是偷吃了酒的呆头鹅。
      “云美人,你意识还清晰吗?”杜若衡边问边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被云清扬一把就抓住了。只见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样子滑稽又可爱。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杜若衡浅笑着说,“若是明日你还记得这句话,就去公主府后门等我。”说完,杜若衡抽出被抓着的手,向一旁的假山挥了挥手。
      只见一名扎着高马尾的少年从假山上一跃而下,跪拜在地。
      “炔渊,送他回兰园。”
      少年领命后,扛起意识逐渐模糊的云清扬,用轻功飞往兰园。
      “公主。”从假山背面走出一名头戴纶巾、书生模样的青年。
      “连梓,一会儿记得唤沈公公到梅园见我。”杜若衡抬头看了看悬在夜空中的明月,低声道。连梓将一旁放着的八角玲珑灯提起,走在了前面。
      翌日,云清扬睁开双眼,看了看床幔与四周,视线虽模糊,却也可知晓自己在兰园东厢房。挣扎着坐起来后,揉了揉额首,宿醉后的胀痛感令他不适。等视线清晰后,他发现自己穿着中衣,昨日的衣物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可他连自己昨日是怎么回来的都记不清了,更遑论能将衣物叠成这样……
      靠着床头,仔细回想,隐约可以想到是被人扛着回来的,但那人是谁却是记不清了……还有……仙子让他在公主府后门等她……至于为什么等她,也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云清扬看了看窗外正盛的日光,估摸时间已不早了。于是赶紧穿戴好,随意地抹了把脸就匆匆往公主府后门赶去。既是急着去见杜若衡,也是急于想知道她昨晚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做什么蠢事。
      现下,云清扬是宁愿自己喝断片了,也不想这样零星半点地记着。
      说是公主府后门,其实就是隐在花园中的一扇小木门。可当云清扬赶到的时候。却是连杜若衡的半点身影都没看到。莫不是等不到他,就走了?
      一股失望之感油然而生。
      云清扬不断地在门口徘徊,踌躇着是要冲到梅园问个清楚,还是要回到兰园假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当他决心回到兰园装傻的时候,杜若衡优哉游哉地出现了。今日她穿了一件荷茎绿湘绣麋鹿襦裙,梳着妩媚的堕马髻,头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支镂刻的碧玉簪珥。这般寻常打扮,让人觉得昨日的那人间富贵花仿佛只是梦中的一场烟花,短暂又虚幻。如今她又恢复了以往自认为的“低调”装束。
      杜若衡换了只手拿曶,仰着下巴悠悠道:“现下的云美人可比昨晚发疯的那厮赏心悦目多了。”
      “可我瞧着你却是比昨日丑多了。”云清扬故意加重了“丑”字的读音。
      “呵。原来云美人喜好雍容华贵那一款的,怕不是还喜好入赘吧?”杜若衡不仅没有生气,还面带微笑地将云清扬顶得硬生生说不出话来。
      其实,云清扬是想回一句“比起入赘,怕是无人能及得上你府上的崔驸马”。可是,他想到了昨日白算子的话,便将这句生吞回腹中。
      见杜若衡要打开后门,云清扬疑惑道:“你做什么?”
      杜若衡不回答,只是诡异地瞧着他。
      “怎么了?”云清扬愈发困惑。
      “等在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出去啊……”杜若衡满脸都在诠释鄙夷的含义,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以为你记得。”
      “记得什么?”
      “嗯,忘了也挺好的。”杜若衡状似安慰地说完后,彻底拉开了小木门,示意云清扬跟上。
      “你不说清楚,我就……”云清扬看了看一旁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咆哮,“我就不走了!”
      “呵。”
      杜若衡留给云清扬一个从鼻子里发出的音和一个潇洒的背影。云清扬急了,站起来快步追了出去。
      走出衡阳公主府背后的小木门,穿过一条狭窄潮湿的三尺小巷,眼前是青石板铺成的堤岸,岸边种细柳。小河上架着一座六洞石板拱桥,高耸的桥梁几乎与岸边的民房同高。河岸对面是热闹的市井。
      “你要带我去哪儿?”云清扬跟着杜若衡走上石桥,桥下河水绿且潺潺。
      “闭嘴,跟上。”杜若衡高冷地答完后,又后悔有些太过高冷,深觉得说些什么轻松的话活跃一下被搞僵的气氛。
      “去将你卖个好价钱。”
      这话说完后,云清扬的脸更黑了……
      “上次你讲到了那位有趣的追日残月教主。不知,他武功如何?”杜若衡又随便一想,便找到了一个她自认为十分适合聊天的话题。只是,身后之人迟迟不开口,她转过身,疑惑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刚刚让我闭嘴。闭嘴还怎么说话?”云清扬没好气地回道。
      “我问你话的时候就是让你张嘴。”杜若衡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前后逻辑不通。
      “呵,女人。”云清扬在内心翻了一个大白眼后,连忙跟上去娓娓道来,还不忘护着杜若衡不要被街上的人挤到。
      “□□的武功路数和名门正派不同,难以比较。若是单以打架能不能赢作为判断标准,那他的武功应该可以称得上是‘鲜有敌手’。”云清扬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纠结,小声附耳讲,“但他每三个月都会有一天,内力尽失。在那一天,虾兵蟹将都可轻易取他性命。”
      “怎会如此?即便一个高手失了内力,前后差距也不应如此之大。更何况武功登峰造极之人,绝不单单靠一身内力,他的外家功夫定然不差。”杜若衡疑惑道。
      云清扬嘴角微微翘起,继续讲:“仙子以为追日残月是什么好地方?时时刻刻都在思索如何保命,哪里有时间可以专心练武。这位教主,他擅用一种细丝,丝上淬毒。这丝细若发、几不可见,却可百步以外取人性命,只是需要深厚的内力作为支撑。故而没了内力,他与废人无二。”
      细若发,几不可见……杜若衡猛然停了下来,后面的云清扬险些撞了上去。只见杜若衡回头急急地问:“此物唤何名?”
      “落霜。”云清扬依旧眉眼弯弯,只是袖中的手抖个不停,继言,“据说取自‘月落乌啼霜满天’。”
      杜若衡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了。她深深地望着云清扬的双眼,却瞧不出半点异样。杜若衡垂下眼眸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也不知心里是震惊多点,还是失落多点。
      云清扬松了口气,跟了上去。二人都未再开口。
      记忆回到十年前。
      在蓬莱仙门外,她捡了一个孩子。小男孩满身是血,有新有旧,昏迷不醒。从衣服料子可看出,他出身富贵,却不知为何被丢在了这里。
      本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可她瞧见了那眉清目秀的脸庞,顿时动了恻隐之心。连着烧了三天三夜,他方醒来,醒来却不言语。
      问不出他的身世和名字,她索性就不再问了。因着这三天,她每日都摇着他叫“醒醒”,再加上他长了一副云上谪仙的模样,所以给他取名“云醒”。
      云醒似乎并不会武功,可在江湖上,断不能少了自保之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欸日都会教他毒术,传他内力,还将落霜送予他。
      “仙子,为何唤‘落霜’?”
      “因为‘月落乌啼霜满天’。”杜若衡笑着答道。她摸了摸云醒的头顶,温言告诫:“漂亮小弟弟,答应姐姐,别把那句诗告诉其他任何人,知道吗?”
      “嗯。绝对不说。”
      云醒,字未眠,她本来都想好了的。可又过了一个月后,云醒消失了。她遍寻青州三个月,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那个追日残月教主,会不会就是云醒呢?
      他,还好吗?
      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
      可……云清扬又是如何得知那句诗的?云醒明明答应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云醒……云清扬……会不会云清扬就是云醒?
      不会的。他们长相可谓是南辕北辙,一个满身仙气,一个周身妖气。
      看着越走越慢、连连摇头的杜若衡,云清扬无奈地伸手从后面按住了她,而后指着一旁店前的中年男子,问:“你们认识吗?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看你。”
      杜若衡茫然地仰起头看了一眼笑得满脸褶皱的容老大,又看了看他头上写着“有容绣坊”四个大字的匾额。
      不知不觉中,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
      容老大对着杜若衡暗暗点头,转身推开身后的店门。杜若衡示意云清扬跟紧她,率先走入店中。最后进来的容老大观察了一下街上的情形,挂出一张不营业的牌子后将门窗都牢牢关严。
      此时从楼上缓步走下来两位年轻的姑娘,朝着杜若衡屈膝行礼后,走到门口站定。虽然她们步伐缓慢、面色沉稳,但细微之处仍可显露出难以遏制的激动与欣喜。
      容老大引着杜若衡和云清扬来到二楼的贵客室,待二人坐定,容老大方抱拳道:“知晓主子喜静,便未让绣娘们都留下来,还望主子莫怪。”
      “怎会,如此甚好。以往我一来,她们就围着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头都被她们吵大了。”杜若衡亲自倒了一盏茶端给云清扬后,戏言。
      “主子也就是嘴上嫌弃她们。若是哪一日有绣娘被人欺负了,主子定然是不肯轻易罢休的。”容老大说完后,跪坐在茶案对面。
      “哪个能欺负得了她们?容老大,这位是云醒……”杜若衡顿了顿,复言,“啊,不。是云清扬。他非外人,你尽可有话直说。”
      云清扬听到“云醒”二字后,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只感觉心都要跳出来,后又听到杜若衡是口误,方才慢慢松了手,努力地掩盖内心的波澜。
      云醒,那个肮脏至极的怪物,如何配让仙子记住?
      可他还是勉强挤出笑来遮住瞳孔中的厌恶神色,装作好奇又随意地问:“云醒是谁?竟也姓云。”
      “一位故人罢了。”
      杜若衡的回答平淡又冷漠,好似这个人对她而言无足轻重。不知怎么,云清扬突然又感觉到了心酸与失落。
      “云美人,这位就是有容绣坊的大掌事,称容老大即可。”说完,杜若衡低头抿了一口茶,解释,“有容绣坊是衡阳一带最有名的绣坊,有全衡阳最出色的绣娘。你身上这身衣裳便是出自有容绣坊。有容绣坊一共有三大掌事,分别是容老大、慕老二和锦娘。容老大负责店内事宜,慕老二负责进货,锦娘,也是容老大的发妻,负责绣娘的教习。说起这个,锦娘当年可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绣娘,湘绣、苏绣、蜀绣都不在话下。”
      “仙子所言与在下所闻,大不相同。”云清扬眼角上扬,骄傲得如同一只花孔雀。
      “噢?”杜若衡这一问,很明显是明知故问,专门给云清扬递台阶。
      这个举动让云清扬很满意。
      “在下曾闻,有容绣坊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暗探组织。容老大坐镇衡阳,接八方消息。慕老二遍游四海,布千万暗桩。至于锦娘,则是前朝皇室最出色的暗探。”云清扬转了转茶盏,接着说,“不过,有容绣坊亦正亦邪,在下万没想到其背后的主子竟是蓬莱那个不染纤尘的仙子。”
      杜若衡坐直了身子,抚平了袖上的褶皱,轻言谈笑:“我也未曾想到,云美人的消息这样灵通。毕竟,有容绣坊内里是做什么的,知道的人可不多。”
      “可也不少。”云清扬迅速接住话头,劝言,“我知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这句话在有些时候并不适用,你有你的无奈和不得已。但是,仙子,一个强大的暗探组织,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不会容得下。你要及早做打算。”
      “无需多虑。”杜若衡侧过头笑言,一双桃花眼眯成了弯月,只是那弯月的尖尖勾住了云清扬心底的软肉。
      她总是那样自信,仿佛什么事都尽在掌握。
      一阵沉默过后,刚刚站在楼下的一位绣娘匆匆走进屋子,向杜若衡含羞一笑后,将手中的竹筒毕恭毕敬地交到容老大手上,然后提着裙摆退了出去。关门前,她又偷偷地望了杜若衡一眼,欲言又止。
      容老大用匕首割开竹筒,掏出卷在其中的纸条双手呈给杜若衡。杜若衡接过后,展开瞅了两眼,就将它放在旁边刚点燃的烛火上,淡定地、神态自若地欣赏着火舌一步步地席卷时的曼妙姿态。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杜若衡突然扭头对云清扬提起了孙家堡外楚主的仆从被杀一事。
      “凶手是谁?”云清扬问。他并不意外杜若衡还在追查此事。
      “追日残月。”杜若衡低吟出那个名字,望着紧闭的窗户,好似能透过窗纸看见外面的蓝天。日光此刻比来时暗了不少。
      “如此看来,娄琛给我的那封假信应当也是追日残月伪造的,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将火往自己身上引,孙家堡的动乱又意欲何为,仅仅只是要孙铭恩身败名裂?云美人,那位追日残月教主当真是有趣儿的很,我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云醒,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
      “云美人,你可知那位教主的名诲?”杜若衡骤然发问。
      “追日残月教主深居简出,我又哪里知道他的名诲?莫说是名诲了,就连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还是两说呢。”
      但是,显然云清扬的回答并没有打消杜若衡的疑虑。她深邃的桃花眸中暗含利刃,直击云清扬的内心深处,接着问:“你……当真不知道云醒?”
      “这位云醒究竟是怎样的一位故人,让仙子今日几次三番地提及。”云清扬厉声质问,“难道是仙子的心慕之人?仙子可是想让在下帮忙寻找?”
      不待杜若衡回答,云清扬讪笑着,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可惜在下不才,未曾听闻过此人大名。不过……若是……仙子肯诚心求一求在下,在下帮帮忙也未尝不可。”
      “求?”杜若衡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格外开怀,纤长睫毛的影子遮去眼中慌乱的神色,笑言:“让有容绣坊探查便是,为何要去求你?”
      “就因为……”云清扬俯过身子,慢慢地将身体压向杜若衡,唇瓣在她耳侧轻启,“有容绣坊查不到。”
      话音刚落,杜若衡就侧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云清扬,鼻尖几乎要擦到云清扬的脸。近距离更能让云清扬看清楚,那双桃花眸中是何等的摄人气息,几乎笼罩周身,压抑到令人窒息。逼得云清扬不得不安稳地坐了回去。
      有容绣坊探查云醒下落一事,已有十年,却没有丝毫线索,好似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若不是体内少了许多内力,杜若衡几乎就要以为那段时间只是黄粱一梦。梦醒了,一切都不复存在。
      这件事,是有容绣坊最深的秘密,如今却被云清扬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口。
      寻找云醒一事,说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急事,也称不上什么顶顶重要的事,但杜若衡断断续续地坚持了十年之久,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就如此执着。也许是不想她的人被别人欺负,也许是好奇当初他一声不响离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云醒的出现让她误以为可以填补心底的缺……也许是以为当年她因胆怯而失去的东西,她变得勇敢主动就可以抓住。
      无论是为什么,杜若衡都不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甚至她认为还没有她与崔宴之间的感情厚。可是,她就是放不下那段过往。她的执念也许不在于云醒,而在于云醒为何离开。
      “仙子可要想清楚了,这回的情报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云清扬一反往常的模样,多了几分玩世不恭和老谋深算。
      “你想要什么?”
      “一个承诺,仙子的一个承诺。内容在下尚且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知仙子,绝对是仙子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样谈价的云清扬,是杜若衡从未见过的样子。他不再是以前那只只会窝里横的小狗崽了。
      “好。”果决的杜若衡却还是以前的样子,自信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可杜若衡不知道,有容绣坊的这次密谈,撕开了她故作坚强的外表,注定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噩梦。真正令人胆战心惊的噩梦,从来都是诛心不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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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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