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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哪吒闹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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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太阳第一次在陈塘关露面,而这一次却没有人觉得心头温暖。淫雨后的天空似乎也被泡的绵软发白,行云无影,飞鸟匿迹,走兽遁形,太阳和随处可见的水塘,加深了这种刺眼。情债、仇恨都将在这一天得到清算,正义、邪恶都将在这一天得到裁决。
哪吒,一个住在永远也长不大的躯体里的男人,六岁那年他在东海边上遇到了豆蔻年华的女孩。粉面红唇,眼如春水,臂如白藕,她伶俐地坐在峭拔的岩石上,蹬着双花绣鞋,一荡一荡,却不知这节奏在霎那间左右了一个非凡童子的狂乱的心跳。
“你是呆子么?”她问,“动也不动站着做什么?”
轻颦浅笑,万种风情。
“还穿着红肚兜,金项圈……怕不能把你养大么?”
赧颜,他今年五岁零十个月,而在这世上只呆了两年零四个月,因为他……
“想什么呢,小东西?不出声?是哑巴么?”她清清爽爽地扔来长串笑声,脆如青笋。
这笑声这么好,像片片纷飞的彩蝶融化在他春意盎然的心田,可是那句“小东西”生生在这春景里划了一道伤。
“我长不大。”哪吒看自己那三年零六个月的身体泫然欲泣,这副躯壳自出了娘胎见了光就再也没变过,仿佛不该出生,仿佛见不得光,仿佛见容于人世。
“快别难过……”女孩也慌了,从岩石上一蹦下来,把一只绣鞋弹得老远,“男子汉怎么能哭呢?哭了就真的长不大了!”
“真的?”经这一吓,哪吒飞快地将鼻涕眼泪抹了个精光,抬头跟她的明眸一对立刻破涕为笑。“我叫哪吒。”
“哪吒?”她捧着他的头,由衷地说“你好小啊,真可爱。”
仿佛两团火在脸上蹭蹭地窜,“她说我可爱……”哪吒在心底念,看她的眼笑起来弯弯如豆荚,美得一塌糊涂,哪吒便在这一刻由衷觉得长不大是这么的好。
“妈妈把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大的了。”他羞赧地解释着。
“哗!你生下来就这么大啦?”女孩瞪大眼睛仔细看他。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澄澈,像含着一汪水,哪吒忽然觉得被注入了莫名的勇气,再不怕这目光,不再羞赧了。“我妈妈怀了我整整三年零六个月才把我生下来。”讲完又担心起来,“她会不会把我当怪物?”
“好厉害!”女孩听完雀跃起来,“你和你妈妈都好厉害,我以前从来没遇见像你这样的人。”
她的笑溶在光里,洒满整个金色海滩,让整个世界都亮起来了,哪吒获得了完全的救赎,这份长久以来折磨他奇异的身世,从此成为了炳示他非凡出众的明证,他心底的那颗烂疮被这笑容普度,成为他额前一粒发亮的朱砂。
然而……再不能有这阳光满脸了……
大殿之上,瑞脑焚香,烟雾缭绕,墨色帐幔重重叠叠垂坠大厅之内,营造一派凝重压抑的氛围,间或几道红绫飞出更添凄美惨淡。黝黑的甬道内并排着戎装威武的士兵,殿上更有天兵天将坐镇,这飞蛾也撞不出的重重机关只为一个人而设——哪吒。
“传犯哪吒!——”一声悠长有力的传唤,仿佛贯穿几世轮回。铁门应声而开,哪吒被锁了琵琶骨,身负三重锁链,一步一顿地走来。他那三年零六个月的身体那么小,那么小,被那重重锁链严严实实地铐着,如同一只飞不起来的蝴蝶挣脱不了他肥胖的茧,几乎一步就要打一个趔趄,然而他咬紧牙关不掉泪,不认罪,别有种动魄悲壮的情怀在。
“堂下之人可是哪吒?”判官发问。
哪吒抬眼一瞥,不由悲从中来。父亲!堂上判官竟是他的父亲!
“是不是你儿子,你不认得么?”他喊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李靖霎时间血气上涌,捶案大怒:“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孽障!畜生!”他连连顿足以平息怒火,“你竟犯下这滔天大罪!人神共愤!你知错吗?”
哪吒低头不语。
“跪下!!”李靖怒不可遏,青筋爆出。“你——你——”
“你盗我蓬莱金枝!”雄野仙人接过话头跳出来揭发。
蓬莱金枝?就是那个黄金桂枝玛瑙叶的亮晶晶的东西么?没错,他是拿过。那天是她生日,他骑了混天绫带她飞到天上玩,不知飞了多远看见海里浮着的仙山就降落下去,原来那是蓬莱岛。岛上有棵奇怪的树,光彩照人,看得她连连说喜欢,他便摘了一枝给她,恩,就是那次,她好开心,不停夸他厉害,脸蛋红扑扑的,像水蜜桃。
想到这里他竟浮现出一抹陶醉的微笑。
“笑?你竟然笑?!”嫦娥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上次也不知道对我的兔子下了什么毒手,搞到它现在还在拉肚子!”
哦,这个嘛,实在不能怪她,女孩子都是那个样子,问题出在那兔子身上,没事长那么可爱做什么,通体雪白又没有一根杂毛,引得她大呼小叫,爱不释手,甚至把一直舍不得吃的肉饼捐出来给它做兔粮……当然那兔子还不识好歹,死活不吃,所以无奈之下哪吒就用了点“手段”让玉兔吞了个干净,总不能眼看着心爱的她失望吧……
“你还毁了我的百万葵园。”锦葵仙子哭述。
“抢了我的雨珠珍衫。”东海鲛人愤愤不已。
“强占老道玉锦香囊。”渡往观道长痛心疾首。
……
随着每一项罪行的揭发,那种甜蜜一分分地浓了。哪吒沉浸在往昔,沉浸在那些阳光满脸的日子。这斑斑劣迹,罄竹难书,但,每一项罪行的背后都埋着一个她月朗风清的笑颜。那些日子他有她,她伴着他,为着她,他愿意,他愿意拼将这一腔热血,陪她上穷碧落下黄泉……
“你还殴打风婆婆,欺负老年人!”雷公电母的泪一起飙出来。
唉,那个老婆婆,谁叫她在百花大典上大兴妖风,搞得心上人尚未登场,典礼已中断。不能眼看着她失望啊,哪吒只得找风婆婆说理,谁知这个老婆婆自持年高,倚老卖老,不仅不讲理,还欲拳脚相加,你说哪吒能不火吗?
“那刮不刮风是天定的,能随便改么?”风婆婆鼻青脸肿地走出来博取同情。
“就不让你刮!”哪吒终于开口了。天定下的就不得了了吗?天它懂什么!既然要把她从他身边夺走,当初何以要让他们遇见?!天理?这算是什么理?哪吒想驳斥,但最终话到唇边却吐不出。他看着空守着回忆的自己甚么也没有,傻得可笑,又想到那百花大典。
百花大典是陈塘村的盛事,不定期举行,影响极大,远近闻名。这不仅是祭拜的典礼,更重要的是在典礼上将选出最美的女子作当届的“赛百花”,所以届届美女如云,人头攒动。自从她决定要去参加百花大典后,哪吒总觉出她有些变化,比如以前她喜欢大碧海蓝天,后来却只爱锦衣华服,东海鲛人的雨珠珍衫、锦葵仙子的水晶花簪,逸乐道长的玉锦香囊……在哪吒的眼里没有犯罪,她要,他便去取,管它开罪哪路神仙,要不,岂不空负了这一身神力?而她也一日比一日容光焕发,绛唇、媚眼、柳腰轻,说不完的妩媚娇羞。
哪吒沉醉,陪在她身边已三载,如今她二八芳龄,正当如花年华。
典礼当天,他及时出马摆平风婆婆,使大典得以继续。果然,她一现身便惊艳全场:头戴水晶花簪、七星披,身穿雨珠珍衫,脚踏空桑云头鞋,手持蓬莱金枝,系一条幻彩丝绦,腰间的碧华海棠与玉锦香囊相得益彰。人们被迷疯了似的把瓜果香草抛向她,她步履轻盈,笑靥如花,做足了主角,举手投足间已颠倒众生无数。
“赛百花”自然非她莫属。哪吒在人潮涌涌间得意地笑。
笑得太早。
哪吒后来才知道原来“赛百花”不单是人们为大典选出的最美女子,更是为龙王三太子选出的新娘。
消息总是迟来一步。
哪吒赶去见她时,她已穿戴妥当,只等祭司来传。
“他们要把你嫁给龙王三太子,你不能去。”未进门他便大声喊。
她只是嫣然一笑,笑得香艳非常。
“你听不见我说什么吗?”哪吒心急如煎,“你要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啦!”
“怎么会不相干?”她呵气如兰,醉心不已,“一个月前,他不是帮我捡过球么?”
一个月前?僵直的身体如遭雷轰。
那次他们在沙滩玩球,兴头之上她将花球拍到海里去了,他正要去捡,只见海浪翻腾,开成一朵彩莲,莲心一位白衣人,手上所托之物正是花球。那人踏风而下,将球交还给她,轻声道:“姑娘,下次小心了。”
“他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超尘拔俗,有翩翩君子之风,雄韬伟略之才。”她脸颊绯红,赧态尽展,“他,是我心中盖世无双的那位。”
哪吒愕然。不过是偶然的一眼,轻声的一句,竟胜过他三载的相陪么?
“你不懂的,哪吒。是不是那个人,只消一眼就能知道。”好像看穿他的心事,她说,“我不能跟一个孩子一起,你跟他不能比的。”
那一年,她十六,他九岁。她要嫁,他还小。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崩裂了心底那颗烂疮,三年前注入他体内的阳光顺着心里的大口子汩汩的流泻了。
“三太子,你会待她好么?”他游丝一般的精神只有这根弦绷得紧紧的。
看着这个一头扎进九万里海底,直捣龙宫如入无人之境的孩子,三太子心中生出一阵莫名的恐慌,他明白哪吒不是顺便一个许诺就能打发的,一旦承诺不能兑现,自己可能横遭杀身之祸。
“这不好说……”他闪烁其词。
“要一句准话……”他咄咄相逼。
他愈退让,他愈逼近。三太子英挺的眉终于纠结了:“别太放肆!”
白光一闪,炽烈枪已架在了他的龙颈之上。“好快的速度。”三太子倒吸一口冷气,论武力自己自是敌他不过,只怕四海龙宫联手也……
“人跟我们不同,入海即死,魂魄出窍,唯有如此才能与我水族相伴,但人未经修炼,定力尚弱,至多两年便魂飞魄散……”他放缓语速,偷瞄哪吒脸色,见他苍白如纸,“我便想永世与她相伴也不可啊……”
她会死!哪吒宛如被人掏空五脏六腑,虚脱,发抖。忽闻海面锣鼓喧嚣,人声鼎沸,祭典要开始了!
“还不去救人?”三太子傲慢地拨开颈畔利器,满眼嘲弄。
没时间了!他顾不得三太子的揶揄,全速冲回她的身边。
海面掀起万丈水墙。
“不要嫁!不要嫁!”水间一点朱色,那是哪吒,狂风恶浪中起伏零落如乱红飞花。
她整衫理鬓,充耳不闻。
“会死的!你——”抱着她,摇她,哪吒止不住泪海滔滔,悲伤地跪落在冰冷的花船之上,“不要嫁——不要嫁——”脑袋被摇得快要甩掉似的。
“人早晚会死。”她凝眸,美得动魄惊心,“不若死得其所。”
海水开成彩莲,万人屏息,齐身下跪,她明眸所凝之处是她夫君现身之所。三太子!那么雍容尔雅,英姿挺拔的男子,来接她了……
“你真美。”他含笑,掩不尽眼底风流。
这一刻,她盛装的青春灿然绽放,她投河的背影极致辉煌。
“咚!”临死也没有挣扎。
“她好美。”他重复,却狡黠贪婪地流连于她身上的蓬莱金枝、玉锦香囊……他含笑,宝贝可真不少,他斜瞥哪吒,轻狂地春风得意。
哪吒怎会读不懂他眼底的含义?好蠢,好蠢,她这一身无价妆容,乃是自己血战众神所得,汗也流了,血也流了,最最不济,如今泪也流了……到最后,春蚕丝尽,为他人作嫁衣裳,之于她,自己什么也不是,一文不值……
真相大白的抽痛引爆了他九年来全部的黑暗,仇恨如山洪喷薄。三太子见势不妙逃回海底,不料这个外表如三岁幼齿的神童竟以一条混天绫,一杆炽烈枪闯入龙宫大开杀戒,四海龙王联手也奈何不了他。他擒得三太子将其打散人形,拖到泰山之上以三味真火焚烧七日,直至皮开肉烂,还要拔除龙经,弃尸恶鬼道,令饿鬼蚕食,使其永不得超生。手段之歹毒令人发指,震惊三界五行。玉帝特派四大天王与众仙家出面讨伐,历经五日最终由其父李靖以南极仙翁所赐宝塔收服,入监待审。
这就是骇人听闻的“哪吒闹海”一案。
现在公堂之上,他虽遭重重责难,亦顽劣抵抗、绝不认罪。
“你竟为一个女人创下这许多弥天大祸!”李靖的脸色黑到发紫,声音都变了。
就是这张脸,哪吒记得,出生时,父亲也是这张脸,对裹着自己的肉球大喊“妖怪!”,他临世的第一刀就是亲父砍的。这叫不叫天意?这是不是天理?
他知道,他们都嫌他。他太特殊。
他以为她不嫌,谁知她终究抛弃他。
他闭眼,生无可恋。
蓬莱金枝、幻彩丝绦、碧华海棠……一件件把交出宝物,“还给你们。”他说。
风婆婆、锦葵仙子、四海龙王……一起望向他,再望望李靖:“我们的帐怎么算?”
李靖黑着脸,很不好下台,只能对儿子狂吼:“逆子!这债,我看你怎么还!”
“还!我当然要还!”哪吒拔高音量,荡气回肠,直奔大殿中央,电光石火间已然将乾坤圈握在手中。
“快截下他的武器!”人们乱做一团,雷公电母、四海龙王立即联手,雷电交加、风雨大作,虚张声势。可笑的是大雨却乱了众仙家的视线,等他们发现哪吒时,他早已挣断枷锁,夺了父亲腰间宝剑,立在陈塘关最高的钟鼓楼上。
“哪吒!你乖乖受审或许还有一条活路!”李靖大喊,雨水模糊了他纵横的泪,他只希望儿子不要再生事,不要再生事了。
“底下的都听着!我哪吒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条命,我给你们!”哪吒怒吼,字字落地如铁,跟风雨对抗似的异常刺耳。
“住口!”李靖大喊。他宁可不要这总兵头衔、不要老天给儿子这一身神力,他只求个合家安乐,不能么?“你不要我这个爹,总该想想你娘!”他踉跄在无边的滂沱中,他一直黑着脸对哪吒,比任何人要求都苛刻,那是他想保他,不让他因神力走上歧途,为什么事与愿违呢?
“不要。”哪吒冷冷地念道,“我不要受你们的审判,背你们定的罪名,我要自己审判我自己。”他忍着剧痛把剑插进身体。
整个世界顿时暗淡了喧嚣,空余雨声。
“李靖。”他居高临下,一字字地咬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给你们,我们的债两清了!”
“哪吒——”李靖顿感一种分崩离析的剧痛,“儿啊——”眼睁睁看他,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一种釜底抽薪的极致绝望。
“哪吒——”很多人喊,有的欣喜,有的狂乱。
雨不停,风不歇,漫天都浸成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