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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杯中鬼影 ...

  •   玉京,刑部尚书府,日色正灿。
      午日照得这简朴的庭院也多出一份奢华来。
      假山,还是当初的假山。周宜轩当了刑部尚书后,府中的假山就没添过一座,他从不铺张,更讨厌假的东西——包括风景。
      水却是个例外,一弯曲水,比当初更清、更澈。当他郁郁不得志时,总会修一修,滤一滤,转而就心静如许,水清如许。
      然而,水至清则无鱼。
      这不仅是整个玉京一品官员中最简陋的府邸,也是最冷清的府邸。
      可格调却是高的,花木种植得法,竹篱干净素简。
      他春日植兰,夏日采莲,秋日修菊,冬日剪梅,虽无甚名种,可却把个本该富丽堂皇的刑部尚书,愣是活出田园诗人的雅致来。
      他,因清廉而得高贵,因无欲而得闻达,铁骨廉吏——人尽皆知。
      此时,草木深处、月洞门下,那条石子铺就的小径,正走出周氏父女。
      周宜轩不再年轻,却没有寻常老人眼里的灰霾与暮气,仍燃烧着少年般的希望与光彩。更没有肚圆腰肥,整个人就如魏碑上的隶书,看似法度严谨,却意兴豪飞,透出一股堂堂正正的威仪,仿佛正从沧桑正道上,一步步踏来。
      小庄有种感觉,浮生国有父亲在,人心就是安的,这世界有父亲如此的人在,正义就是硬的。
      自幼时父亲就是她的偶像,牟足了劲儿,也要活出他的一身磊落与洒脱来。
      “爹,当年翼帝为何执意要修建七海之神?”
      树影斑驳下,周宜轩的脸色若明若暗,写满沉思,他知道,女儿的问题,已不能单从字面理解,她已非当初那个最美的负累,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刑事良才。
      “其实此事,藏着个大隐密……”他沉吟片刻,娓娓道来。
      “当年太子降生,群臣都以为圣上会龙颜大悦。可不料,却恰恰相反。据宫中传言,当日所有参与接生的医官,尽被诛杀。未几日,又请来教皇施法驱邪……”
      “驱邪?”
      周宜轩颔首,“没错。虽是传言,可无风不起浪。所以为父猜想,太子降生时,一定发生过什么怪事。而圣上没有找我去查,却请了教皇,可见此事非人力可解。至此之后,才有了修建祈福七神的工程。一直与圣上恩爱的皇后也被打入冷宫,太子更是鲜少露面……”
      东海神遁一案,太子始终未曾露面。听父亲如此一说,小庄才明白过来,继续问,“那太子身上,究竟有古怪没有?”
      周宜轩仿佛仍陷在当年的回忆中,自顾自地摇摇头,“不仅没有,而且太正常了。所以我怀疑,可能是太子没有异能,这就解释了为何要请教皇祈福,而且连皇后与医官都尽被株连……”
      小庄不由惊得驻足良久,他知道父亲的推理十分严谨。而幻蝶世界的贵族如果没有异能,简直与残疾无异,那意味着与平民百姓一样,都是下等人。何况太子生在帝王家,而翼帝又仅此一子?
      周宜轩此时却反问,“你问这个干嘛?”
      小庄定了定神,“其实我是因东海神遁案,从班瑜处得知圣上二十年前突然性情大变。而修建东海之神正是一个转折点,所以便猜想这二者之间或有关联……”
      小庄的话未待讲完,周宜轩已明白女儿心思,“你想对症下药,让翼帝去了心病,这于公于私都是幸事。如有朝一日去北海,或许可暗中拜访一人。”
      “谁?”
      “两年前太子成年礼时,圣上或许是顾念起了昔日之情,便将曾经的皇后贬为庶民,举族迁往北海了!”
      “北海?”
      “没错。负责遣送她的贝将军,曾无意间跟人提过,说那地方比冷宫还冷,我推断是冰封之地的北海之极。后来好一番查访,才终于有了眉目。”
      小庄的面颊顿时喜上一点娇红,灿成一派灿烂。
      父女同心,必是想到一起去了,可见父亲也曾暗中调查此事,如不是后来被软禁,很可能已水落石出。可一刹那,神情又一黯。
      “这是怎么了?”她的微表情,又如何脱得了父亲法眼。
      “只可惜东海神遁案,女儿擅作主张,未能替父亲延寿……”
      周宜轩却朗声大笑,一派坦然,“放心吧。圣上不会轻易杀我,所谓治罪,多半是为服众,另一方面,可能是想让你亲自去洗刷污名……”
      小庄一振,“爹是当真的?”
      周宜轩轻抚女儿头顶,满眼欣慰,“你是个聪明孩子,可一涉及私情,却也难免失了判断,圣上虽性情大变,可毕竟还不糊涂……”
      小庄知道父亲的分析很有道理,可事关他生死,自己又怎敢侥幸?
      此时又听父亲道,“而且,你如今这般出息,为父即使死了,也大可瞑目!”他的眼中突就透出一股极其突兀地,面对岁月的无力感。
      “爹……”
      小庄一眼之下,就识破了父亲眼中的那种疲惫,如此真实,却又如此的全然不顾。自从母亲离开之后,他于内于外,从来都是挺着脊梁,而此刻发现她已长大,似乎终于要跟岁月放弃这最后的抵抗与挣扎。
      刚刚还大话政务的父女间,此时却似乎演绎出一场光阴变迁。父亲的两鬓不知何时已抽出白发。昨天那个仿佛还在为自己推秋千的男子,却被时间这个小偷,不经意间就窃取了所有的气力与华年。
      周宜轩忽感失态,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应该永远高大伟岸,永远挺着胸膛脊梁,他将永远都是她最有力的保护神。
      他自嘲地一笑,侧头瞅着不远处,那正扬着头,注视树冠上一只白色貂鼠的小沫。他开始就发现她似乎懂得南国的驭兽术,“这姑娘真不错,你说她姓巫?”
      提到小沫,小庄不自禁的高兴,“是的,她是个弃儿,随身的锁片上有一个巫字,她是被一个神婆所养大的,去年神婆也死了。”
      小沫的身世真的很可怜,小庄虽也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爱,可父亲给她的却远远超过了两个人的爱。而且,还有那一股子不卑不亢的——刚正之气。
      周宜轩若有所思,“巫这个姓氏出自南国,来头不小,据说祖上乃是幻蝶世界创世神的仆从,这小妮子或许有别人所不及的能力……”
      小庄也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隐在斑驳树影下的单薄身躯,“父亲是说,小沫有可能出身南国贵族?”
      周宜轩仍是盯着小沫,额头上蹙起疑云,“我也仅仅是猜测!”

      还是那只黑洞洞的枪口。
      小庄知道,那枪声立刻便会在女孩额前响起……
      她屏住呼吸,紧攥着拳,心中祈祷:这次,我至少要看清她的脸……
      “嘭——”一阵火花,每个瓣都记忆犹新。
      小庄倏然坐起,坐在静谧的紫夜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这次看到了那女孩的眼睛,一双好熟悉的眼睛……
      睡在隔壁的小沫,听到声音已冲了进来,正望见榻上那个极美的轮廓,紫色的月光洒在她满是汗水的单薄睡袍上,透出里面闪闪发亮的肌肤。
      “姐姐,你又做噩梦了?”
      小庄缓了缓神,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女性美,“没事,来陪我聊会天!”

      一年一度的明珠宴。玉京的名媛闺秀都汇聚于此,这是小庄首次受邀。
      宴由太后亲自发起,王子、郡王们则暗暗把它称作——百花挑。
      小庄从不想参与这种活动,可又不好回绝太后的善意。
      上次东海神遁案之后,太后刚刚对她有了新认识,这代表着周家正重回她的视线。
      玉京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贵族小姐们,均是盛装出席、精施粉黛、浑身解数,任谁都不甘心错过一次嫁进皇家的机会。
      小庄却仍是那一袭红裙,同样的裙子,她柜中有十件。
      父亲虽素简,却从不亏待她,人家女孩有的,她只会更好。只是她被瞩目得厌烦了,想隐在人海中,而非人云亦云处。
      但她特立独群的气质,还是惹来了女人们一阵阵嫉妒的眼色。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女人,似乎永远不晓得世间最好的胭脂。
      太后把她介绍给所有名媛。她只是淡淡地掠了下鬓发,那笑意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她本性如此,尤其得了那么个恶名之后,更是愈加强烈。
      大家万万没想到,传说中那个红颜祸水,不仅当初能免了一死,有朝一日,竟还登上了大雅之堂。看来她的手段果真厉害,输给她——倒也不枉。
      她竟然真的——不会笑!
      她们审读她的目光,宛如打量着一件艳羡已久,却又消费不起的瓷器,让小庄好不尴尬。
      “啊——”
      不远处,倏然传来一声尖叫。这声音瞬间撕破了眼前那一张张虚伪的、粉饰过的面颊。
      小庄条件反射地推开人群,冲着那方向奔去。
      那是个四十盛年的夫人,一只玉杯已在绣花鞋前摔得寸寸碎裂,丫鬟在一旁面如死灰,她却阖眼不断地拈动着手中的砗磲珠子。
      “夫人,你、你又看到了……”丫鬟的一双小腿,不断地打着颤。
      那夫人不答,脸上神情静的连一根眉毛都未动一下,手中的砗磲却被拈得毕毕剥剥作响,两鬓微微沁出一层细汗,这是一种极力在掩饰内心恐惧的表现。
      太后已走了过来,“翠翘,我上次给你的安神丹,还是不管用么?”
      那夫人似乎听是太后的声音,手指间的声音才停了,神色却微微一黯,又苦苦摇了摇头。
      小庄猜想:这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盛宴结束,太后唯独留下了小庄,如果请她赴宴是:谅,这应该算是:宠了!何况她还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一双慈悲的眸子锁着她,“你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但你相信有鬼么?”
      小庄一时竟答不上来。
      她惯不是那种要在人前表现多么特立独群的女子,虽然结果往往相反,其实她十分介意自己会不小心冒犯到这个随波逐流的人间。
      随行的小沫却插了话,“太后婆婆,小沫觉得,老天让世上有百毒,就让世上有解百毒之药。这世上有坏人,又生出小庄姐姐来治坏人。所以,如果这世上有鬼的话,就也一定有神!”
      太后被那句婆婆叫得心里一热,又被她的话说得一动,不断点头,暗赞小庄的眼光。这还真是个激灵的小丫头,当下便掰了半块桂花糕赏她,另半块却自己吃了。
      小沫其实说的正是小庄的心里话,如果在梦中那个世界,她自然不会怀疑。可在这个不分昼夜的世界,她却反倒没那么自信了。
      她已猜到太后此话的用意,忽地站起身,目光无比坚定,“有!鬼在人心里,有人装神,自然有人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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