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舒抒

29、28

　　周暮几乎默默哭了一整晚，眼睛肿成两颗李子，到了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过来之后还有点发懵。
　　她记得自己是在沙发上睡着的，醒来却是在床上。

　　床头柜上，一杯温度恰好的水、充好电的手机和一张写满字的便签摆得整齐。
　　她先去看唐有卿留下的便签，叮嘱她别忘了吃早餐，同时告知她，她所放心不下的事情，等过一阵子再谈。
　　再去喝水，干得仿佛吞了沙漠的嗓子终得到滋润，才去拨电话。

　　很快就被接通。他那头人声嘈杂，大概是在机场。
　　唐有卿问：“怎么了？”
　　周暮一时语塞。

　　哪有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拨电话过去。
　　说得矫情一些，大抵只是想确认他还愿意接自己的电话，或者是，想听见他的声音。
　　于是只说：“你又出差了？”

　　“是的。”旋即又询问她是否有事。
　　换做往常，周暮会怼他，说怎么了，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但眼下不敢。

　　诚然，即便唐有卿屡次声明，绝不会因为周衔南的事而对她有任何意见，周暮也信任他的为人。
　　只是仍有微妙的负罪感，好似个包袱压在她身上，抛不掉。

　　沉默太久，到更显得反常。赶在唐有卿第三次询问之前，周暮说话了。
　　“没什么……就是，早晨没有看见你，想问一下。”
　　这是真话。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轻，仿佛清晨的一缕雾，阳光再浓烈一点，就悄无声息地散了。和往常很不一样。
　　唐有卿不由笑了，很想摸她的头，却只好蜷曲手指再放松。
　　也许她没有意识到，此刻，她和小时候仰着头看他，色厉内荏地问他最近生意是否做得很顺时很相似。

　　“是出差。”唐有卿边说边去翻手机里存的备忘录，向她汇报行程般地念了一边。
　　周暮已在笑了，只是自己没意识到。警惕心也松懈下来，懒洋洋地躺倒在床上，等他说完，才问：“那是不是要好久啊？”

　　“还好。”唐有卿答，“忙完我立即回去。”
　　“好。”
　　有些无话可说了，周暮预备挂断电话，被他叫住。
　　“怎么了？”她不解。

　　唐有卿的声音里有分明的促狭笑意，“记得冰敷眼睛，不然明天上班，要被笑话死。”
　　周暮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

　　周暮哭得太厉害，休息一日，又冰敷很久，眼睛也没能完全消肿，只好顶着这样一双眼上班去。
　　不巧，今日恰逢陈先生前来视察。
　　迎面撞见周暮这副模样，一时愣了。

　　“吵架了？”
　　“没有。”
　　“那是唐有卿冒犯你了？”
　　“……也没有。”
　　他还要再问，周暮打断了问话：“陈先生今天这么多问题？”
　　陈宗琮笑了,“那么我有话直说了。”
　　“您讲。”
　　“别把你的私人情绪带到工作里来。”
　　周暮语塞，只得应答。

　　今日有一场产品报告，陈宗琮既来了，便顺道旁听。
　　结束之后，再度在一众人中叫住周暮。

　　周暮老大不情愿，站在他面前，很不给面子，“您这样会让人怀疑，我与您有一些不正当关系的。您倒是不吃亏呢，我可在意极了。”
　　陈宗琮保持着一贯的好风度，“我与你父亲是旧识。”

　　周暮立刻绷紧了一根弦，开玩笑的姿态散尽，表情也严肃三分，“您有事吗？”
　　“就想问问，他怎么样了？”
　　“很好。”
　　“那就好。”他似乎真只是站在旧识的立场，礼貌地询问一句，随后便让她回去。

　　周暮却立在原处不动了。

　　陈宗琮问：“你还有事？”
　　周暮说：“我知道您什么事都心知肚明的。”
　　“有话直说。”陈宗琮笑，叫她不要随意给他戴高帽。
　　“我想和您聊聊。”周暮补充道，“当然，是在下班之后。”

　　“这要看我的时间安排。”陈宗琮诚恳地回答她，“如果有时间，可以。”

　　.

　　当晚，唐有卿结束工作，出差赶回，只收到周暮那头传来的一则短讯，寻常口吻地请他买一条鱼回来，并特意强调，来她家。
　　唐有卿不由得打趣她：难得看你纡尊降贵，亲自下厨。
　　周暮显然百忙之中抽空回他，直接拨电话，“拜托，自打我爸出来以后，我就闹了那么一通，要哄哄他。”

　　唐有卿没有异议，只是建议她，“那你不如叫快递送一条鲜鱼过去。等我回去就太迟了。”
　　“哦，你说得对。”周暮有恍然大悟之感，“谢谢你的建议。”随后立即挂断。
　　只留唐有卿一人，面对骤然断掉的电话无奈地笑。

　　相较昨日，周暮今日的态度简直惊悚：唐有卿不解为何一日之差，能使她有这样大转变。
　　他原已做好给她一段漫长的独处时间，以供她想通往事本与她无关的打算。
　　当然，直到这顿晚餐在相对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他也没有说出自己原本的打算。

　　是的，这顿晚餐出乎意料的和谐。
　　周暮有些惊讶。她预备让他俩自行解决旧日恩怨，一旦席间有任何言语冲突，她便会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予二人。
　　但周暮不料老男人如此沉得住气。

　　最后，周暮挽着大衣，提着厨余垃圾送唐有卿出门。
　　在周暮弯腰提鞋时，唐有卿自如地接过她手里的垃圾袋，在她穿完大衣后也没还回去，意思是，我去扔就可以。

　　然而周暮执意送他下楼。

　　先去垃圾桶里丢了垃圾，又随他去地下车库取车，唐有卿一道路沉默，还是周暮先问他：“你没什么话想和我说？”
　　唐有卿笑说：“我预备看你什么时候沉不住气，自己先说了。”
　　周暮意识到自己同他玩心理战是再愚蠢不过的事，遂将今日发生的事合盘托出。

　　周暮与陈宗琮的对话，简短却卓有成效。

　　谈话在他的车上进行，原因是陈宗琮表示自己的时间并不算充裕。
　　周暮说：“其实您可以不必迁就我。”
　　陈宗琮笑，“有些话你不说出来，恐怕会打成死结。”
　　“我从不知道您是这么热心的人。”
　　“奉劝你直入主题。”陈宗琮说，他的时间有限，耐心也是。

　　于是周暮道歉并正色，“我想我不必再向您赘述我父亲的旧事。”
　　“当然。”
　　“那么，有关唐有卿的也是？”
　　“我不确定——有一些传闻，但难以确认真实性。”
　　“……是真的。”
　　陈宗琮再笑，“这就是你纠结的事情？”
　　“不值得吗？”周暮不解。

　　他再度回复给她一个当然。“他从前能接受你，现在为什么不能？只是因为你父亲出狱吗？”
　　“但是……”
　　陈宗琮打断她，“也不必有亏欠心理。恕我直言，他总不会是喜欢你在他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
　　说完这话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先愣了愣，又小幅度地摇头，然后笑说：“你很聪明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周暮也愣了愣，恍惚想起某个夜里，唐有卿再诚恳不过地对她说，希望她永远骄傲。
　　仔细去想，从认识他开始的这十年的时间里，他始终对她忍让到了纵容的程度。
　　而她也希望唐有卿看到的，始终是她骄傲优秀的模样。

　　为什么要庸人自扰呢？
　　他分明已经以行动给了再清晰不过的承诺：无论发生什么，周暮始终是周暮。

　　从未有过如此刻般条理清晰，然而却并不觉得有多轻松。仿佛有什么埋在隐秘处的念头，正在不断盘旋上升着。
　　然而，最终周暮仍然回以微笑。
　　“您说的是，陈先生。”郑重道谢过后，周暮有几分歉仄神情，“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
　　陈宗琮有一种长者的宽容，“没关系，我最近经常把时间耽搁在为小女孩解惑上面。”

　　于是周暮笑着祝他和女友幸福。
　　“谢谢你。”陈宗琮向她告别，“那么再见。”
　　“再见，陈先生。”

　　对此事，唐有卿的评价是，“陈宗琮好像是在做慈善。”
　　周暮不满，“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他真有耐心。竟然真的陪你聊这种话题。”
　　“说人话。”
　　唐有卿停顿一下，方说：“我是否应该向他道谢？”
　　“谢什么？”
　　“谢他让你想通。”

　　说完，他又难免有几分不满，“总之，你是深信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无论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肯相信。”
　　周暮立刻举手求饶，向他撒娇，“我错了好吧，我相信你，我最相信你了！”
　　唐有卿笑，“行了，上楼去吧。”

　　周暮拉着他手臂，黏糊糊不肯放，“我目送你走了再上去呀。”
　　他无奈，“那你倒是先松手呢。”
　　她立即松开手，非要等目送唐有卿离开才肯上楼。唐有卿显然拗不过她，只好先行离开。
　　隔不到五分钟，周暮发讯息给他：我到家了！

　　收起手机，周暮深呼吸几次，推开防盗门。

　　周衔南已将厨房收拾妥当，听见入户处声响，不由惊讶，“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周暮笑，“可没您这样当爹的。上赶着把女儿往外送呢。”
　　周衔南也笑，“你早跟泼出去的水一样了，拦也拦不住，索性由你去。”

　　要竭力收拾好心情，才能使这听其起来颇为轻松的话题不变了味道。
　　周暮意识到她尚缺少历练，这两个男人的不动如山，她确实还没学到。
　　“爸……”她犹豫着开口，原本想说什么，已想不清了，只听见自己说，“对不起……前些天，我把话说得太重。”
　　这话一出，周衔南霎时红了眼眶，上前去拥抱女儿，“你没有错，是我不好。我该考虑你的感受的。”

　　周暮摇头。
　　这是根刺，早晚要拔出。不是周衔南早早告知她，来日她自己从其他渠道得知了什么，恐怕不会比今日的场面更好看。
　　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深思熟虑过，得出的答案依旧是，“但是爸爸，我不想和他分开。也没必要。”

　　坦诚地讲，倘若没有这一遭，她或许还真不知道唐有卿待她到底有多好。
　　当然，她也并不是认为周衔南此举是为了劝退她。
　　只不过是，她需要得知一个完整的真相。

　　“所以，您会支持我吗？”

　　“我会的。”周衔南的眼中同时有笑和泪，
　　“如今我唯一的期许，就是你能够幸福。”
　　而唐有卿能够给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