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品墨

16、吾心念之（二）

　　当天下午，简薇就带顾泽风去了法喜寺。H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可是因着过年，这个城市难得回归了宁静，景区里人也不多，只有香火旺盛的寺庙还能找一些人声鼎沸的痕迹。

　　简薇不喜欢灵隐，反而偏爱法喜寺，她喜欢寺庙庄严肃穆的样子，喜欢绿色掩映下黄墙灰瓦的古朴清幽，喜欢佛像普度众生的慈悲眼眸，喜欢拾阶而上时望不到尽头的那种渺渺感，喜欢烟火缭绕下内心氤氲而生的寂静。

　　佛说，万法皆出于自然，不必求道，道本来就在那里。

　　法喜寺是求姻缘的，简薇想，她和顾泽风之间，还差那佛前的一叩，祈愿此生不散，来世可追。

　　寺庙的台阶很多，顾泽风走得就有点吃力了，简薇也不急，两个人慢慢地走着。走几步，简薇抬眼去看他，空气寂静清冷，淡淡的天光中，他眉眼分明，有棱有角，极尽温柔。

　　到了大雄宝殿，简薇拉拉顾泽风的袖子:“我们拜一下吧。”

　　顾泽风依然站在那儿，好久才摇了摇头，:“你去吧，简简。”

　　“来都来了，就拜一下，好么，”简薇不依不饶，摇着他的胳膊，小声地央求道。

　　她有执念，两个人在佛前的这一叩首，就是她的执念。

　　顾泽风轻轻地叹了口气，拗不过她，跟着她跪了下来，面对佛祖。

　　简薇心满意足，轻轻阖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许愿。

　　顾泽风跪在简薇身边，怔怔地，良久也终于闭上了眼。他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身边人虔诚的温柔心意。他凄凉地想，他终是不能回报她的这份心意了。

　　他从来不信神佛，不信命运，年轻的时候无知无畏觉得可改变一切可掌握一切，千帆历尽后，却觉得人这一生运或许可转，命却无从改变。如果真的有佛渡众生，真的有佛法广袤，在他赤足滔踏泥梨，尝遍这人生七苦之后，他想问问佛祖。

　　他的一生，为何这样？

　　为何，单单是他？

　　两人叩拜完毕，简薇又在门口细细地选了两个御守。她挑了两个姻缘的，小心地放在自己的钱包里，另一个给了顾泽风。“听说这里的御守很灵的啊，你小心保管着呀。”

　　顾泽风接在手上，用手指摸了摸，小小的一个，指尖传来布料的柔软。“是什么御守？”他问。

　　“姻缘。”简薇答。

　　顾泽风怔了怔，什么都没说，垂下眼睑隐藏了所有情绪。手指一直来回在御守上逡巡着，良久，才把御守收了起来。

　　两人离开法喜寺的时候，已近傍晚。路上接到了简妈妈的电话:“简简，大过年的你跑哪儿去了，早点回来，你舅妈舅舅都到了呀。”

　　“知道了，妈，就回来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大人操心，快点回来，别赶不上年夜饭。”

　　今年因为简妈妈的腿不方便，所以年夜饭都在简薇家吃。

　　简薇看了看顾泽风，斟酌着道:“要不，晚上你也来我家吃饭吧，人多也热闹一点，不然晚上就你一个人，太冷清了。”

　　顾泽风眉眼淡淡的:“简简，我不习惯太热闹。”

　　“哦。。。”简薇咬着唇，“要不，我晚上不回去吃了，我陪你呀。”一个人过年太冷清了。

　　顾泽风笑着摇摇头:“不用，简简，过年你的家人也需要你。其实，这么多年，我习惯一个人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说着，出租车已经停在了顾泽风的酒店门口，两人下了车，简薇不死心，还想说什么。

　　突然，有一道讶异的声音响起:“简丫头，你怎么在这，怎么没回家呀。”

　　简薇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小舅妈，她的表妹彤彤在小舅妈身边，也看到了她，乖巧柔顺地打了个招呼:“表姐。”

　　“舅妈，”简薇碰到亲戚，一时有点尴尬。

　　舅妈看到了一旁的顾泽风，看到他手上的盲杖皱了皱眉，再看到简薇和他挽在一起的手，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位是？”她看向简薇。

　　“阿姨，你好我是顾泽风，简薇的朋友。”顾泽风松开了简薇的胳膊，向着声音的方向不卑不亢地答道。

　　舅妈不赞同地看向简薇，她活了多少年的人了，一眼看去就知道简薇跟这个人关系不一般。

　　“简简，大过年的不抓紧回家，还在外面瞎荡什么，你就是这种性格，什么朋友来都要招待，你朋友也要过年的，别耽误人家了，”说着就去拎简薇胳膊。

　　简薇听出了舅妈的不客气，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下意识地就去看顾泽风。

　　顾泽风面色如常，嘴角勾起礼貌的弧度。:“舅妈，你好，我眼睛不方便，简薇有爱心，所以过来送我一下。”

　　听他这么说，舅妈和彤彤都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又把顾泽风打量了一圈。

　　简薇听他这样淡然地说着，整个人怔了怔，心里就是一痛，顾泽风的面色不着悲喜，他用客气疏离的语气在他和她之间竖起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不是。。。”简薇急着想解释。

　　顾泽风又开口。“简薇，今天谢谢你，送到这里就够了，我自己可以进去了，你快回去吧。”

　　简薇杵着不动，一双眼就死死地看着顾泽风。

　　舅妈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简薇，拽着她往家里的方向走:“你朋友都说不用你送了，你还愣着干嘛，赶快回家去了，不早了。”

　　顾泽风侧着脸沉默。

　　简薇也不好太违抗舅妈，彤彤也在一边，只好匆匆忙忙说，“我晚上再来找你，你小心一点呀。”

　　不等她再多说几句，舅妈更加使力把简薇拽得远了。“你这姑娘怎么回事，你这事你妈知道么，回去我要告诉你妈，让她好好管管你，你是太年轻没经历过事儿”嘴里一边碎碎念念，一边走远了。

　　简薇还频频回头去看，顾泽风杵在那儿好久没动，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你就看人家一张脸长得帅，也不看看人家是个瞎子，你是没结过婚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到时候有你受得。。。”

　　舅妈的话絮絮地飘散在风中，简薇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又怕舅妈继续说出更不堪的话，只得打断道:“舅妈，他真的只是我同学，别再说了。。。”

　　回到家的时候，一堆人已经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话家长了。大舅妈在厨房里忙活，简妈妈坐在桌边包饺子。

　　简薇乖巧地向大家问好，然后躲到一边去给顾泽风发微信。“刚才不好意思啊，我舅妈说话就这样。晚上吃完饭我来找你，我们去放烟火呀。”

　　良久，手机一阵震动，简薇看到顾泽风回了一个好字。

　　家里都是大人在忙活，简薇也插不上手，就坐在一边刷刷手机。彤彤突然坐到她身边，悄悄地问她:“简姐姐，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么？”

　　简薇看了看自己眉眼秀气的表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和顾泽风之间，好像一直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简姐姐，你男朋友好帅，而且你好勇敢。”小姑娘羞怯地笑了笑。

　　简薇明白她说的是顾泽风的眼睛。在世人眼里，总归还是带着有色眼睛去看待残障群体的。

　　“彤彤，其实我不勇敢，勇敢的是他，他是一名IT工程师，我们现在在一起做一个无障碍的项目。如果这个项目继续下去能成功推广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很多眼睛看不到的人就能够像我们一样可以没有阻碍的出门逛街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上网买东西聊天打游戏逛网页。眼睛，”简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不应该成为他们接触这个世界的障碍，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就好像有些人高有些人矮，有些人胖有些人瘦，他们可能因为眼疾或者意外而看不到这个世界，但这也不妨碍他们拥有跟我们一样享受生活的权利。你懂么？”简薇郑重地看着彤彤。

　　“他才是真的勇敢的那个人，换成是我们如果看不到，可能只能天天躲在房间里哭，别说读书学习当IT工程师了。”简薇想起了那天他温柔俯首弹吉他的样子。

　　彤彤轻轻地点了点头，虽然她还小，并没有太明白姐姐讲得这些话，但是姐姐讲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温柔而坚毅的光芒，整个人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很多年后，当彤彤也已长大在红尘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她都一直记得那天简薇跟她说这番话时的模样。令她相信，原来爱一个人是一件很温柔很美好的事情，爱会让一个人眼里有光，心里也有光。

　　年夜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简薇找了个借口偷偷地溜了，还顺手在阳台上拿了很多烟花爆竹。

　　她拿了车钥匙把家里的车也开走了，一边开一边给顾泽风发语音:“我过来啦，很快，等我呀。”

　　简薇老远就看见酒店门口的顾泽风了。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停好车，简薇飞奔过去，“你怎么又在外面等着？这么冷的天，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满脸掩饰不住的心疼。

　　“来啦。“顾泽风只是浅浅笑着，似乎浑然不在意这江南丝丝入扣的寒意。

　　简薇都快哭出来了，“你可以在房间等我啊，干嘛老让我担心。”

　　“简简，真的没事，我只是想让你来的时候能一眼看到我，不想让你等我。”

　　简薇吸吸鼻子，莫名地有些感动。

　　“怎么不说话了？”顾泽风顺着她的手，去摸她的脸，在她的眼底逡巡一阵。“还好没哭。”

　　简薇握住她脸上的那只手，仰起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路灯的照射下，有细小的尘埃在冰冷的空气中漂浮，他们的口中皆呵出白白的气，飘到空中，转瞬又散开了。

　　顾泽风微微地低下头，侧过耳朵，不聚焦的眼睛落在了地上某处。纵使他的姿态控制得再好，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会表现出这样脆弱而无助的样子。

　　这样没有穷尽的黑暗，他一个人太孤寂了。

　　简薇开车去了江边，寻了一块偏僻的地，放起了烟火。她小心翼翼地点上火，等到芯线噼里啪啦开始冒起火星子，忙捂上耳朵躲到顾泽风身边。看烟花呲呲呲地冒出灿烂的火花。江边的风很大很凉，吹得衣服呼啦啦作响。简薇的心里是暖的。她看见耀眼缤纷，斑斓夺目的火光之下，顾泽风的面容有一种异样的温柔。

　　他的眼中有光芒璀璨，有星辰万千，有广袤辽远，有悲喜自渡。

　　“新年快乐，顾泽风！”简薇朝他大喊。

　　顾泽风微微一笑，“新年快乐，简简。”

　　他看不到这烟火的灿烂，却能感受到火的炙热，半边脸颊对着烟火发烫，而半边脸颊迎着风冰凉。

　　简薇，

　　你可知，我憎恨这黑暗甚至比憎恨死亡更多。

　　而你提一盏灯来，为我照亮了这寂寂黑暗。

　　可我对你的祝福，在这样一个破旧立新的除夕夜晚，只能是——

　　愿，新年胜旧年，

　　愿，我与旧事归于尽，

　　愿，你往前走，别回头。