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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梨花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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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满头大汗的白若黎终于站在长老院的大门口,冷面侍卫拦住他,道:“何人,所为何事?”
白若黎抓住守门侍卫的袖子,急道:“长君受伤了,快请大长老前去救治。”
听闻此言,侍从不敢耽搁,风风火火跑进内院。挨了二长老末明的批评,才悻悻转述东院白管事的话。
闻言,黎渊宏扔下案牍,捞起衣袍就大跨步冲出门去。果然在院外见到了面色赤红、气喘吁吁的白若黎,手足无措地期待救命稻草的降临。
黎渊宏跑下台阶,按住白若黎的肩:“急成这样,长君可有性命之忧?”
鹅圆石铺满曲径,两个人边跑便交流情况。白若黎带着哽咽,心有余悸地描述道:“我在回廊看见长君独自回来,脸色蜡白,背上全是血!还没走进院子人就昏过去了。掌事姑姑叫我来找您。您一定要救醒长君!”说着,哽咽变成了哭诉。
两人穿过大半个世家,终于从东面的长老院跑到西北角的东风冶华院。大长老站在门前,踌躇片刻拽下腰间的长老院院主令牌,递到白若黎手里:“浮生阁阎阁主精通医术,你快去请人过来。我先察看长君的伤势,你快去快回。”
白若黎双手抓住令牌,整个人又跌跌撞撞朝着北面的浮生阁跑去。被护卫拦住后,赶紧将手中的院主令牌展示出来。护卫确认无误才放行。
待护卫让出一条道,白若黎立马像牛犊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冲上浮生阁。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世族最高阁,不熟悉这个地方便用最笨的法子一层楼一层楼地找寻精通医术的人。长时间的奔走耗尽了一个弱小孩子的体力。白若黎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他用牙齿咬住舌头来维持清醒,兜兜转转在六楼望见阎阁主。
阎昭正纳闷哪家小孩子跑错地方了。
白若黎双手捧着黎渊宏的院主令牌,扑通跪地,回想起长君的伤势心里一阵害怕,仰面哭喊道:“求阎阁主救救长君。他被打了,背上鲜血淋漓。现在昏迷不醒,请您快快去东——”话还没说完,气喘的白若黎眼前彻底变黑,失去知觉侧倒在地上。
阎昭搂起白若黎,触脉诊断是劳累过度和精神紧绷导致这个孩子发烧昏迷了。阎昭给他服下一粒药丸,便抱着他一起去了东风冶华院。
侍女们都在屋外张望,也不知道屋子里是个什么情况。见到大长老来了纷纷退散。黎渊宏冲进主屋,就见掌事侍女正在给小长君脱去衣物。血迹干涸许久,破碎的皮肉和里衣黏连在一起。半缘拿着绣花用的剪子一寸一寸剪除黎渊长君背上的衣服。剥除剪碎的布料难免牵扯到伤处,昏迷的长君疼得眉头紧绷,小嘴抿的仿佛要嵌合到一起。
大长老皱起眉头,走到榻边看着长君的伤势焦心问道:“怎地伤的如此严重?发生什么事了?”
半缘作揖,如实回答:“早上安景总管来了一趟。”
大长老听出半缘的话外音:“是风骨玉堂那边……”不可议论家主的是非。黎渊宏的话戛然而止,抓住黎渊长君的胳膊默默输送灵力。
阎昭抱着昏迷不醒的白若黎进到主屋,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半缘很有眼色地接过昏迷的白若黎退下。
阎昭大步冲到床榻边:“伤的这么重!黎渊老儿下手挺狠啊。”
黎渊宏保持给长君输送灵力的姿势:“少废话,你还不赶紧施针救人!”
俯趴的孩子背脊上血肉模糊,“小小年纪,磨难不少。”阎昭从袖子里摸出一卷银针,“你给我腾点地方。”黎渊宏和阎昭打配合,耗了一个下午,总算把半大的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晚间,被半缘喂过药的白若黎先醒过来,二话不说顾不上穿鞋光脚就冲到主屋,在门外等了好久。脚都冰凉了,房门才从里面打开。白若黎向前一步紧张地望着阎昭的神色。
阎昭莫名一笑,对着黎渊宏调侃道:“难得你眼光不错。”上一句还在讨论长君的身体状况,下一句谈到眼光了。黎渊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
白若黎侧开一步,阎昭跨出门槛:“长君无碍了,休养几日便能好全。”背着手施施然离去,皓月当空,玄色衣袂在大步行云中翻飞。
黎渊宏点头,对着走远的人应道:“好。”又望着白若黎仔细交代,“这几日长君的伤口不能沾水。我等会儿会差人去交代膳房准备清淡的饮食送来,在养伤期间务必给长君备些上好的药膳。还有换药,你亲自着手,仔细些。”
白若黎点头道是。
思及家族内斗,黎渊宏去而复返,弯下腰面色严寒地在白若黎耳边告诫:“你是东院的管事,在这个院子里你是第二掌权人,律己和御下皆不能心慈手软。东院的事即使翻天了也该由主君决断,牵扯不到旁人。如果长君再因为什么小事被风骨玉堂扣留或刑罚,我会考虑给东院换一个管事!”
白若黎双膝磕地,双手重叠,行大礼郑重道:“我白若黎对大长老起誓,决不再让长君因我陷入危困之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黎渊宏挺直腰板,面上的冷意渐渐融化:“记住你说的话。”
满腹心事的黎渊宏抬腿跨出东风冶华院的大门,不期然在门口见到了阎昭。黎渊宏怪道:“你还没回去?”
阎昭倚在墙上:“我寻得一盘绝妙好棋,夜色还早,不如手谈一局?”
黎渊宏道:“也好。”带着情绪是处理不好事情的,与其对着案牍生闷气不如放松神思,借下棋捋清思路。何况有些话也只能和阎昭说。
待院里人都走了,白若黎三步做两步跑到黎渊长君的床前。沉眠榻上的人面色苍白,皓月垂下平添憔悴。原本狭长明亮的丹凤眸此时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遮盖了往日的精神。仿佛瓷玉做的人,一触即碎。
白若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碰长君低烧的额头,内疚道:“对不起,都怪我太没用了。若不是我被膳房克扣饭菜,也不会连累你被风骨玉堂责罚。”说出第一句愧疚的话仿佛打开了装满自责的盒子,一句句充满歉意的话接连像倒豆子一样洒出:
“如果,如果我没有那么软弱就不会被那些势利的小人欺负。”
“如果我早点注意到氏族里会有暗卫报讯,就不会让你被家主杖责。”
说着,白若黎掩面痛哭:“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明明说要好好照顾你,却,呜,却让你唔唔,伤成这样。”
脊背发烫的黎渊长君昏昏沉沉,意识好像困在充满迷雾的迷宫里,找不到方向,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便循着声音的来源一直往前走,不知过去多久朦胧的光冲进乌漆麻黑的深渊,白若黎泪如雨下的哭脸在眼前愈发清晰。
“哭什么,我还没死。”
虚弱的嗓音飘进白若黎的耳朵里,白若黎登时抬头,泪珠子挂在眼尾要掉不掉,似乎是在确认般的呼唤:“长君?”
“嗯。”声音还是很淡,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气音。
“您有哪里不舒服吗?那些板子打在身上很疼吧。呜呜,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过了好久,精神散怠的长君无力地说道:“手麻了,借个力,我想翻身。”
“好。”白若黎轻扶长君的胳膊,借到力气的长君慢慢从俯趴挪变为侧躺,整个人朝外正对白若黎:“别哭了,不就是挨顿打。书上常言棍棒出孝子。哪个爷爷不是从挨打的孙子走过来的?”
白若黎听这话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有流干净的眼泪也因为突如其来的笑而震离眼眶了。
黎渊长君也笑:“莫哭,十八天后我还是一条好汉。”
白若黎哭笑不得,原本悲伤的气氛也被冲散了:“你在书房都看了些什么书?”
屋内无外人,二人坦然相视,少了那些锱铢必较的世族礼仪。黎渊长君放松心弦,属于孩童的顽皮全然显现出来,嬉笑道:“除了族中规定不能看的禁书,其他各类都有涉猎。”
白若黎心思纯挚:“禁书?是不是邪魔歪道的典籍不能看?”
黎渊长君故作讶异,哄问:“若黎知道什么是邪魔歪道?”
略有耳闻从未见过,白若黎沉思一番,本想借邪魔一词唬弄人逗乐子,最后还是选择老实答道:“不清楚,只是在长老院听说过这个词。”
黎渊长君眼帘轻颤,突然想起初入黎渊世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的置评。
“若黎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认真地探讨世间的善与恶。这个问题放大,天下熙攘皆能为此起纷争;放小,白若黎绞尽脑汁才吐出一句:“我见过的人不多。我觉得长君是好人,那些对长君不好、对我不好的都是坏人。”
黎渊长君重复:“我是好人?”
白若黎重重点头:“嗯!”明亮的桃花眸里盛载着满满的认同,“长君是我见过最好的好人。你会把好吃的糕点留给我,你怕我膝盖疼免我下跪请安,你还为我摘果子吃……呜,因为我受伤……”
黎渊长君哂笑:“你怎么又哭了。”
白若黎眼泪汪汪:“没有人像你这般对我好。”
黎渊长君弯起唇角:“也没有人像你这般对我好。”
白藏暮夜,无风无雨,只有两个孤独的孩子依偎在一起。
第二日,浮生阁向风骨玉堂递去一份师徒契约和一封家主亲启的信函。安景总管向全族宣告:即日起,长君独自前往浮生阁六楼浮生堂闭关修炼。庶族和宗院哗然,大长老力压众议。
白若黎留守东风冶华院。
第一日,白若黎发现自己带了两人份的晚膳回来,但是主屋没有烛光也没有人。自己只能一个人慢慢吃,直到饭菜凉透了,白若黎不得不放下竹箸。长君说过吃凉食对胃不好。他要好好听话,等着长君回来。
第二日,白若黎后知后觉自己依旧带了两人份的晚膳回来,一言不发地全迅速吃完,吃得肚子都撑了……
第一年即将结束,白若黎终于习惯了只带一人份的晚膳回院。掌事侍女半缘提醒白若黎,可以在从侍的院子里吃晚膳,这样就不必绕远路去膳房了。
白若黎端正坐在主屋的矮榻上,冷眼望她:“姑姑是在教我做事吗?”半缘自个儿掌嘴退下。那日后东院里的侍女们看着半缘红肿的半边脸突然意识到,他年纪再小也是管事——长老院钦点的白管事,东风冶华院的第二个主子,无人再敢口舌不忌。
第二年,白若黎依旧穿梭风霜雨雪雷打不动地去膳房取晚膳。他对饭菜没有什么讲究,一人份够吃就行。只是要求准备两只碗,两双筷子。自那次长君杖责,长老院已经惩戒了不少欺主的奴才。如今对着东风冶华院的要求莫有不从。即使长君闭关,东院无主君,也无蠢货敢犯上悖逆。
白若黎勉强自己吃了两年一人份晚膳,依旧不习惯自己对面空荡荡的座位。
第三年,思念无处安放的白若黎在内院里栽了一株梨花树。他娘亲还在的时候,告诉他梨花的寓意是纯真的感情和最真挚的陪伴。他能给长君的不多,仅此而已。
每日早起,白若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树浇水。偶尔会在无人时对梨花树倾诉两句真心话。
第四年,梨花树长高了。春四月洁白的花朵盛放枝头。夏七月白若黎将梨子一颗一颗摘下,挑了一些好的亲自送去长老院。余下一些藏在自己的偏屋里头。每天吃一个,边吃边数,想着在一筐香梨吃完之前能不能见到出关的长君。
跨年夜整个氏族都挂上了一串串红灯笼,所有的院子都热热闹闹。唯有东风冶华院十分安静,甚至在冬夜里显得有些萧条孤寂。白若黎找出祈福的红飘带,一条一条绑在梨树冻得枯灰的枝干上。院里有侍女想要来搭把手,被白若黎婉拒了。这棵树是他亲手为长君栽种的,不希望别人碰触。
院里的侍女这几年对白若黎愈发恭敬。白管事总是温柔地笑着,也曾以这副笑容责罚了不少阳奉阴违的侍女和仆从。
有一回安景总管突然来东院,说要找一把扇子。被白若黎拦在门外。安景总管当即便要发怒,白管事只是笑意盈盈说了一句话:“根据黎渊氏族规,各院主君不在,外人不得擅入其院。”后来安景总管再也没来过。风骨玉堂那位也没有如仆侍猜测的那般大发雷霆。
后来大长老也来过一次,似乎是专程来看看什么样梨树可以结出那么好吃的梨子。但是有耳朵灵敏的洒扫侍女听到一句很轻的话:“梨花开得不错,你也不错,守住了长君的东院。”
梨树枝头年味浓郁,绑完所有的红飘带,白若黎从凳子上跳下来,仰头借月光打量繁盛美景。
“我回来了。”
很熟悉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这是阔别了四年的声音。白若黎僵直半刻倏然转身,月白的衣袍因为急切的动作在空中划起层层弧度,好像地面开出了欣喜的迎春花。
原先束发也只到院门铜锁的人现在长身玉立,成为翩翩少年郎。那张面容也因为春秋的交替而舒展,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临渊英气。凤眸焕熠,直直对上,仿佛张目对日。
院内皎洁如仙的人儿站在如雪梨花下,如神境玉雕,黎渊长君唇角弯起:“梨花树挺好看。”比人略微逊色三分。
如今思念的人近在眼前,斗转星移,白若黎觉得那些不曾共度的光阴荏苒而过,好像他们仍在原地。一如初见,不过风华略镌骨,到底还是被造化薄待了。
黎渊长君一步一步走到垂满红线的树下:“这是……姻缘树吗?”长君撩起一条红绸,泼墨在上,“新年快乐。”
祈福绸带在北风中飞舞,白若黎看着与梦中变化颇大的人,解释道:“这不是姻缘树,是祈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