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公路飞行

2、第二章

　　从炮队镜里望出去，准星的所有修正线上都在冒着袅袅青烟。尽管知道是人就该吃饭，年轻的军官脸上还是露出了一种鄙夷和不屑，如果日军也在炮队镜里看到那伙人，那么炊烟真是最好的落炮点标记。正确的做法至少是找炊事兵统一管理，而不是像这样满山坡随便挖简易灶。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防炮洞里，几个下属正在吃着罐头，更远的山坡上，士兵们在修筑二防的工事，用木板做最后的加固。
　　“还筑二防，他倒是挺投入？上面不是说……”
　　警卫连的几个同僚在“哧哧”偷笑，“来都来了，不如过把打仗的瘾了。”
　　“嘘……”有人敲了敲罐头盒子，示意安静，“忘了前一任特务营营长怎么给崩掉的？”
　　正说着，新任不久的特务营营长冷于虎顺着山道急急跑上来，到跟前时已经气喘吁吁，“团座，我们拦截了那个斥候队伍。”
　　“结果？”
　　“这个……好象跑了几个。”
　　“好象？几个？”军官的脸上明显起了怒容，“一个，还是两个？”
　　“不清楚。”
　　“啪啪！”回他的是两个清脆的耳光。
　　仿佛那耳光也打在他们脸上，防炮洞里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把头沉地更低，装着没看见背过身去，
　　“我早说了，自从暂九师那个团长死在他手里，就跟吃了火药一样。”
　　另一个人道：“他在上海杀的人还少么，不至于吧？”
　　“军统的只会杀自己人，你见他杀过几个日本人？”
　　“我看他是对发配边疆这个事耿耿于怀。在上海多舒服，工资和军饷能相提并论吗，有吃有喝，还有舞小姐。”
　　“啊，我也听说了。”
　　又是一阵贱笑。
　　笑声清晰地传到鲍望春耳朵里，他的怒意反倒削减了一些，唇边扯了一抹冷笑，颇玩味地看着眼前的冷于虎，“老冷，你知道但凡有一个日本人过了封锁线，结果是什么吗？前面几个县的老百姓拖家带口地都朝这边涌过来，任星河随时可以混在人群里过我们的哨卡，现在还搭上日本人，你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他指指防炮洞，“我不敢说自己训练有素，但是一颗手雷扔到我这个临时指挥部里是轻而易举的事。”
　　“任星河还没有那么大胆子刺杀团座吧？”
　　“啪！”回他的是一个更重的耳光，“我说的是日本人！”
　　“下官一定保证团座的人身安全。”
　　“啪！”又是一个耳光，“那是警卫连的任务。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意思……什么……”
　　“啪！”结结巴巴的话被打断，但是年轻的上校显然并没有动怒，他的耳光已经成为例行公事，“告诉我一个训练有素的斥候队伍是干什么的？”
　　“刺……探……刺探……军情。”
　　“啪！”耳光依然落了下去，“很对，但是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刺探军情！”一边脸肿起老高的特务营营长闭上眼睛大吼了一声。
　　“很好。这几个日本人只要偷上几件老百姓的衣服，就可以混进难民队伍从我们的阵地上走过，对每一个战壕进行标记，再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任星河既然放他们过来了，他的团肯定是往兴安县去了，你要我在整条漓江线上拉一道篱笆拦住他们吗？”他回过头大喝一声，“传令兵！”
　　有一个士兵反射性地跳起来，奔到跟前行了一个军礼。
　　“你跟营长下山，务必搞清楚东北方向几个县的难民到哪里了。警卫连的到前面山道上设哨卡，放过一个日本人或者一个131师步兵二团的逃兵，不用我收拾你们，他们会来收拾的。”
　　高邦军靴踩过泥泞湿滑的地面，鲍望春跳下战壕，走进防炮洞，就餐完毕的几个同僚悻悻地看着他。作为他们的新上司，他知道这些精锐中的精锐压根看不上他这个特务出身的上校团长，他们以身为一个光明正大的武人而骄傲，在阵地上与敌人浴血奋战死得其所，而不是在派系斗争互相倾轧中像蛇一样潜伏起来，阴森森地盯着同僚，然后随时亮出毒牙咬别人一口。
　　巴掌能收拾的只有那个对着他肩上两杠三星敬礼的冷于虎。
　　至于眼前这一群人，他们似乎对于所执行的任务也嗤之以鼻，但是这里面有一个真正的同行在监视他。眼睛扫过一张张脸，他深吸了一口气，“诸位，豫中，长衡，四十万同袍已为国捐躯。今日倭军追歼至此，我等奉命督战，明日桂林城前，131师的长官便是我们的督战。决死山头，玉碎成仁，是否可振颓丧之国军，只此一役。”
　　“你开什么玩笑！”队伍中有人怪叫一声，“上峰的命令是保证任星河的391团不退到漓江以东，我们并不参战。”
　　冰寒的眸子扫过去，落在那个一营指挥所少校脸上。“仇营长，谁是你的上峰？”
　　当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然的笑意时，仇飞的额头顿时沁出冷汗，他知道他已经暴露在猛兽的视线之下，他几乎可以看见眼前晃动的爪子和白森森的利牙。
　　“是您，团座！”

　　在附近几个县城的难民拖家带口，鸡飞狗跳地自猫儿山下的哨卡过来之前，有一小撮不速之客先行一步踏上了防炮洞前的一块石灰岩裸地。
　　鲍望春走到外面时，阳光很烈，他看见桂系131师步兵二团团长任星河坐在石头上，把自己的皮鞋脱下来倒着里面的泥沙，嘴唇上则刁着一支土法卷成的烟抽得快活似神仙。他一身军服丢失的扣子比留下的扣子更多，不知哪里蹭来又没洗干净很可能以后都很难洗干净的污渍遍布，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就是这么个似兵似匪，似民似贼的家伙，一看见有人过来，抬起头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两个酒窝一深一浅晃眼得很，随着笑意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支不知道是泡软的还是本来就没卷仔细的烟。
　　在鲍望春打量任星河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他，不用照镜子都可以感觉到什么叫云泥之别。中央军美械炮兵团上校团长就是什么都不穿，都站得像一支中正步枪，更何况他还穿了一身刺眼的崭新军服。和那些多吃少动，脑满肠肥的指挥官不同，他军用皮带扎紧的腰紧致得不可思议，但是你丝毫不用怀疑他的力量。他的下属们都戴着钢盔，他却戴着一顶华而不实的大盖帽，帽沿下一双眼睛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闪着危险的光芒。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腰间挎着腰刀，不不，不是腰刀，是一柄佩剑，尽管现在的军官们都喜欢挎一把好看的冷兵器以显示武人的美感，但是好歹是那种军刀，乖乖，在105MM加农炮能打二十公里远的情况下，他居然配着一柄上古长剑。
　　鲍望春眼光扫过那支烟，就在那一脸鄙夷几乎让任星河自惭形秽地缩回手时，他倒是不动声色的接了过去。于是谄媚的地方军团长赶紧举着打火机凑上去向中央军团长拍马屁，一脸恬不知耻的笑容。
　　鲍望春吸了一口烟，没有经过肺部处理就吐出烟圈来，算是很给面子了。烟雾缭绕中他微微笑起来，客客气气道：“任团长，一路辛苦了，本来该我派人去造访的。”
　　“哪里哪里，这是您的阵地，我们就等着友军的炮火增援了。”他回头看了看这个工事挖得极漂亮以至于远远望过来都看不出动过土的阵地，“啧啧，105MM榴弹炮，75MM山炮，37MM战防炮，81MM迫击炮，60MM迫击炮，火箭筒，□□，重机枪，一水儿卡宾的警卫连，小日本的掷弹筒跟这一比，就好象四马路会乐里长三堂子的大先生跟青浦来的乡下丫头站在一块儿，您说是不是？”
　　鲍望春把烟头在脚下踩灭，似乎并不理会调侃中浓浓的流氓意味，但是下一刻他拔出腰间的勃郎宁手枪，上膛，抵住他的脑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举手投足流畅自然地就像要回递给对方一支烟一样。
　　“你是谁？第一，任星河是云南人，你一口广东腔；第二，你用的不是德式军用打火机，而是正宗瑞士货；第三，你的佩抢原本该是黄绍竑将军自娘子关一役后亲自赠送的勃朗宁M1935手枪，也就是跟我手上这支一样。桂系中尉连长以上的军官照片里，没有你这张脸，一个高级军官才会配得起柯尔特M-1911A1，你究竟是谁？”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就像那黑洞洞的枪口，但是那语调让你感到一种不得不正视的蕴怒。

作者有话说

　　上头在开会，我下面打字如飞，冷汗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